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由海伦叙述(1)
- 希腊众神:特洛伊之歌
- (澳大利亚)考琳·麦卡洛
- 5530字
- 2021-01-06 11:20:23
普罗米修斯儿子们的遗骸在阿米克莱下葬,遗骸四周摆放着一些珍贵的手工艺品,每一个头盖骨的口部空洞都用黄金面具罩上。从那以后,瘟疫的势头便开始减弱。又能驾车从城中驶过,又可以去山中狩猎,又可以在宫殿后的竞技场上观看体育运动了。我们看着人们脸上挂着的笑容,走在人群中听着他们对我们的感谢和赞美。国王除去了瘟疫,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这一切是多么美妙啊!
只有我高兴不起来。与墨涅拉俄斯共同生活的只是个幽灵。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变得愈加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我总是恪守妇道,值得敬重。我给墨涅拉俄斯生了二女一男。他每晚与我同床共寝,他敲门时我从不拒绝他进我的房间。他爱我,在他的眼中我不会做错事,这就是我一直是个受人尊敬、尽心尽职的妻子的原因。我无法抵御被当成女神的诱惑。此外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自己的头长在肩膀上。
结婚之后,每次他到我身边来,我要是能保持没有反应、无动于衷该有多好!可是我不能。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无法抵御任何男人的触摸,即使是像我丈夫这样沉闷乏味、动作笨拙的人。男人对我来说聊胜于无。
夏天来了,这是我记忆中最热的夏季。绵绵细雨停了,溪水干涸了,祭司们从祭坛上发出不祥的喃喃低语。我们挨过了瘟疫的劫难,在我们的痛苦清单中下一项将是饥荒吗?有两次我感觉到撼地者波塞冬在大地深处的哼哼声和摇动声,好像他也在躁动不安。人们开始悄悄议论所出现的一些征兆,当二粒小麦不结穗便倒伏在烤焦的土地上,生命力强一些的大麦也将倒地死去的时候,祭司们提高了他们的嗓门。
但是当夏季达到酷热的顶峰时,黑额头的雷霆说话了。在一个没有一丝风、令人窒息的日子里,他派来了他的传令官风暴云,把它们一层层堆积在白合金一般的天空中。下午,太阳不见了,黑暗变浓变厚,宙斯终于迸发出万钧之力。他怒吼着显示着他的力量,震聋了我们的耳朵;他十分凶狠地把一个霹雳拋在地上,使大地母亲也战栗退缩。每一根从他可怖的手中落下的闪电都是一股熊熊的火焰。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直冒冷汗,嘴里喃喃地祈祷。我蜷缩在靠近公共区域的一间属于我的小屋内的长椅上。当强烈的白光不断闪现,雷霆震响时,我塞住了耳朵。墨涅拉俄斯,墨涅拉俄斯,你在哪里?
后来我听见远处传来他的声音,他正以少见的活力跟人说话,对方的希腊语讲得很别扭,舌头不大听使唤——这是个外国人。我赶紧冲出房门,向我自己的住处跑去,因为我不想引人不快。像宫中所有的贵妇一样,在炎炎夏日我也喜欢穿用透明的埃及亚麻布做的宽大内衣。
快吃晚饭的时候,墨涅拉俄斯来到我的房间,看着我走进浴池。他从不试图触摸我,这仅仅是他观看的机会。
“亲爱的,”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来了一位客人。今晚你能穿上礼服吗?”
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他这么重要吗?”
“相当重要。我的朋友,从特洛伊来的帕里斯王子。”
“好,我知道了。”
“你必须打扮得最为美丽动人,海伦,因为我在特洛伊时向他夸耀过你的美貌。他不相信。”
我笑了,翻过身子,水溅了出来:“我会以最美丽动人的形象出现的,夫君。我答应你。”
当我在宫廷上下济济一堂与国王和王后共进白天的最后一餐的时候走进餐厅时,我确信自己做到了这一点。墨涅拉俄斯已经到了,他站在贵宾席旁跟一个背对着我的人说话。这人的后背很有吸引力,他比墨涅拉俄斯高得多,一头长而厚的黑色鬈发一直披到背的中部。他腰部以上按克里特风格赤裸着。一条宽大的用嵌在黄金上的宝石制成的护肩环绕在他肩头,他强壮有力的双臂被两只用黄金和水晶制成的护臂紧紧地箍住。看着他的紫色褶裥短裙下形状优美的双腿,我感到内心有一种多年没有体验过的激动。从背后看,他显得很有魅力,但我不以为然地想,也许从正面看,我会发现他长着一张马脸。
我碰触衣裙的荷叶边,让它们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两个男人都转过身来。我一看见这位客人便坠入了情网。这一切就这么简单,这么轻易,我爱上他了。如果我是完美的女人,他无疑是完美的男人。我怔怔地看着他,没错,绝对完美。我坠入了爱河。
“亲爱的,”墨涅拉俄斯边说边向我走过来,“这位是帕里斯王子。我们应该给予他十二分的礼遇——在特洛伊时他对我的招待十分盛情周全。”他看着帕里斯,扬起了眉毛:“我的朋友,现在你还怀疑我的话吗?”
“不,”帕里斯连连说,“不。”
这个晚上墨涅拉俄斯很开心,他喜笑颜开。
那宴会真是一场噩梦!酒随意流淌,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不能参与痛饮。但是不知哪路恶作剧的神祇迷住了墨涅拉俄斯的心窍,让这个平时很节制的人狂饮滥喝。帕里斯坐在我们之间,这使得我无法靠近我的丈夫劝他放下酒盅。这位特洛伊王子举止也不谨慎。当然,当他的那双黑眼睛看着我时,我看见了他眼中的爱慕之意。许多男人一开始对我都是如此,但后来便气虚情怯了。帕里斯可不一样。宴会上自始至终他都在对我过度吹捧,他的眼光带着不知羞耻的亲昵,似乎忘记了我们坐在主宾席上,在宫廷上下一百个男女的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恐惧和迷乱搞得心烦意乱,试图使这些观察者(半数以上是阿伽门农的探子)觉得没有发生什么不得体的事。我尽力显得既不失礼节又即时发挥。我问帕里斯特洛伊的生活如何,小亚细亚各国是否都讲一种希腊语,从特洛伊到亚述和巴比伦等地有多远,这些国家是不是也懂希腊语。
帕里斯在和女人打交道上可谓是老手,他令人信服地娓娓道来,同时他贪婪的目光在我身上移来游去:从嘴唇到头发,从指尖到乳房。
随着宴会没完没了地继续,墨涅拉俄斯说话变得含混不清了,除了装满了酒的酒盅,他对别的似乎都看不见了。
帕里斯胆子更大了,他向我倾过身子,与我靠得很近,我的肩膀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可以闻到他呼出的甜甜的气息。我只好不断地挪动坐的位置,直到移到长凳的末端。
“神祇真残酷,”他低语道,“让一个人拥有这么多的美。”
“殿下,留神你的言辞!我求求你,谨慎一点!”
他以笑作答。我的整个胸部酥软了,体内有一股突然的热潮,我只好将两膝紧紧地夹住。
“今天下午我看见你了,”他继续说着,好像我什么也没说,“你穿着薄纱衣从我们身边逃开了。”
鲜红的血液在我的皮肤下涌流,我祈祷厅里没有人发觉有何异样。
他的手滑落下来,顺势抓住了我的胳膊肘。我惊得一跳,这触摸是难以忍受的,这掠过全身的感觉就像雷霆震怒时我的感觉一样。
“殿下,求求你!我的丈夫会听见的!”
他笑着把手放回到餐桌上,但他动作太猛,胳膊肘碰翻了酒盅,红色的酒液在白色的木板上流成了河。甚至在我招手示意仆人擦干净的时候,他还把身体探过来贴近我。
“我爱你,海伦。”他说。
仆人听见了吗?为什么他们在侍奉主人时总是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我瞟了一眼墨涅拉俄斯,他坐在那儿,蒙眬的睡眼茫然地瞪着。他已烂醉如泥了。
那天晚上他醉得无法来到我身边。他手下的人把他抬到自己的房间,留下我一人独自回我自己的房间。我久久地坐在客厅窗下的座椅上想心思。怎么办?这个危险的男人不知还要在这儿住多久,怎样度过这些日子?仅仅跟他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就被击垮了。他把我当成猎物,步步紧逼,色胆包天,把我丈夫看成大傻瓜,逮他不着。但那是酒力作祟,我知道在明天的宴会上墨涅拉俄斯会保持清醒,即使是最蠢的人也会保持一份警惕的。此外,某个家臣一定会提醒他的,他们受雇于阿伽门农,专门打探一切动静。只要他们中有一人认为我不忠,阿伽门农一天之内便会知晓,那就不管他是什么特洛伊王子了。他的脑袋就要搬家。我的脑袋也难保,我的脑袋也难保!
我在恐惧和渴盼之中受着煎熬,痛苦万分。啊,我是多么爱他!但这是什么样的爱?为什么来得如此突然,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纯粹的情欲我能抵制,在我婚后的岁月中我已学会了这一点。但爱情是难以抵挡的。
我有充足的理由渴盼跟帕里斯在一起,我盼望和他一起生活,我想知道他怎样思考、怎样生活、怎样感觉、睡觉时是什么样。这箭已射中了我。这箭曾驱使费德拉[47]自杀身亡;使达娜厄[48]走进箱子,这箱子又被她父亲扔到海里;使俄耳浦斯[49]勇入哈得斯[50]的冥国寻找欧律狄刻[51]。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的,它属于帕里斯。我要为他而死!不过……能为他而活该是多么令人激动不已啊!
在我疲倦地爬上床后不久,墨涅拉俄斯来到我的卧室。这时雄鸡已经扯着粗哑的嗓子唱晓,东方的天际已在晨雾中泛白了。他显得有些腼腆,不愿吻我。
“我满口酒气,亲爱的,恐怕会使你不快。真奇怪我竟喝了那么多酒。这完全没有必要。”
我拉他坐在我的身旁:“除了满口酒气,今天早晨你感觉怎样?”
他咧开嘴笑了。“不太舒服。”快乐已从他脸上消失,他皱了皱眉,“海伦,我遇到件麻烦事。”
我的嘴发干,便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一定有家臣向他告密了!托辞!我必须寻找托辞!“麻烦事?”我声音嘶哑地问。
“是的,一个从克里特来的传令官把我叫醒了。我的祖父卡特柔斯辞世了,伊多墨纽斯推迟了葬礼,等待阿伽门农或我前往。很自然他指望我去,阿伽门农在迈锡尼无法脱身。”
我坐起来,大张着嘴:“墨涅拉俄斯!你不能走!”
我的热切令他感到惊诧,但他把它理解成对他的厚爱:“没有选择的余地,海伦。我必须去克里特。”
“你要去很长时间吗?”
“至少半年,你要是多了解一些地理就好了。秋风将送我而去,但我要等夏风送我而归。”
“哦,”我叹了一口气,说,“你什么时候出发?”
他在我的胳膊上捏了一把:“今天,我最亲爱的。我要先去迈锡尼看阿伽门农。因为我要从勒耳那(Lerna)或瑙普利亚(Nauplia)出海,所以出发前不能回来了。真遗憾。”他聊天一般地说着,我吃惊的神色颇使他高兴。
“可是你不能走,墨涅拉俄斯。你家里有客人。”
“帕里斯会谅解的。今天早晨在我去迈锡尼之前我要为他举行赎罪仪式,但我一定要让他感到无拘无束,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
“带他一起去迈锡尼吧。”我灵机一动。
“海伦,你真是的!能这么匆忙吗?他当然应该去迈锡尼,但是应该让他从容不迫地去。”我那愚蠢的丈夫说。他一心要讨客人的欢心,却对这位客人所带来的危险视而不见。
“墨涅拉俄斯,你不能把我扔下,让我和帕里斯在一起!”我喊叫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行?有很多人伴护着你,海伦。”
“阿伽门农不这样认为。”
我的手握住他的前臂,他俯身吻了我的手,又抚平我的头发:“海伦,放宽心。你的担心是好意,但没有必要。我信任你,阿伽门农信任你。”
我怎能向他解释,说我自己不信任自己呢?
那天下午,我站在宫殿台阶的底部,和我的丈夫道别。帕里斯没有出现。
等一行车辇在远处消失之后,我回到我的房中待着。饭菜送来了。如果帕里斯不盯上我,他会厌倦他所玩的游戏,而会去迈锡尼或回特洛伊。家臣们也没有机会看见我们待在一起。
但是当夜晚降临时,我无法入眠。我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然后走到窗前。阿米克莱笼罩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没有一点亮光,远近的山峰在满天繁星的衬托下只是一个个隆起的丘岗。一轮硕大的圆月静静地把银光泻入拉刻代蒙山谷。我做了几下深呼吸,感到十分惬意。然后我把头伸出窗外,让寂静沁入我的骨髓。当我还沉浸在这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时,我感觉到他在我的背后,从我的身后观赏天穹的美景。我既没有叫喊,也没有转身,但他知道我已察觉到他在我身后。
他双手作杯状托住我的两肘,轻轻地拉着我,让我贴在他的身上。
“阿米克莱的海伦,你像阿佛洛狄忒一样美。”
我的身体软酥了,我把头移到他的面颊下:“不要挑逗那位女神,帕里斯。她不喜欢情敌。”
“她并不讨厌你,你不明白吗?阿佛洛狄忒已经把你赐给我了。我属于她,是她心爱的人。”
“人们说你因为这个原因从未生儿育女,这是真的喽?”
“是的。”他搭在我腰际的双手慢慢地移动着,划着圈,一点也不匆忙,好像他有无尽的时间向我示爱。他的唇落到我的脖颈上。“海伦,你从未想过在夜里出去,待在密林深处?你从未渴盼过具有鹿的敏捷?你从未希望像风一般无拘无束,然后精疲力竭地躺倒在你的男人身下?”
我的肌肉马上跳动起来做出反应,但我口唇发干地说:“不,我从未梦想过这些事。”
“但我梦想过你。我能看见你的浅色头发在身后飘拂,在追赶中你的四肢拼命摆动,要跑在我的前面。我不该在这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宫殿中遇见你。”
他掀开我的长衣,两只手掌如羽毛一般轻轻落在我的双乳上:“你已经洗去了脂粉。”
我最后的防线崩溃了,于是转身扑进他的怀中,只知道他和我是天生的一双,我爱他,我真心爱他,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我是心甘情愿的奴仆,酥软地躺在他的怀里,如同我女儿的碎布娃娃。我希望黎明迟一点到来。
“跟我一起回特洛伊吧。”他突然说。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从他美丽的黑眼睛中看见他对我的爱的回报。“你疯了。”我说。
“不,这是明智的。”他一只手停留在我的腹部,另一只手摆弄着我的头发,“你跟墨涅拉俄斯这样毫无感情的傻瓜不是一类人,你属于我。”
“我生来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间屋子。我是王后。我的子女在这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
“海伦,你跟我一样属于阿佛洛狄忒。我曾向她庄严宣誓:把一切都献给她。我拋弃了赫拉和帕拉斯·雅典娜[52],独尊她一个,条件是她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我对她的全部要求就是得到你。”
“我不能走!”
“你不能留在这儿!我要离开这儿。”
“啊,我爱你!没有你我怎么活?”
“你不会离开我的,海伦。”
“你在要求不可能的事。”我哭着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瞎说!什么事这么难,离开你的孩子?”
这话使我踌躇起来,我老实地回答:“不完全是。不,不是。他们相貌平平!他们长得像墨涅拉俄斯,连头发都像。此外,他们脸上有雀斑。这让人烦恼。”
“如果不是因为离不开孩子,那一定是离不开墨涅拉俄斯了。”
是吗?不。受压制、可怜兮兮、受人摆布的墨涅拉俄斯,受着来自迈锡尼的铁腕统治。我到底欠他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嫁给他。我既不欠他什么,也不欠他那粗眉的哥哥什么,那个表情冷酷的人摆弄我们如同摆弄大型博弈中的棋子。阿伽门农一点也不考虑我——我的欲望、我的需要、我的情感。
我说:“我跟你到特洛伊去。这里没有我所留恋的东西,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