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掌厨的女人
掌厨的女人
——若人先生
站在旅馆窗口往外眺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不是远方的风景,亦不是楼下走过的血色鲜艳的姑娘。不好意思,我怀念的却是两个约莫三十五岁的女人,她们是再朴素不过的乡村妇女,胸前系着围裙,整日围着灶台转。受了命运的拨弄,眼下,我刚从她们的世界中走出来。
一年前,我从千里之外的异乡,马不停蹄地赶回桑梓,偶然间,闯入了那两个女人的世界,并萌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某个举目无亲的朋友患了病,需要做手术,躺在威宁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碰巧我失业在家,遂飞奔而来,替他签了字,大家都知道,动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充当一回他的家人吧。
朋友做完手术,不能自主下床,于是,我又扮演了免费义工的角色,每每扶他下床,好生照料,只怕他心里难受,对世界产生误解,怀疑人生。大小便也紧随其后,我像一个智能机器人,擎着挂输液瓶的铁杆,亦步亦趋,活像学步的鸭子。
病人的起居和饮食自然是连在一块儿的,仿若连体婴儿,不可分离。做完手术后的两天里,医生说不能让他吃东西,一切的人间烟火被医生的一句话就统统切断了。不得不感叹,医生真是了不起的存在。最初的两天里,大瓶小瓶的葡萄糖注射液昼夜不停地流进他的血管里,两者水乳交融,以供养机体,维持各项官能正常运行,他成了喝水的人。
然而,他的嘴唇却不像是水生动物,倒像是沙漠里的旱鸭子,嘴唇干燥、干裂,一层层的皮,好似锅巴翻滚,扯掉一层,又翘起一层来,可谓层出不穷,绵延不绝。没办法,要听医生的话,不能吃就是不能吃,无奈之下,只好用棉签蘸水,濡湿他的嘴唇,好让他感到活下去的希望是甘甜的,譬如农夫山泉有点甜。
一旦接到医生的圣旨,准许他吃东西后,我便欣喜若狂地走到医院门口,东瞅瞅西瞧瞧,欲从琳琅满目的小吃中瞥见一两种合适的吃食。不过,东张西望了半天,手上提着的仍是惨白的稀饭,就这样,他在我无微不至地照料下慢慢康复,渐渐恢复了精神,躺在病床上玩游戏神态,和平时一样投入。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我提着干瘪的肚腩,像一只饥饿的狮子外出觅食。一个星期下来,医院周边的小饭馆都认得我了,由于连续性的熬夜,我精神不佳,有些萎靡,对那些味道奇怪的吃食也已疲倦,我急于寻找一种别样的味道,以拯救我那随和的胃,如果再没有新鲜水源的注入,我恐怕会从此痛恨人间的厨子,“厨艺不精,真该下十九层地狱。”为了赚钱,专做难吃的食物祸害众生,无异于暴殄天物,久而久之,罪孽深重,足以下地狱。所以,我一般不掌厨,因为我做的饭只有我自家觉得美味可口,清水煮白菜是我的拿手好菜,每当看见绿油油的白菜躺在白水中,我便食欲大增,身材因而保持得一如既往,从未改变,从未超越。
有些难过的我,慢吞吞地沿着廊檐走,茫然地寻觅着,希望能发现一家好吃的小餐馆,或者遇到一个丁香花般的姑娘,然而,不见杏花村,空惹一身哀怨。我彻底放弃挣扎了,转身钻进一家低矮的小餐馆,我只记得自己下了好几级台阶,方才站在斗室般大小的空间的地板上,三两张木制黄色条纹餐桌,墙上开了一个口子,四四方方,权作橱窗用。
脚还没站稳,厨房里便传来询问之声。那分明是女人的嗓音,操着纯正的威宁方言,我叫了一碗火腿炒荞饭,这是威宁(草海)最负盛名的特产,比荞饭要出名的是荞酥,比荞酥出名的是草海。草海,就是毛阿敏在歌曲《毕节我的家乡》中热情高歌过的那个草海,“一叶轻舟银河走,草海在天上”。
闻声看去,我抬起眼睛,她是一个小女人,丸子头,胸前格子围裙。她轻手轻脚地将火腿荞饭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随后又端来一碗红豆酸菜汤,这就成了绝配,成了威宁人的口腹享受,成了我等游子的精神粮食。
红皮辣椒,方块青椒,薄片火腿,颗粒荞饭,在盘子边缘插一只铁制调羹,我已经醉倒。盘子露出了洁白的盘底之后,我觉得自己被猪八戒附身了,光盘空碗,一回味,什么味道?浑然不觉。再回味,什么味道?回味无穷,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我有了灵感,关于一篇小说的灵感,我想把这个矮小的普通女人当作主角,轰轰烈烈地写进小说里,并勾勒了大概的剧情。一个成功男人出轨了,抛下美艳动人的妻子,经常出没在一个姿色平平的农村妇女的小饭馆里,他被她的厨艺感动了,他的胃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精通厨艺的女人的爱抚,自然而言,故事很长,一两句说不完。
时隔一年,我再次来到这家小饭馆,它还是当初的模样,门头上的招牌不曾褪色,贴在墙壁上的海报仍旧杂乱无章,光怪陆离。当然,人还是当初的人,丸子头,胸前格子围裙,言语热情,神态亲切,对一切人一视同仁。
我的面前又是一份火腿荞饭,一碗红豆酸菜汤。放下荞饭后,她用纯正的方言对我说,“荞饭和米饭一起炒,会更好吃。不信你试试嘛。”
“下次再来。”我说着言不由衷地话。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所谓的下一次会发生在何时,一年一次,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幸运。故乡离我很近,我离故乡很远,我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有乡没家的流浪汉。
说话间,进来一个老头,六十出头的样子,他抱着手,头戴破帽,衣着老土,仿佛搁在墙角许多年的衣服。
“要吃什么?”
“等我看一下。”
“自己想吃什么,还用看?”
这时,第二丸子头从厨房里走出来,爽朗地说,“要是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好要吃什么了。”
“我又不晓吃什么,也不晓得你们这里有什么吃的。”老头儿笑嘻嘻地说,掩嘴而笑,一下子暴露了男人的本性。
“今天不吃肉了吗?”
“不吃了。”老头儿摇着头说。他点了三个素菜。
老头子说话的神态,成功地逗笑了在座的各位客观,众人皆笑。一位客观笑着走到橱窗前结账,脸蛋较光滑的那位老板娘,扭头喊道:“二姐,他们的是多少钱?”
我这才知道她们是姐妹俩,或者是两妯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定搞清楚她俩的关系,于是,在付钱时,我特地叫了“二姐”,她歪头看着我笑了,我以为她在厨房里踮起了脚尖。
当我爬上台阶,来到地面上时,脑海中回荡着二姐招呼客人的热情言语,她真诚地询问并建议,给客人再加点青菜、豌豆尖,足足三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感动至极,如果我的数学没白学的话。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妇女居然懂得经商的真谛,居然是在这么一个斗室般大小的不起眼的小餐馆就掌握了通行宇宙的经商之道,不得不令人钦佩。
那么,我说好的再一次是什么时候?抱歉,我不知道,我漂泊无踪,随风飘荡。然而,我相信会有同我一样的美食家代我去看望那两个可爱的女人,品尝那些发光发热的美食。最末,应当补上地址,她位于威宁县人民医院门口,夹在两个招待所之间(建欣招待所和阳光招待所),她是传统的女子,芳名不轻易透露,门头上赫然写着:特色小吃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