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0章 献降
了缘大师自顾自地添了一盏茶,说来也巧,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今日的茶,是珊儿最喜欢的荷花茶。
伊人已逝,而他们还活着。
他还记得儿时珊儿神神秘秘地说想去见一个人,但大哥不让她去。彼时他性子跳脱百无禁忌,便陪着珊儿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卫昴。寒冬腊月,城郊湖畔,半大的卫昴冷着脸,把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踢到了湖里。
无论那孩子如何挣扎,卫昴都会重新按着他的头把他按进湖去,眼见他气息渐弱,珊儿惊呼一声冲了上去,拦住了卫昴。
然而他们到的太晚了,那孩子被捞上来便只剩了半口气,没过多久就死了。
事情闹到了先卫国公面前,卫昴二话不说跳到了湖里,生生挨了和那孩子相同的一遭,连时辰都分毫不差,自己把事情平息了。
卫昴的命是保住了,但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这般狠,豁得出别人的命,更豁得出自己的命。
于是他和大哥一样,不许珊儿再见卫昴,可心有所系,如何拦得住?
是以听闻卫昴豁出珊儿命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意外,然心中除了恨再也装不下其他了。
他不明白,既然卫昴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得出去,那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
直到后来,他见到失魂落魄的卫昴之时,知晓了答案。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卫昴狼狈至极的模样,也是唯一一次……
思及此,他长叹了一口气,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走到了供灯的佛堂,为佛牌上刻着“诸葛珊”的长明灯添了灯油。
“你来了。”老僧走到了缘大师身后,只见他回过身行了一礼,叫了一声“师父”。
老僧拿过他手中灯油,为旁边那盏佛牌上刻着“诸葛钧”的长明灯也添了灯油。
“师父……”了缘大师欲言又止,老僧意味深长道:“了却尘缘,原就不是一个法号能做到的。你虽与我佛有缘,但若是心中的坎过不去,这盏长明灯也无济于事。”
他说罢佝偻着身体挪到一旁坐了下来,了缘大师坐在他身旁,听他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去云游四海弘扬佛法了,这一别恐再难相见,你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了缘大师愣了愣,抬头望向佛牌上刻着“山河永固”的长明灯,“师父找到新的供灯人了?”
老僧点了点头,“虽与我那故友所想不同,但也是能托付此愿之人。更何况……”
他咳嗽了一声,转了话音,“此灯的有缘人找到了,我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了缘大师沉默不语,老僧笑了笑,“你不必如此。当初我把住持一职交与你之时便说过,若是此举能助你得见太平盛世,了却心愿,也是功德一件。”
他说着眼中露出一抹欣慰之色,“如今大京此景,确有盛世之象。我功德圆满,便去四方走一走,广传佛道,不枉我佛国教之名。”
国教吗?了缘大师心中一哂,若非这个由头,他如何会行至此处?
那时他出家没几年,便是天资卓越也够不上住持的资格。然而为了诸葛家,为了李晟轩,为了珊儿,还有许多人,他成了百叶寺的住持。
只因信仰人心,最好摆弄天意。他成了百叶寺主持,诸葛家便能更好的为李氏江山保驾护航。
为了却尘缘而出家,却又为凡俗事而成住持,真是造化弄人。
了缘大师定定望着满堂灯火,一瞬如盲,耳边只有老僧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叹息——
“了缘,苦海无边,自渡方能普渡。往后,百叶寺便交给你了。”
次日清晨方紫岚醒得很早,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怎么休息。
曹副将说的那段前尘旧事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心里只觉得对诸葛钰说不出的愧疚。
再加之昨日诸葛钰在京郊大营的神情姿态,想来诸葛珊的死对他打击不小,毕竟算起来那时诸葛钰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她一心想给诸葛钰赔礼道歉,因此早起收拾妥当后就直接去了府衙。
晨雾中的府衙寂静无人,空空荡荡显得有些寥落冷清。
府衙门房和守卫都是半梦半醒地给方紫岚开的门,谁都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早,但看着她神色冷然似乎心情不佳,自是毕恭毕敬不敢怠慢。
他们强撑精神打哈欠的模样让她微微勾起了唇角,整个人显得柔和了一些。
方紫岚到后不久,诸葛钰也来了。
他仍是一袭青色衣衫,外面罩了一件纱面白狐狸里的斗篷,素白的颜色衬得他愈发纤尘不染,更添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方紫岚看着他,无所适从地打了招呼,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的疏远了许多。
诸葛钰是如常的从容淡漠,他解了斗篷走到炭火旁暖了暖手,“裴大人今日便要回户部了,东南事务岚姐姐心中可有数了?”
“我……”方紫岚犹豫着张了张口。
诸葛钰侧头看向她,神情了然,“岚姐姐有话对我说?”
虽是疑问句,但他说得笃定无比。
“阿钰,昨日之事……”方紫岚刚一开口,就被诸葛钰打断了,“无妨。昨日已过,今日既至,旧事不必再提。”
“也好。”方紫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人总归是要向前看的。但无论如何,阿钰,对不起。”
诸葛钰看向面前神色犹豫,眼中满是懊悔不已的人,轻叹一声道:“岚姐姐,东南事务繁多,可没有空闲容你多愁善感,你要打起精神来。”
“阿钰你不怨我拖你入局?”方紫岚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却在问过之后连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
“我入的局,从不受他人拖累。”诸葛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岚姐姐觉得,是你拖我入局,还是我引你入局?”
方紫岚垂眸淡笑,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宛若冰碴霜雪的细小隔阂,随着炭火升腾的热气,被蒸的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