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托马斯·哈代《还乡》(1878) 英格兰多塞特郡
Thomas Hardy,The Return of the Native,Dorset,England
在哈代的想象中,位于韦塞克斯的爱敦荒原是阴暗的,是“还乡者”克林·姚伯和外来者游苔莎·斐伊之间爱情悲剧的支点。
地名“韦塞克斯”和哈代的小说不可分割。韦塞克斯是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名称,现在的天气预报播报员用乏味的“西南”指代那片地域。这个被遗忘的词被哈代重新发掘出来,变成了他的专属词汇,用于描述那个他出生并度过大半生的,令他满怀崇敬的地方。
《还乡》是哈代出版的第六部小说。他开篇就强调我们都来自某个地域,即我们的“出生地”,而且大部分人都与之失去了联系。我们“移植”了自己。移动的能力对我们有明显的好处,可有些东西却因此消失了。托马斯·沃尔夫[26]最著名的小说《无处还乡》中断言“你不能再回家”,哈代的《还乡》则反驳道:“不,你能回家。”然而,其中暗藏玄机。“出生地”(对于你)还是同样的地域吗?可悲的是,正如小说所述,答案是否定的。
故事围绕着“还乡者”克林·姚伯展开。他刚从巴黎归来,是一位成功的宝石商人。他需要回到出生地寻找自我。他爱上了游苔莎,和她结了婚。她希望两人回到巴黎,过上层社会的生活,但他决心留下。事态每况愈下(哈代的小说一向如此),克林最后变成了爱敦荒原上一个卑微的砍荆条的人。这片“没有垣篱界断的荒山旷野”是围绕多切斯特镇的荒原的一部分,多切斯特镇是哈代长大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书中主角长大的地方。哈代在开篇对于荒原的描述令人感到浑身发冷,难以忘怀:
十一月里一个星期六的后半天,越来越靠近暮色昏黄的时候了;那一大片没有垣篱界断的荒山旷野,提起来都叫它是爱敦荒原的,也一阵比一阵凄迷苍茫。抬头看来,弥漫长空的灰白浮云,遮断了青天,好像一座帐篷,把整个荒原当作了地席。
天上张的竟是这样灰白的帐幕,地上铺的又是一种最幽暗的灌莽,所以天边远处,天地交接的界线,分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那片荒原看起来,就好像是夜的前驱,还没到正式入夜的时候,就走上夜的岗位了:因为大地上夜色已经很浓了,长空里却分明还是白昼。[27]
自然景观被描述得越宏大,人就会显得越渺小。哪怕是闪耀着“神性光辉”、不可一世的游苔莎·斐伊也不得不奋起与这势不可当的爱敦荒原抗争。其他人和“还乡者”一样,都被它击溃了。
那么,有人可能会问,什么是“荒原”?哈代承认他在故事发展和背景设置上,受到了《李尔王》中“荒凉的旷野”[28]的影响,那是一个人类完全无法居住的地方。返乡的故人克林发现这片荒原并不是“没有垣篱界断的荒山旷野”,或者不毛之地。当一个人像挥动镰刀的克林那样贴近这片土地时,他就会发现它是丰富而鲜活的。它是未曾被玷污的处女地:
翠绿的蚂蚱成群结队地越过他的脚背,落下来的时候,有的倒栽葱,有的四脚朝天,有的屁股着地,活像些笨拙的杂技演员……从来没见过伙食房和铁丝网的野生大苍蝇十分猖狂,在他四周嗡嗡乱鸣,并不知道他是个人。蕨草丛中游动出没的小蛇,都披着最华丽的黄蓝伪装……一窝窝的小兔从洞穴里跑出来,蹲在小山坡上晒太阳,猛烈的日光把它们薄薄的耳朵都映透了……它们一点儿都不怕他。[29]
还乡者发现的不仅是“自然”——那个华兹华斯浪漫主义诗歌里的概念——还有弥尔顿[30]笔下的伊甸园,它甚至拥有属于自己的毒蛇(其中一条杀死了克林的母亲)。很难想象任何一个作家能像哈代这样,如此感情充沛地用文字绘出自然景观。即便是以哈代自己的超高标准来衡量,他创造出来的爱敦荒原也是文学地形中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