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箭”突然袭来
天闷,人烦。
这年春天,真应验了中国人所信奉的“天人感应”理论。从上到下,从朝到野,都是焦躁不安,烦闷至极,似乎每个人的肚子都塞满了干草,一旦溅上火星子,就能呼啦啦烧起来。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日(1898年6月9日)傍晚,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快步而平稳地穿过紫禁城西面的隆宗门,顺着南长街向南走,左折右拐,走进了位于东单牌楼头条胡同的孙府。吏部尚书、顺天府尹兼管理官书局大臣孙家鼐回到自己的卧室,像卸妆似的,一件件脱去被汗水浸透的官服,光着脊梁,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坐在小板凳上。婢女们立马围了过来,扇扇子的扇扇子,端凉水的端凉水,递毛巾的递毛巾。孙家鼐洗洗脸,擦擦背,感到凉爽多了。
“老爷,吃碗冷面拔拔凉吧。”侧室孙王氏看着丈夫凝重的神色,知道他近日心事重重,但也不敢问个究竟。
孙家鼐起身坐在太师椅上,接过冷面,大口吃了起来。这冷面,是用家乡寿州的老办法料理的。先要把面条放在水锅里煮熟,捞出来,放进盛有井水的瓷盆里冷却——这井水必须是新打的深井水,冰凉冰凉的。然后冷却半个时辰后捞出,空干水,再添上葱花、剁椒、香菜,浇上香油、酱油。咖啡色的面条,红色的剁椒,绿色的葱花、香菜,看在眼里,舒服;吃到嘴里,喷香;咽进肚里,又解饿又降暑。孙王氏见丈夫头不抬眼不睁,吃得津津有味,就无话找话地问:“老爷,味道可照(寿州方言,照就是好、行的意思)?”孙家鼐点点头,用家乡话应道:“乖乖,真好个(寿州方言,个就是吃的意思)。”
孙家鼐是安徽寿州人。字燮臣,号容卿,晚年号垫生,别号澹静老人,道光七年三月十二日(1827年4月7日)出生。按照晚清官场习俗,对于担任高官或者名望较高的人,是不宜直呼其名的,而应把姓与地名合在一起称呼才有礼貌。出生江苏常熟的翁同龢被人称作“翁常熟”,出生安徽合肥的李鸿章被人称作“李合肥”,出生河南项城的袁世凯被人称作“袁项城”,出生广东南海的康有为被人称作“康南海”。因此,人们在私下里,便把孙家鼐称作“孙寿州”。
◎孙家鼐
自从咸丰九年(1859年),32岁的孙家鼐中了状元,踏上仕途以来,可以说是官运亨通,这不仅得益于他是光绪帝师,还得益于他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好脾气。他天性恬淡,无论是对家人还是部下,从来都是慢声细语,不笑不开口,即使生气,也很少疾言厉色。退朝后,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官场应酬,多数时间,他都是闭门斋居,对权贵们敬而远之,交游不多。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称赞他是“一名真正的绅士”。
可是,在官场上从不显山露水的孙家鼐,近日却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一阵子“变法热”再度兴起,太后刚刚松口,同意光绪帝的变法主张,把创建京师大学堂列为变法的“天字第一号工程”;忧的是,不知为何,自己一下子被人推到了朝野的舆论中心,各种流言劈头盖脸地袭来,令人猝不及防,非常郁闷。有的人说他是康梁派的保护伞,有的人说他在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之间两头讨好,还有的人说他“当官碌碌”“所覆无一实”……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孙家鼐点着了翡翠嘴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旱烟袋是将美洲印第安人吸烟用的烟管与欧洲人吸烟用的烟斗合二为一,长约一尺,抽起来非常惬意,算是中国人的一大发明。孙家鼐的翡翠嘴旱烟袋还是在他七十岁大寿时,光绪帝赠送的。烟管是白银的,雕着云龙;烟嘴儿是翡翠的,烟锅是黄金的,十分精致。平时,孙家鼐总是翡翠嘴旱烟袋不离身,有时候,他甚至不装烟卷,也衔在嘴里,吧嗒吧嗒吸上几口。
“唉,创建京师大学堂,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却有人打起了它的主意。”孙家鼐实在有些搞不懂,京师大学堂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多人就像串通好的那样,一起对他放冷箭?
在官场打拼多年,孙家鼐深知流言可以止于智者,也可以杀人不见血。此次流言集中袭来,预示着一场大的政治风暴正在酝酿。中国的官场就是这样,你不做事,肯定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朋友遍天下;一旦你想做一点事,或者是奉命办事,总难免会触及某些人的既得利益,这些人便会联手与你争斗,而这些人的同党、后台也会随之集合起来,顷刻之间,就能形成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网,捆住你的手脚,你越是抗争,无形的网就捆得越紧。就像躲在山洞里避风的豪猪,天气不冷的时候,它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刺不到我,我也扎不到你,相安无事;只要天气变冷,或者有个豪猪挑事,那么,刺与刺之间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你即使不想扎别人,也难以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扎伤,最好的保护办法,就是以攻为守。因为大家都是这么一个思维模式,所以,豪猪们便纷纷跃起身来,主动出击,内耗便无法避免。
孙家鼐叹了一口气,抓起一支六安府出产的“一品斋”大羊毫,在八公山紫金石砚里蘸了蘸墨汁,在书桌上早已铺好的宣纸上,挥笔书写。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也是他调整心境的妙方。无论遇到天大的不快,地大的委屈,只要是提笔挥毫,就能宠辱两忘。
◎孙家鼐书法
这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郑燮(字板桥)在山东潍县担任知县时写的一首词,名叫《青玉案·宦况》,寥寥数言,就把官场的忙乱和官员的无奈描写得淋漓尽致。孙家鼐很喜欢这首词,他边写边吟,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脑袋后面花白的辫子就像钟摆那样,摇过来、晃过去,不知不觉之间,“川”字眉渐渐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