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二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杨立华

第一次听到《心战》的书名，是在2019年4月初耀宇来北大找我喝咖啡的时候。一段时间以来，读耀宇的棋评是我工作之余不可多得的享受。每次有新的棋评出来，我都会留到晚上，等各种忙碌暂时停下后，再一个人静下心来慢慢地看。将这些棋评结集，并放在《心战》的标题下，体现了耀宇对围棋的理解，我很期待这本书的出版。

在我看来，围棋是一种为无限赋形的艺术。在极简的规则下，围棋将对于人的有限性而言可以视为无限的变化导向通往胜利的道路，目标单纯、冷酷。与能超然于胜负的其他艺术不同，由于有这至为单纯的目标，围棋之美集中体现为对一切不必要环节和要素的剪除。所谓的必要，就是“应该如此”与“必须如此”的统一。然而，面对无限的可能，每一个决断的必要性都悬在深渊之上。如果说每个棋局都是不可复制的作品，那么，一切时代的棋手尽其心力所在的，就是那体现了围棋极致之美的不朽者——在有限认知的基础上向无限生长的精神印迹。围棋当然离不开计算，但在巅峰的对决中，总有计算所不能穷尽者。断念下的一念闪光，有俯向不测深渊的忘身之勇。心之力不可量化，一切量化的计算皆依心力展开。围棋不能不追求胜负，然而，胜负心的自我克制又是优秀棋手的基本素养。越是在关键时刻，就越需要有置胜负于度外的超然。“心战”指向的首先是心的自战。

围棋AI时代猝不及防的降临，既是考验，也是棋手进行调整和改变的契机。AlphaGo战胜李世石九段的一年之后，耀宇开始在微信公众号里写棋评。我想这种尝试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根本的见识：即使人类不再能跟围棋AI对等地一较短长，围棋终归还是得还原为人的语言，才能获得理解。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人们开始思考和消化AI给围棋带来的一切。

我个人的体会是：AI在某种程度上使围棋世界的无限性不再抽象。而当“无限”以具象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时，我们才恍然于长久以来的桎梏，重新见到久违的自由。耀宇的棋评，让我欣喜地看到，AI围棋并不违背数千年来人们在探索棋艺时积累下来的棋道和棋理。与此同时，也让我对那些被各种围棋之外的因素束缚了探索自由和想象的勇气的人类棋手略感失望。机器竟然比人自由，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沮丧的？我常在出差的路上看职业棋手与AI的对战。每当看到人类棋手缩手缩脚、患得患失时，我就不免愤然：无关紧要的胜负，有什么不能去尝试的？一切艰苦的训练，如果不是朝向自我完成和解放的自由之境，始终不过是庸俗功利而已。计算的背后如果不是心灵的自主和自由，就有可能沦为彻头彻尾的算计。所以我想，“心战”还意味着对心的唤醒。

极致状态下智能和体力的对抗，将时代的心智高度的某个侧面凝聚为一个个棋局，在这个意义上，围棋是智性和美感交融的竞技。每一局棋后面都有遗憾，遗憾是围棋的体温。机器不会遗憾，所以，它仅仅是机器而已。《心战》记录的是人们浓缩到棋盘上的，注定不完满的人生。

耀宇喜欢阅读和思考，跟着我读过四书、《庄子》等中国哲学经典。有时课后小聚，他会跟我下指导棋。坐到棋盘前的耀宇渊渟岳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那份如如不动的自足，让我想起海子的诗里那块“坐满整个天空”的孤独的石头。我想，这大概是找到了一生痴醉所在的人才会有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