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拜月
“很晚了,”少姝看了看窗外夜色,“妈妈,舅舅说过您不能太过劳累。”
“正好也织完了,”思霓停下,转转手腕,“不妨事,今日中觉睡得久,再说少姝熬的汤药很起效,这会儿,我还没觉着疲累。”
“太好啦!”少姝振奋,再没有比母亲康复更让她期待的事。
她欢喜地卷好母亲织好的布匹,一手夹着,一手探过烛盏,转身送往里屋。
从一角隧道式的门洞穿过去,里面是更深的一眼小窑,母女俩用作存放她们的织品。
放置好转出来,少姝拍手道:“妈妈记得吗,前些日子,少猷哥给我送书来,见到里屋的线团布匹,又是摇头又是咂嘴,”她清了下嗓子,惟妙惟肖地学起来,“婶婶这是何苦来?若用度不够,捎个信儿回来不就行了,千万要好生养着!少姝妹妹,虽说咱们家子弟是好赖要知些疾苦的,可是像这般货真价实天天上手的,你还是头一个!”
“听了他这些话,你怎么想?”
“我觉得自己很了不得啊,少猷哥明明是在夸我嘛!”
思霓拾掇着织机上的零碎线头,听了扑哧笑道:“少猷是个细心的孩子,见不得妹妹吃苦,又怕你耽误了读书。就是那回,他又跟我提起叫你回华岩书馆了,少姝可愿意呀?”
“我何曾耽误了读书?这不是一直在读么,就在‘狐岐山书馆’,先生就是妈妈和舅舅。”少姝一本正经道,“反正,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少姝最待见和妈妈在一起。”
女儿的小甜话,打她牙牙学语就会说道了,如能装起来,那必定车载斗量,但都是思霓在凡俗日子里的慰藉,她嘘出口气,抱过乖女搂在怀中,眸光莹莹:“妈妈也最待见和少姝一起啊,山居这几年,害你吃苦了。”
“有妈妈陪着,哪里吃苦了?!”
“傻闺女,是你陪着妈妈才真。”
少姝腻在母亲怀中,哼哈撒娇不止。
“好啦,”思霓推推女儿,“做过拜月礼,该歇息了。”
少姝应过几声,方起身,踱步到院中。
她面容收敛起来,已然温煦整肃,先是正身,朝向悬于天心的明月,再缓慢而轻盈地展开双臂,如同鸟儿在起飞前抖开翅膀,澄澈的目光,直直地向月亮望去,无论她是盈是亏。准备好之后,渐渐运气,深深地吐纳,瘦小的胸腹明显起伏。
思霓坐到窗前,还没有睡着的骐骐见了,忙从鹿舍中跃出,走近些卧在窗下,她们都静静看着少姝,周身沐浴在皎皎清辉中,通体仿若渐散出淡淡的光芒。
这个时候,没有风,有也很轻婉,像是从月亮那边悠悠地吹来。
所谓“拜月礼”,是少姝睡前的专属仪式,跟母亲学会以后,已日日不落地修习了两年有余。在规律舒畅的吐纳之中,她感到月亮的精气绵绵不断地注入心胸,此际,心中好似也升起了一个月亮,她的光亮自顶至踵流泻而下,湛然清凉。
从幼年起,少姝就喜欢望月,不管是肆无忌惮地望,还是偷偷摸摸地望,总会发觉月亮温柔如一地看着自己,心间瞬时会闪过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受。
“你看月亮多了不起,山川河流都由她照着,斯时斯刻,所有人望见的,是同一轮明月。”思霓喃喃道,正接上骐骐仰过头来的眼神,它竟乖巧地点了点头。
“瞧,少姝做完啦,你也去睡吧,明早更有劲头上后山去。”
闻言,骐骐乖乖立身,自回小窝。
少姝则还在院子里轻步溜达一圈,特意留神查看一遍院门,方折回卧房。
起居室东面是思霓的卧房,两间相通,西厢有一眼小窑,是少姝的房间,她进屋关上门,三两下爬到炕上,拉出靠在墙边的小木桌,就着月光点好烛火,从被角下面摸出本书来。
精力旺盛果然是少年人最大的好处,入夜了,看着摊开的书卷,少姝正觉意趣盎然,如果现在就躺背窝里找去瞌睡虫,那多没意思,她会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儿的。她抿了嘴角,不时陶醉地歪着脑袋,手下翻动着显然有些破旧的书册,少姝喜欢听它粗厚纸张摩动时发出的簌簌声,喜欢它模糊到色彩已然难辨的书封,喜欢它随处大小不一的“补丁块”,当然,最爱的,还是书页上那些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趣昆神兽,仿佛故人一样,它们与她已缔结了一种别有会心的情谊,少姝这本极其珍爱的《山海经》,是已故父亲送她的第一本书。
幽然小窗里,与青灯黄卷相伴的少女,依然目光炯炯,在书页上或疾或缓的游走,这个时候,淙淙流淌的鸑鷟泉也都失去了声响,神秘夜色笼罩下,少女已去到一个广袤无垠的世界。
思霓站在西厢房外,望着窗上的小小剪影出神片刻,这孩子,每日总是要累到盹着才罢休,看着她这副恋恋凡尘的小模样,算了,今晚就不进去扫她兴了,由得她再折腾会儿吧。
思霓回转房中,轻脚踱到炕边坐下,触手所及是冰凉的簟席,呵,屋内清冷还要胜院中三分。冬暖夏凉——正是身居窑洞的好处,与城中郭宅那砖石垒砌的宽阔院落相比,窑洞住来易接地气,也接蜿蜒于沟壑林间的山水之气,颇合怡情养性地过活,因被当地人戏称为“神仙洞”。
“神仙啊……”,思霓低语着,扑朔迷离的烛火映衬下,妙目中如有清亮涌动。
那边厢,阵阵困意袭来,手中的卷册悄然落到枕边,少姝早一头堕入黑甜乡去了。
第二日晨曦,天光徐徐透进窗隙,感受到拂面暖意的少姝眉头一颤,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胳膊,搭上额头,缓缓醒神。
接着,她被什么吸引了,忽地一骨碌爬将起来,原来是窗棂上,爬动着一只黑底红点、翅壳油亮的花妞妞,也不知何时飞进来的,被困屋内多久了,叫少姝稀奇的是,它身上还托着个比她小一圈的“小妞妞”,黄壳上黑点遍布,乖乖依附在大虫身上,动也不动。
只见那大的稳稳地背着小的,坚定地往上爬行,虽然看着累,却没有停怠的意思,想必是十分急切地要回到后院菜地觅食?
(花妞妞,即瓢虫。)
少姝微微笑,将窗子推开些,那花妞妞居然一拐,就势出去了,因背着一个,无法飞动,还是接着沿墙爬行,她探出身子,目送它们,直到看不太清了,才兀自言语起来:“小花妞呦,你真有福气,真想看看你飞起来的模样,记得把妈妈那份也飞回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