第3章 由佩琉斯叙述
在我为新王国色萨利建立起正赏的运行机制后,我委托留在伊俄尔科斯的人为我处理政务,而自己前往斯基罗斯岛。因为身心疲惫,我渴盼有个朋友陪伴在身边,可是迄今为止我在伊俄尔科斯还没有可与斯基罗斯的吕科墨得斯国王相比的朋友。
跟我不同,他一直很幸运,从未被放逐出他父亲的王国,不像我须通过激烈的战斗为自己开辟另一个王国;他也无须像我那样要用战争保卫这个王国。他的先祖们从天地洪荒神人出现的时候起就一直统治着他这多岩石的岛国。他在父亲死后继承了王位。他父亲是在子女后妃们的守护下寿终正寝的。吕科墨得斯的父亲笃信旧教,吕科墨得斯也是如此,斯基罗斯的统治者们从不实行一夫一妻制。
新教也好,旧教也罢,吕科墨得斯也可以指望有个寿终正寝的结局,而我就不那么有把握了。
我羡慕他平静的生活,但当我和他在他的御花园里散步时我意识到,他完全错失了生活中的很多乐趣,他不像我珍视自己的王国和王位那样珍视他的王国和王位。他认真尽责地进行治国安邦,因为他既有慈悲心肠又有治国方略,但他缺乏保卫自己拥有的东西而决不放弃的强烈的意愿,因为没有人对他产生威胁,要从他手中夺走任何东西。
我充分理解什么是失去、饥饿和绝望。我对来之不易的新王国色萨利的爱与他对斯基罗斯的爱有天壤之别。色萨利,我的色萨利!我,佩琉斯,是色萨利的大国王[17],其他国王必须效忠于我;我,佩琉斯,几年前才涉足阿提卡的北面。我统治密耳弥多涅斯人,伊俄尔科斯的蚁民[18]。
吕科墨得斯打断了我的沉思。“你想色萨利了?”他说。
“我怎能不想呢?”
他挥着那苍白无力的手,说:“亲爱的佩琉斯,我没有你那么巨大的热情。我是文火,慢慢地燃烧,而你是烈火,炽烈地燃烧。不过我是知足的。如果你处在我的境地,你不把克里特和萨摩德拉克之间的每个岛都弄到手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倚着一棵胡桃树,叹了口气。
“但我很疲倦,老朋友。我现在已不再年轻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不必提它。”他浅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我,“你知道吗,佩琉斯,你有全希腊最优秀的人的美名,就连迈锡尼也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
我挺直身体,继续往前走。
“我与其他人一样,既不比他们好到哪儿去,也不比他们差到哪儿去。”
“如果你要否认就随你的便吧,但这是事实。你什么都有,佩琉斯!强健的体魄,精明敏锐的头脑,领袖的天赋,激发人民爱戴之情的才干,啊,你甚至还有一副英俊的面孔!”
“再这样赞扬,吕科墨得斯,我可要打点行装回家了。”
“不要走,我讲完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赞美辞是开场白。”
我惊奇地看着他:“哦?”
他舔了舔嘴唇,蹙着眉,准备一下子跳进浑水中,不再兜圈子费口舌了。
“佩琉斯,你已经三十五岁了。你是希腊的四个大国王之一,因而是全希腊显赫的强权人物。可是你没有妻子,没有王后。鉴于你完全赞同新教,你选择了一夫一妻制,但是你无妻的话如何保证色萨利王的继位呢?”
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吕科墨得斯,你这个家伙!你是不是为我选了一位妻子?”
他的脸上露出诡谲的神色:“也许,除非你另有打算。”
“我经常考虑婚姻之事,遗憾的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我知道一个女人,她会令你十分倾心,定能成为你的佳偶。”
“说下去,朋友!我正洗耳恭听呢。”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不过我还是要说下去。这个女人是斯基罗斯侍奉波塞冬的高级女祭司。那波塞冬指示她结婚,但她没有服从。我不能强迫这样一个高贵祭司,但为了我的人民和岛国我要劝她结婚。”
这时我吃惊地盯着他:“吕科墨得斯!我成了你的工具!”
“不,不!”他大声说,显出一副可怜相,“听我说完,佩琉斯!”
“波塞冬命令她结婚?”
“是的。神谕说,如果她不结婚,海神就会使斯基罗斯的大地裂开,让我的岛沉入海底,成为他的疆土。”
“‘神谕’你用了复数,这么说你已经问神多次了?”
“甚至连德尔斐的阿波罗的女祭司和多多那的橡木林也问过了。答复总是一个:要么把她嫁出去,要么王国消亡。”
“为什么她这么重要?”我好奇地问道。
他的脸上满是敬畏之色:“因为她是海之老人涅柔斯的女儿,有一半神的血统。此外,她的忠诚与她的血统发生了抵触,她出生于旧教家庭,可却侍奉新教。你知道,自从克里特和锡拉灭亡后,希腊世界经历了多么大的变迁,佩琉斯。接受斯基罗斯吧!我们从未像克里特、锡拉或佩洛普斯岛的各王国那样深受神母[19]的影响和控制——我们这里一直是公正治邦——但是旧教势力很强。而波塞冬属于新教,我们在他的手掌之中。他不仅是环绕我们四周的大海之神,他也是大地摇撼者。”
“我的理解是,”我缓缓地说,“波塞冬对一个旧教的女人做他的高级祭司十分恼火。但任命她为祭司一定是经过他的同意的。”
“他当时确实是同意此事的,但现在他发怒了。你了解神祇,佩琉斯!他们什么时候说话算数过?尽管他开始同意过,但现在他生气了。他说他决不让涅柔斯的女儿侍奉他的祭坛。”
“吕科墨得斯,吕科墨得斯!你真的相信这些所谓神与人生子的故事吗?”我不相信地问,“我原以为你是有头脑的!宣称为神祇所生的人,不管男女,通常生来就是私生子,大部分受惠于牧童,此外就是马夫帮手。”
他挥动双臂,就像受惊的鸟儿:“是的,是的,是的!这一切我都知道,佩琉斯,但是我相信!你没见过她,你不认识她;而我见过她,我认识她。她是最奇怪的人!如果你看她一眼,你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她从海中来。”
这话让我感到不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谢你的恭维!你想耍花招把某个奇怪的疯女人嫁给色萨利的大国王?好吧,我不娶她!”
他伸出两只手抓住我的右前臂:“佩琉斯,我会跟你耍这种花招吗?也许我词不达意——我不是有意侮辱你,我发誓!事实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看见你,我的心就告诉我她是你的女人。她并不缺乏高贵的求婚者,斯基罗斯所有出身高贵的单身汉都向她求过婚,但她一个都不接受。她说她在等待神祇答应送来的一个人,他来时神祇会以征兆显示的。”
我叹了口气:“好吧,吕科墨得斯,我愿意见见她,不过我不做任何承诺,明白吗?”
波塞冬的圣区和祭坛——他没有神庙——位于岛屿的土质较次、人烟稀少的一端,是建诸海之君主要神坛的一个相当奇特的场所。他的恩惠对那些四面被他的水域包围的岛屿是至关重要的。他情绪的好坏决定了是五谷丰登还是饥馑遍野。作为大地摇撼者他也不是徒有虚名的。我曾亲眼看见他发怒的后果:各城邦整个被夷平,比金匠锤下的黄金更扁平。波塞冬动辄发怒,很看重自己的声名。据我所知,克里特有两次在他的报复下化为废墟,因为它的几任国王变得狂妄自大,忘记了对他的义务。锡拉也遭此厄运。
假如吕科墨得斯希望我见的这个女人如传言所说是涅柔斯的女儿(涅柔斯曾经在克罗诺斯在奥林波斯山统治时期统治海洋),我可以理解神谕要她离开圣职的用意。宙斯和他的兄弟们不喜欢已被他们推翻的旧神,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能轻易地原谅一个吞食父亲的父亲[20]?
我独自步行到圣区,穿着普通的狩猎服,用一根绳牵着作为祭品的牛。我希望她把我看作庸俗乏味之人,不知道我是色萨利的大国王。祭坛建在俯瞰一个小海湾的高高的岬角上。我轻轻走过祭坛前的圣林,沉默、厚重而令人窒息的神圣气息使我感到眩晕。尽管海浪缓缓地翻卷而来,打在悬崖疤痕累累的底部的礁石上,然后变成白色泡沫,可是大海的声音在我耳中都沉寂了。长明火在简朴的方形祭坛前的金色大鼎内燃烧。我走近它,然后停住脚步,把牛拉向我这边。
她几乎是不情愿地走进阳光中,似乎她宁可住在日光的清凉透明的过滤之处。我着迷地凝视着她。她小巧苗条,很有女人味,但她又具有非女人的气质。她没有穿传统的有褶边和刺绣的衣服,而是穿着埃及人织的透明的细亚麻布做的简朴的长衣。可以透过衣服清楚地看到她皮肤的颜色,她的衣服呈灰蓝色,带有条纹——这是衣料染色不匀所致。她的嘴唇丰满,但只是微有绯色,她眼睛中的颜色变幻来源于大海的各种色调和情绪:灰、蓝、绿,甚至深紫。她的脸未施脂粉,只有双眼四周一条黑色细线向外延伸,使她有几分凶险的神色。她的头发呈灰白色,微微泛光,这使它在房间的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呈蓝色。
我走上前去,牵着奉献作祭品的牛:“女士,我是贵岛的来客,我来向波塞冬老人献祭。”
她点点头,伸出手从我手中接过牵绳,然后用行家的眼光审视这白色公牛犊:“波塞冬老人会很高兴的,我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好的牲畜了。”
“因为马和公牛是他的祭品,女士,献给他他喜欢的东西是恰当之举。”
她凝视着祭坛的火焰。“现在献祭时间不吉,我过一段时间再献。”她说。
“随你的意,女士。”我转身要走。
“等一等。”
“什么事,女士?”
“我该怎样向神祇通报献祭者?”
“佩琉斯,伊俄尔科斯的国王,色萨利的大国王。”
她的眼睛飞快地从澄蓝变为灰黑:“不是等闲之辈。你的父亲是埃阿科斯,他的父亲是宙斯,你的兄弟忒拉蒙是萨拉米斯国王,你出身王族。”
我笑了:“是的,我是埃阿科斯之子,忒拉蒙的兄弟。至于我的祖父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怀疑他是否就是主神宙斯,更有可能是一个喜欢上我祖母的强盗。”
“亵渎神明,佩琉斯国王,”她一字一顿地说,“会招来神的惩罚。”
“我不明白我对神有何不敬,女士。我敬神,虔诚地向神祇们献祭。”
“但你不承认宙斯是你祖父。”
“说这些故事是用来加强王室权威的,我父亲埃阿科斯当然就是这样做的。”
她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这白色公牛犊的鼻子:“你一定是在王宫作客,为什么吕科墨得斯国王让你一人到这里来,也不事先通报一声?”
“因为我想一个人来,女士。”
她把白色公牛犊拴在柱边的环上,然后把背转向我。
“女士,谁接受我的献祭?”
她回头看着我,我看见她灰色的眼睛中露出冷冷的神色:“我叫忒提斯,涅柔斯之女。佩琉斯国王,我的父亲是个大神,这并非只是传闻。”
该离去了,我谢了她便走开了。
但是我没有走很远。为躲避有人从祭坛处投来的窥视的目光,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蜿蜒的小道潜行到下面的小海湾。我把矛和剑拋在一块岩石后边,然后躺在温暖的黄沙上,悬垂的山崖是它的天然屏障。忒提斯,忒提斯。她确实有海的神色。我甚至不知不觉地开始愿意相信她是神祇的女儿,因为我已经深沉地凝视过那双变色蜥蜴般的眼睛,已经见过海洋的全部风暴和无风时的平静,这是某种无法描绘的冷火的回声。我想娶她为妻。
她对我也有意,我的年纪和全部的经验都告诉我这一点。问题是她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强,我内心有一种失败的预感:忒提斯不会嫁给我,正如她不会嫁给不少先前向她求婚的条件不错的追求者。虽然我不是同性恋者,但我从未对女人有太多的偏爱,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一种冲动而和她们在一起,甚至最伟大的神祇也会和人一样痛苦地为这种冲动所累。虽然有时我也唤来女佣与我同床共眠,但在此之前我从未爱过女人。不管她知悉与否,忒提斯属于我。此外,由于我在各方面坚持新教,她无须与一群妻子争风吃醋,我仅属于她一个人。
太阳越来越烈地炙烤着我的背。中午了,我脱了猎装,让赫利俄斯[21]热辣辣的光渗入我的皮肤。但我不能静静地躺着,不得不坐起身,注视着大海,责怪它给我带来这新的烦恼。然后我闭上眼睛,双膝跪下。
“宙斯先祖,给我恩宠吧!只是在我最放纵和最困苦的时刻我才像一个人向他的祖先请求帮助那样向您祈祷。我祈祷您对我产生恻隐之心和最仁慈的感情。您一直听我祈祷,因为我从未用琐屑的事烦扰您。帮助我吧,我恳求您!给我忒提斯,正如您曾给我伊俄尔科斯、密耳弥多涅斯人,正如您把整个色萨利交给我掌管。赐给我相配的王后,赐给我死后继承王位的强健的儿子们。”
我双目紧闭,久久地跪在地上。待我站起身之后发现一切都未改变。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神祇并不通过创造奇迹来把信念灌输到人的心中。就在这时我看见她站在那边,在风的吹拂下,她轻而薄的长衫在她身后如一面旗帜般扬起。她的头发在阳光中如水晶般透明,她仰着脸,神情专注。她右手握着一柄匕首,身边是那只白色公牛犊,这牛犊平静地走向它的死亡。当她弯下膝盖跪在拍岸的波浪旁边时,这牛犊甚至伏在她的膝上;她举刀刺破它的咽喉时,它丝毫没有挣扎和尖叫。她抱着它,鲜亮猩红的血流从她的大腿和裸露的白手臂上泻出。在水流吮吸了牛犊血液、与之融为一体之后,她周围的水变成了暗红色。
她一直没有看见我,当她往远处滑进波浪中时也没有看见我。她拖着死牛犊,直至水深足以使她将它的躯体甩上肩头围绕脖子,然后向前游去。离岸有一些距离后,她耸耸肩,抖落肩上的牛犊,这牛犊立刻沉入水中。一块平坦的巨石兀出水面,她游过去,爬上顶端站住,身影映衬着苍白的天空。然后她仰面躺在石头上,双臂交叉放在脑后,把头枕在上面,似乎睡去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仪式,不会被新教原谅。忒提斯是以波塞冬的名义接受我的献祭的,却把它献给了涅柔斯。亵渎神明!而且她还是波塞冬的高级祭司。啊,吕科墨得斯,你说得对!她的体内具有导致斯基罗斯毁灭的种子。她没有献给海神应得的祭品,她也不把他尊为大地摇撼者。
空气柔和、平静,海水清澈,但当我走近海浪时,我如生热病的人一样浑身打战。我在海水里游着,海水无法让我冷静。阿佛洛狄忒[22]已用她那光滑的手紧紧抓住了我,深及骨头。忒提斯是我的,我一定要得到她。拯救可怜的吕科墨得斯和他的岛国。
游到那块大岩石时我用手抓住了它旁边的一块礁石,猛地往上一蹿,由于用力过猛导致肌肉受伤。在她还没有发觉时我已攀上那块石头,俯身蹲在她面前,这时她还以为我和耸立在斯基罗斯城中的王宫一样远呢。但她并没有睡着。她睁开双眼,眼珠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梦幻般的绿色。然后她爬着从我身旁离开,用一双黑眼睛注视着我。
“不许碰我!”她喘着气说,“没有男人敢碰我!我已把自己献给了神祇!”
我的手飞快伸出,但在还没碰到她的脚踝时便停住了:“你对神祇的誓言不是永久的,忒提斯。你有结婚的自由,而且你要嫁给我。”
“我属于神祇!”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是哪个神祇?你是不是对一个神口惠而实不至,把他的祭品献给了另一个?你属于我,我什么也不怕。如果神祇——不管哪个神祇——为此要我死,我愿意接受他的判决。”
她发出一声痛苦而恐惧的似海鸥鸣叫的声音,想滑离岩石进入海中。但我的动作更敏捷,一把抓住她的腿,把她拖了回来。她的手指抓着岩石的沙质表面,指甲刮擦有声。我抓住她的手腕后松开了她的脚踝,拉着她站立起来。
她与我对抗,其力气如同十只野猫,我用双臂紧紧把她箍住,她一声不吭地对我又咬又撕又踢。有十几次她挣脱我的双臂,有十几次我又捉住她。我们二人身上都满是血迹。我的一只肩被抓破,她的嘴被撕裂,我们的几束头发被风吹起。这不是强暴,我也不打算这么做,这是一般意义上的较量,男人对女人,新教对旧教。它的结局与所有这类竞赛的结果相同:胜者是男人。
我们俩跌倒在岩石上,由于用力过猛她一下子背了气。我把她的身体按牢在我的身体之下,把她的双肩压住,然后凝视着她的脸。
“你败了。我征服你了。”
她双唇颤抖,把头转向一边:“你是那个人,你一走进圣堂我就知道了。当我宣誓侍奉一位神时,神对我说,一个男人将从海里来,这个天上的男人将把大海从我的心中赶走,使我成为他的王后。”她叹息道:“果然如此。”
我举行了隆重的大典,使忒提斯在伊俄尔科斯成为我的王后。
不出一年她便怀孕了,这是我们结合的最终快乐。我们十分幸福,尤其是在等待我们的儿子出生的长长的几个月中,我们谁也没想到过会生女儿。
我的保姆阿瑞苏涅(Aresune)被指定为主助产婆。当忒提斯临产时我发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这干瘪的老太婆行使了她的权威,把我赶到宫殿的另一端。在福玻斯[23]的马车行驶的整整一个行程之中我都独自坐着,仆人们乞求我用餐喝水,我全然不予理睬。等待,漫长的等待……直到夜半时分阿瑞苏涅才来找我。她还没顾得上换下接生袍,胸前血迹斑斑。干瘪的她佝偻着身子,在袍中缩成一团。由于痛苦她脸上的皱纹如蛛网密布。她的眼睛只是头上两个深陷的凹窝,充盈着泪水。
“是个男孩儿,陛下,但他还没呼吸到空气就死了。王后平安无恙。她失血不少,十分疲倦,但没有危险。”她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陛下,我发誓我没出差错!一个漂亮的胖小子!这是女神的旨意。”
我不能让她在灯光下看见我的脸。这个巨大的打击使我欲哭无泪,我转身走开了。
好几天以后我才振作了一些,去看忒提斯。但我最后进入她的房间时见她坐在大床上,显得健康快乐,这令我感到惊奇。她说的话很得体,轻松地表达哀伤,但言不由衷。忒提斯很愉快!
“我们的儿子死了,妻子!”我脱口而出,“你怎能承受得了?他无法知道生命的意义了!他无法继承我的王位了。你怀了他九个月——毫无结果!”
她伸出手,施恩似的轻拍着我的手说:“哦,亲爱的佩琉斯,别悲伤!我们的儿子没有尘世的生命,但你忘了我是女神祇?因为我们的儿子没有呼吸到尘世的空气,我已请求我的父亲给予他永恒的生命,我父亲很高兴地做了。我们的儿子现正住在奥林波斯山上——他与别的神祇同吃同饮,佩琉斯!不,他绝不会在伊俄尔科斯执政,但他享受着凡人无法享受的东西,在死亡中他获得了永生。”
我由吃惊变成了憎恶,我凝视着她,弄不懂这种神话传说怎么会如此牢固地控制了她。她和我都是凡胎俗子,她生的孩子与我们俩一样也是凡胎。随后,我发现她用十分信任的目光朝上注视着我,我便把很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如果她的胡言乱语可以使她减轻丧子的痛苦,好吧,随她去吧。与她一起生活的经验已使我了解到她的思维和行事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于是我抚了抚她的头发,便离开了她。
几年中她给我生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都一生下来就死了。当阿瑞苏涅向我报告第二个儿子的死讯时我差不多要疯了。好几个月我不忍见到忒提斯,因为我知道她会对我说什么——说我们死去的儿子是个神祇。但最后爱情和饥渴又使我回到她的身边,我们又开始了那可怕的周期。
当她产下第六个死胎后——这怎么可能呢?因为足月产下的婴儿在他的小小灵车上显得健壮,除了皮肤青紫——我发誓我再也不向奥林波斯山奉献儿子了。我派人去德尔斐向阿波罗的女祭司问神谕,答复说这是波塞冬生气了,他对我偷走他的女祭司十分怨恨。真是伪善至极!疯癫至极!开始他不要她,后来又要她。凡人真难理解神祇的心思和行为,不管是新教的神祇还是旧教的神祇。
这两年我没有和忒提斯一起生活,她一直恳求怀上更多的儿子以献给奥林波斯山。两年之后我给造马者波塞冬[24]带来一头白色的小人马[25],在我的人民——全体密耳弥多涅斯人面前将它献给他。
“解除你的诅咒,赐给我一个活的儿子吧!”我高声喊道。
大地深处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那圣蛇如一道棕色闪电从祭坛下箭一般游出,大地隆起,震颤着。我站着未动,一根柱子颓然倒在我的身旁,在我的双脚之间出现了一个裂缝,浓烈的硫黄气味使我窒息。我坚持站稳脚跟,后来震动渐渐消失,裂缝重新弥合。
白色的小人马静静地躺在祭坛上,它的血已经被放干,一动也不动,令人哀怜。三个月之后忒提斯告诉我,她怀上了我们的第七个儿子。
在这一段令人厌倦的时日,我让人对她进行比老鹰对地上的小鸡还要严密的监视。我让阿瑞苏涅每夜与她同床就寝;我威胁女佣,如果阿瑞苏涅不在,她们不得有片刻让她独处,否则我将用极残酷的刑罚惩处。忒提斯称这些为“奇怪的念头”,并以好心情耐心地忍耐着,她从不争辩或违抗我的命令。有一次,她开始唱一支奇怪的不成调的来自旧教的歌,这使我毛骨悚然、皮肤刺痛。我命令她不要唱,她服从了,再也没有唱。临产的时日快到了,我开始期待。我的确一直对神衹们心存敬畏!他们确实欠我一个活的儿子!
我有一副铠甲,它曾属于弥诺斯,这是我最珍视的财产。这是一件珍品,四层青铜和三层锡上都分别包有金片,中间镶嵌着青金石、琥珀、珊瑚和水晶,它们组成了精美绝伦的图案。用相同材料和方式做成的盾有中等身材的人那么高,看起来好像两个圆盾上下相接,因而中间有腰身。胸甲、背甲、护腿、头盔、褶裥短裙以及护手都是为比我身材高大的人制作的,所以我对死去的弥诺斯充满敬意。他生前曾穿着这副铠甲昂首阔步地走在他的克里特王国中,他自信决不需要用这些东西来保护自己,这只是为了向他的人民显示他的富有。当他真的战败时这些对他也无任何作用:是波塞冬击垮了他和他的人民,镇压了他们,因为他们不愿归顺新教。神母库巴巴——旧教的大女神,大地和天上女王,一直统治着克里特和锡拉。
与弥诺斯的铠甲相配的还有一柄来自皮利翁山山坡的白蜡树矛,矛头由一种叫作铁的金属制成。这种金属十分珍贵,大部分人都认为它是传说中的东西,因为很少有人见过它。多次试验表明,这矛能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可握在我的手上却轻如羽毛,所以当我不需要在战场上使用它时,便把它与铠甲放在一起。这矛的名字叫作老皮利翁。
在我的第一个儿子出世前,我把这些古董翻出来擦拭磨亮,他长大成人后一定用得着这些。但后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出生后死去,我便把它们放回珍宝窖,让它们待在与我的绝望同样黑暗的地方。
大约在忒提斯生我们第七子的预产期到来的五天前,我提着一盏灯,踏着通往宫殿深处的凹凸不平的石阶,穿过许多通道,最后来到巨大的珍宝窑的木门前。我为何到这儿来?我问自己,但找不到满意的答案。我打开大门往黑暗中窥视,只见在这宽敞大室的最里边有一片金光。我熄灭了手中的灯,手按匕首向前钻去,路上杂乱地堆放着瓮、箱、柜和贮藏的圣器。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
当我靠近一些的时候,真切地听见女人哭泣的声音。我的保姆阿瑞苏涅坐在地上,双臂抱着弥诺斯的金色头盔,它的羽饰从她皱巴巴的手里伸了出来。
她哭得很轻,但很伤心,独自的悲咽又变成埃癸娜的哀歌。她和我最早是从埃阿科斯的王国管辖下的埃癸娜岛来到这儿的。啊,科瑞[26]!阿瑞苏涅已经在为我的第七个儿子哭泣了。
我不能连安慰的话都不说就走开;不能悄悄溜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当年我母亲命令她乳我的时候她已是个成熟的女人。在我母亲漠不关心的目光中她把我抚养成人。她像一条忠诚的猎犬跟着我征战了十几个国家,征服色萨利之后我提高了她在管家奴仆中的地位。于是我向她走近,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请求她不要再哭泣。我把头盔从她手中拿开,把她僵直衰老的身体揽了过来,讲了许多从前的事,试图通过讲述我自己的苦难来安慰她。最终她停止了哭泣,瘦骨嶙峋的手指拉着我的上衣。
“王啊,为什么?您为什么让她这样做?”她声音沙哑地说。
“什么为什么?她是谁?做了什么事?”
“王后。”她打着呃逆说。
后来我才知道,悲伤使她有一些精神恍惚,否则我也无法从她口中套出这个情况。虽然她和我的关系比我母亲和我的关系亲密得多,但她总是意识到我们地位的悬殊。我用手指紧紧抓住她,她疼痛得扭动起身体,发出呜咽声。
“王后是怎么回事?她做了什么事?”
“谋杀了你所有的儿子。”
我全身战栗:“忒提斯?我的儿子?怎么回事?说!”
她狂乱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当她意识到我对这事一无所知时,她害怕起来,久久地盯着我。
我摇动着她:“你快说下去,阿瑞苏涅。她是怎样谋杀了我的儿子的?为什么?为什么?”
但她紧抿嘴唇,一言不发,眼中露出惊恐之色。我拔出匕首,将刀尖抵着她松弛、光滑、衰老的皮肤。
“说,婆娘,不然我以全能的宙斯的名义起誓,让你双目失明,拔出你的指甲,我要采取一切办法撬开你的嘴!说,阿瑞苏涅,说!”
“佩琉斯,她会诅咒我的,这比任何折磨都要可怕。”她战战兢兢地说。
“诅咒是邪恶的,邪恶的诅咒会弹回发诅咒人的头上。告诉我吧。”
“陛下,我还以为是您知道并同意的。也许她是对的,假如不朽能避免衰老,那也许比活在人世上更好。”
“忒提斯疯了。”我说。
“不,陛下。她是神祇。”
“她不是,阿瑞苏涅,我拿性命打赌。忒提斯是平常的凡俗女人。”
阿瑞苏涅的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我没有完全说服她:“她杀死了你所有的儿子,佩琉斯,就是这么回事。但她是出于最好的愿望。”
“她是怎样做的?用毒药吗?”
“不,王啊,很简单。当我们把她抬上生产凳时,她把所有的女人都赶出房间,只留下我一人。然后她要我在她凳下放一桶水。婴儿的头一出来,她就把他引入水中,然后让他待在那里,直到不能再呼吸。”
我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怪不得他们全身青紫!”我站起来,“回到她身边去吧,不然她会找你的。我以你的国王的名义向你发誓,决不把你告诉我这个秘密的事泄露出去。一定不让她有机会伤害你。注意她,一等她临产便告诉我。明白吗?”
她点点头,眼泪已干,可怕的负罪感也消失了。然后她吻了我的手,快步走开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盏灯都跌落熄灭了。忒提斯杀害了我的儿子,究竟为什么?荒唐而疯狂的梦臆、迷信、幻想。她剥夺了他们长大成人的权利,她犯下的罪行如此丑恶,我恨不能抓住她,用剑刺穿她的身体。但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第七个儿子,这剑还不能拔出,复仇属于新教的神祇们。
在我和阿瑞苏涅谈话后的第五天,这老妇跑来找我,头发被风吹起,凌乱地飘在脑后。这是傍晚时分,我已去牧马场看我的牡马,因为交配季节将至,养马师要给我看配对交配的日程安排。
我背起阿瑞苏涅快步跑回宫中,就像一匹供人骑乘的马。
我来到忒提斯的产房外,把她放下来,她问我:“您要做什么?”
“跟你一起进去。”我说。
她吸了口气,尖声叫道:“陛下,陛下,使不得!”
“谋杀也使不得。”说着我便推开了门。
生产是女人的秘密,任何男人的在场都是对这一仪式的亵渎。这是没有天空的大地的世界。新教征服旧教时,有些东西并未改变。大神母库巴巴——大女神,仍然主宰着女人的事务,尤其是与人类新果的生长、采摘有关的一切事宜——不管这果实是未熟、熟透还是衰老枯萎。
没人注意到我进了房间,因此我有时间观察、嗅和听。房间里有一股汗臭味和血腥味,还有一些在男人眼里奇异、可怖的东西。显然已经临盆了,因为女佣们正把忒提斯从床上抬到产凳上,而接生婆们守在近旁,发着指令,忙乱着。我的妻子身体赤裸,腹部隆起,由于膨胀几乎发亮,显得很怪诞。她们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大腿分开,放在凳子上一个宽口通道两边的坚硬木头上。这宽口通道是用来使生产通道终端畅通的,婴儿的头将先在这里出现,身体随后。
一只装满水的木桶放在一旁,但这些妇女中没有一人对它看一眼,因为没人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她们看到了我,满脸怒气地向我发出攻击,认为她们的国王疯了,下决心把我撵出去。我挥手一击,把离我最近的一个打趴在地,其他人一见,畏惧地缩了回去。阿瑞苏涅弓身在水桶上,口中喃喃念着咒语,以阻挡狠毒的眼光[27],我把女人们赶出房间,插下门栓关紧大门时她没有动。
忒提斯看见了一切。她脸上的汗水闪闪发亮,眼睛呈黑色,但她忍住了怒气。
“出去,佩琉斯。”她轻声说。
我不答话,把阿瑞苏涅推到一边,走上去提起那桶海水,把水倒在地上:“不准再谋杀,忒提斯,这是我的儿子。”
“谋杀?谋杀?啊,你这傻瓜!我没杀过人!我是神祇!我的儿子们是不朽的!”
她曲身坐在产凳上,我抓住她的双肩:“你的儿子死了,娘们!他们注定做无思想的灵魂,因为你没有给他们机会去成就大业以赢得神祇们的爱和敬佩!没有天堂乐土,没有英雄的地位,没有星宿上的位置。你不是神祇!你是凡胎女人!”
听到我的话她发出受刑般刺耳的尖叫,她的后背弓起,双手牢牢抓住产凳的扶手,以至指关节闪着银光。
阿瑞苏涅清醒过来。“是时候了!”她叫道,“她要生了!”
“你得不到他,佩琉斯!”忒提斯咆哮道。
她开始克制两腿张大的本能,用力夹紧双腿。“我要把他的头压成肉饼!”她吼道。然后她不停地尖叫:“啊,父啊!涅柔斯父啊!他把我撕开了!”
她的额上青筋暴起,如紫红色的绳索,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滚下,但她仍竭尽全力地夹紧双腿。尽管痛苦使她发狂,她仍竭尽最后一丝一毫的意志力,残酷无情地夹紧双腿,使之相互交叉、扭结,将它们牢牢锁住。
阿瑞苏涅蹲伏在湿漉漉的地上,探头在产凳下。我听见她尖叫一声,然后发出马嘶般的一声轻笑。“啊!啊!”她尖声叫道,“佩琉斯,这是他的脚!他反向出来了,这是他的脚!”她横着爬出来,直起身,使出年轻小伙子的力气,用她那苍老的手臂把我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她。“你想要一个活儿子吗?”她问我。
“当然!”
“那你就掰开她的双腿,陛下。他的脚先出来了,头没受到伤害。”
我跪下来,把左手放在她上面那条腿的膝盖上,右手滑到下面抓住另一个膝盖,然后两手往两边拉。她的骨头嘎吱作响,似乎有折断的危险。她抬起头,咒语如一阵腐蚀性的酸雨从她嘴巴里喷吐出来,她的脸——我发誓当我与她对视时确实如此——已变成蛇的鳞片和三角形的蛇头。她的双膝开始分开,她毕竟难敌我的力量。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是个凡胎俗女呢?
阿瑞苏涅钻到我的双手之下。我闭上双眼坚持着。随着一声尖利、短而急促的抽气声,房间里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我很快睁开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瑞苏涅,看着她倒提在手中的东西,一个湿乎乎、滑溜溜、急速摆动、号哭声震天穹的可怕东西。这东西长着在膜的包裹下鼓囊囊的阴茎和阴囊。儿子!我有一个有生命的儿子了!
忒提斯平静地坐着,她没有看我,而是紧盯着我的儿子。阿瑞苏涅正在给他洗身,结扎脐带,把他包裹在洁白如新的白亚麻布里。
“一个让你感到满意称心的儿子,佩琉斯!”阿瑞苏涅笑着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大、最健康的婴儿!我是捉住他的右脚踵把他拉出来的。”
我十分惊恐地说:“他的脚踵!他的右脚踵怎么样了,老婆子?拉断了吗?变形了吗?”
她举起布包裹,我看到完好的左脚脚踵和肿大擦伤的右脚及右脚踝。“两只脚都没有受损伤,陛下。右脚的伤口会愈合,疤痕会消退的。”
忒提斯笑了,笑声虚弱阴沉:“他的右脚踵,原来他是倒着出来呼吸到尘世的空气的,他的脚先出来……难怪他这么折磨我呢。不错,疤痕是会消退掉的,但这右脚踵将成为导致他毁灭的祸根。将来有一天他需要它强健有力时,它会记住他出生的日子,会辜负他。”
我不理睬她,伸出双臂叫道:“把他给我!让我看看他,阿瑞苏涅!我的心肝,我的灵魂,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我通知我的臣民我得了一个有生命的儿子。他们是多么快乐,多么欣喜若狂!整个伊俄尔科斯和整个色萨利和我一起遭受了这么多年的不幸!
等人群散去后,我坐到我的纯白大理石宝座上,双手捧头,疲倦使我无法思考。嘈杂的人声在远处渐渐沉寂,最黑暗、最孤寂的黑夜像一张大网慢慢铺开。儿子,我有了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但我应该有七个这样的儿子,我的妻子是个疯女人。
她走进灯光昏暗的房间。她赤着脚,又穿上了那件她在斯基罗斯穿过的透明飘曳的长袍,她的脸上满是皱纹,显得苍老。她慢慢穿过冰冷的铺着石板的地面,她蹒跚的步态显出她产后疼痛未消。“佩琉斯!”她从宝座高坛下方对我说。
刚才我是从指缝中看见她的,现在我把双手从脸上拿开,抬起头来。
“我准备回斯基罗斯,佩琉斯。”
“吕科墨得斯不会要你的,忒提斯。”
“那我去有人要我的地方。”
“像美狄亚[28]乘坐蛇拉的马车去吗?”
“不。我将骑一只海豚去。”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破晓时分,阿瑞苏涅带来两个奴隶,拉我站起来,扶我上床睡觉。我睡了很久,如福玻斯环绕我们的世界这一旅程那么漫长。我一觉无梦,醒来后记起我有了一个儿子。我穿着拖鞋,好像赫耳墨斯[29]一般健步如飞地跑到楼上的育婴室,只见阿瑞苏涅正把他从奶妈手中拖过来。奶妈是个年轻健康的女人,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她的名字叫琉姬佩(Leukippe),是白母马的意思。老妇人唠唠叨叨地向我介绍。
该让我抱他了。我把他抱在怀里,发现他很沉。这也不奇怪,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是金子铸成的一般:鬈曲的金色头发,金色皮肤,金色眉毛和眼睫毛。他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目光毫不游移。这双眼睛呈黑色,但我猜想,当它们能看得明白事物时,将会呈金色。
“您给他取个什么名字,陛下?”阿瑞苏涅问。
我也不知道。他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的名字。但用什么名字呢?我凝视着他的鼻子、面颊、下巴、额头、眼睛,它们都长得精致,更像忒提斯而不太像我。他的嘴唇倒是自己的,因为他没有嘴唇:脸的下部有一条直而狭长的缝。这是让人确定无疑而又感到悲痛的事实:这条细缝是他的嘴。
“阿喀琉斯。”我说道。
她点头称是:“无唇的,这名字对他很合适,我的王。”她又叹了口气说:“他母亲预言过。你会派人去德尔斐求神谕吗?”
我摇摇头:“不。我妻子是疯子,我不相信她的预言。德尔斐女祭司的预言真实可信。但我不想知道我儿子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