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个流浪汉的新年
短篇小说/一个流浪汉的新年
1
我从来没料想到,一个四十出头的铮铮铁骨的汉子,居然会被无情的朔风吹灭。这座城市的隆冬,是能冻死人的,它当真说话算话。其实不然,哪座城市不能冻死人呢?
距离我第一次看见他,已有大半个月了。今天是新年的第五天,正月初五,可耻的太阳终于肯钻出来了,从铁灰的乌云里钻出来,像个出嫁的新娘,红着脸,可是,一点也不美。
可人的阳光,永远是可人的。喜人的阳光直挺挺地照射在流浪汉僵硬的身体上,没有谁关心他离开了多长时间。路人站在边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声音说,他是被冻死的,也有思想前位的人说,他死于肺炎。总之,他成功地离开了我们。裹在他身上的绿色军大衣,仍是当初的破破烂烂,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像一尊思考者似的枯坐在排污口的井盖上。
当时走得匆忙,也没想到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小事,只是偷拍了两张照片,我混入万千路人中,事不关己地扬长而去。
回到出租屋后,恻隐之心突然袭击了我,严厉地责备我: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观?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为了减轻良心的啃噬,我写了一句话,配上偷拍来的照片,赦免般地发在网上。
“我是一个没有慈悲心的人,徒有其表;
我是一个没有金刚力的人,无可奈何。”这句颇有哲学意味的话,未能引发应有的骚动,骚动的人心对此往往难以骚动。
不,到底是一个老乡评论了我:“下次遇见,尽自己所能给他买点吃的。”
无疑,我惊呆了。我开窍了。我顿悟了。那位老乡不过是初中学历,怎会有如此仁慈的境界?对此,我赞叹不已,我兴奋不已,我仿佛又看到了顽强活下去的微光。的确,在这炎凉的人间过活,必须要能偶尔看见一抹微光。
我在心里暗自决定,如果再次碰到他,一定要尽自己所能给他买点吃的。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尽管还有别的更为重要的,然而,生存才是第一要义。对于流浪汉而言,生存更是重中之重。
流浪汉的心思只有流浪汉才能理解,这似乎变成了一个人为的阶级。我要如何才能救你于水火啊,流浪汉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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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窗外寂静,一点不像往常的除夕。这些年,我流浪在外,有家不归,到底是尝过几次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真滋味。
新年,对于我来说,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我的生活平淡无奇,从不需要什么仪式感。一桶泡面下肚,就能激发我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好比光滑的肌肤,我向来爱不释手。
立在厨房的窗口,我静静地看着烟花爆竹的声响,仿佛看到了一个热闹却也冷清的人间。我走在人影稀疏的宽阔的街道上,商店关门,发廊停业,越走越远,我来到流浪汉大叔所在的排污口的井盖上,这是他最后的领地吗?
不。排污口的井盖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流浪汉大叔仍是垂头丧气地枯坐在冰冷的井盖上,他抱着两只手,蓬头垢面地埋在衣领中,那干枯如稻草的头发像是一根根钉子立着,坚韧地立着,能戳破世间一切东西,无论是坚硬无比的,还是柔若无骨的。
路人稀少,他的身边再也看不见三两个馒头包子。生活从来都不仁慈,仁慈的只是人们心中不曾熄灭的微光。尚有仁慈的人们倒也愿意施舍几个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好让他不至于死得那么快。不起眼的馒头包子,也能折射出温暖的微光,给人以继续苟活下去的希冀。然而,最可怕的就是那给人以苟活下去的温暖的微光,因为它时有时无,忽明忽暗。
我像个神经病一样立在他身边,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一会儿看看他的头发,一会儿看看他身上的破大衣,一会儿又看看他悬在半空的脏兮兮的皮鞋,那皮鞋发着寒光,比隐藏在枯枝败叶间的昏黄的路灯还要晃眼。
“你为什么要这般自轻自贱?世人会可怜你吗?会拯救你吗?”我开始愤怒了,“你不自爱,谁还会爱你?就连耶稣、佛祖也不会爱你,神才是最冷酷的存在。殊不知,你才是自己的耶稣,自己的佛祖,自己的神啊?你要我如何拯救你?我尚且是一座泥菩萨,朝不保夕的生活,经常惹我烦躁。”
罢了罢了。你想死便死吧,你要死便死吧。莫有怨言,要怪就怪投错了胎,生不逢时。不过,你该比我清楚,人只能生不逢时,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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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让我二次看到他,那无人问津的可悲可怜的流浪汉。距离上次路过已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第一次碰到他,是在一个冷风呼啸的傍晚。我从故乡而来,六点半下的火车,转乘十分钟的地铁,钻出地面,急匆匆地朝住处方向开进。
路灯昏黄,路人匆匆,我亦匆匆,大抵前方有个栖身之地在等我。刚走过市医院的大门没几步,我的眼角余光好像在两个高压变压器之间的排污口井盖上扫到了什么东西,我放慢脚步,定睛一看,排污口井盖上缩着一团东西,那分明是个人。
短头发,很可能是个男人,那乱糟糟的头发比秋天的枯草还要干脆,稍微一用力就会折断。一颗乱蓬蓬的头,深深地埋在军绿色的大棉袄里。两只脚悬在半空,濒死一般,那套在脚上的烂皮鞋,脏得放射着寒光。他就那么死死地裹紧破破烂烂的大棉袄,正对路人这一侧的棉袄已经露出了洁白的棉花,在路灯的装饰下,棉花苍白着脸,不友好地瞪着我,仿佛在扣问:看什么看?
我的心一缩,双腿一交替,他就在我身后退去,仿佛飞驰前进的车窗外的干枯的小树,哗的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一尊泥菩萨,自身难保。半年多以来,身上没揣过一毛钱,手机里的数字经济也拮据到了小数点前两位。
在偷拍两张照片之后,我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逃走了。后来,慈悲心泛滥的我,发了一条图文并茂的个人动态,我相信它在无意中提升了我的修为,促成了我的成长,所以说,出现在生命中的任何人都是你的贵人。
时隔一个礼拜,我再次路过市医院,在老地方,在两个高压变压器之间的排污口井盖上,二次注意到了那个无人问津的流浪汉,他一成不变的垂头丧气地坐在冰冷的隆冬里。我既震惊,又难过,“怎么还在这里?”行善的念头,立刻煽动了我的赤子之心。思虑再三,我决定给他买点吃的,今日的我穿得光鲜亮丽,一副有钱人的模样,其实,我这辈子恐怕都脱不了贫。
在车水马龙的宽阔的马路边,我不起眼地站着,左右环顾,哪里有卖吃的?最终,公厕门口的烤玉米跳上我的眼球,我直挺挺地走过去,“大爷,苞谷怎么卖啊?”
“五块。”他两鬓斑白,身穿环卫服。显然,他身后的厕所,归他管。
“这饼呢?”我指着圆圆的烧饼问道。
“三块。”
看了微信钱包一眼的我,余额是两个七,我在心底爆了一句粗口,“妈的,不够啊……”于是,我只能换个方式支付。
“大爷,我扫码支付你一百一十块钱,你给我一百块的现金,可好?我给那个人,看起来好可怜。我身上没有现金。”
大爷倒也爽快,转身走进狭窄的空间,在一个用来装钱的鞋盒里翻箱倒柜起来,我见他找出了一张张十块的纸币,捡了好半天,才凑足我所要的一百块钱。
“太可怜了。”大爷将苍老的手上捏着的那一把钱递给我,又当着我的面点钞一遍,我看都不看一眼,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他在那里好几天了吧?我几天前路过这儿,就看见他在那里了。”
“一个礼拜了。”大爷简短地说,脸上的表情是充满爱的,那神情却是无力的,“你是好心人。好心人……”他喃喃地重复道,仿佛怕我没听到似的。
“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我也帮不了什么大忙。”说着,我将手机凑近大爷的眼睛,“大爷,我付了一百一十块。”
纯朴的大爷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他转身又去鞋盒里,用两根手指夹起两张一元钱来,无声无息地递给我。我连连说着,“不要了,不要了。谢谢你啊,大爷!”
在行善之前,我略微地停顿了一会儿,等身后的人统统走光了,我才迅速地走到那位无助的流浪汉面前,弯下腰,轻声地呼唤道:“老叔,老叔!”
他从衣领中抬起头来,“老叔,这个给你吃。”他挥挥手,无力地挥挥手,似乎挨饿受冻久了,身上的力气全都用来抵御寒冷了。原住民都该知道,这个城市的冬天格外阴冷,尤其是暮色降临之后,最为可怕的是夜雨淅淅沥沥的晚上,那样的夜晚容易冻死人。
我深情地劝了三次,他终于伸手接过烤玉米和烧饼。“大叔,这是我给别人找来的一百块钱,你拿着用。大叔,照顾好自己!”
人潮汹涌,混入人群中的我,心里踏实多了。一个礼拜了,他竟然还活着,在市医院门口的天桥旁边,我欢呼,我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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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善之后,整个人都好像轻松了许多,有种轻飘飘的错感。不过,当我钻进被窝后,思绪凌乱,辗转难眠,我想我应该要为他做点什么,最好是能够拯救他,我当然知道能自救的只有自己。但是,既然已经从流浪汉的身上找到了我自己的责任,我就该为他做点事情。
首先想到的是民政局。流浪汉在大街上流浪,应该归民政局管吧?我在心里琢磨着。反复思量了好久,我幻想出无数美好的画面。流浪汉大叔被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接收了,“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回把他安顿得舒舒服服的。”
翌日,我为那位萍水相逢的流浪汉大叔写了一篇感情真挚的散文,并发表在互联网上,呼吁人们伸出援助之手。不过,在我一字一句地看完一条长篇评论之后,我的心瞬间灰暗了。我犹豫了,我动摇了,还要不要打电话给民政局反映情况?
我陷入了自我编织的困境里,仿佛一只走失的羊羔,孤独无依。举眼一望,茫茫天地,竟没有一个身影走向我。我承认,我需要支持,需要认可,需要援手。
可是,他们给我的却是冷水。一下子浇灭了我的赤子之心。我难道不知道流浪汉不归我管吗?我难道不知道冠冕堂皇的一大堆哲学理由吗?我有没有赤子之心还要你说吗?
那瞬间,我只觉得人间一片荒凉。小小年纪,心肠如此硬,你们的爹妈晓得不?不可否认,许多人,在人生的边缘,活成个段子手,净说些丧气话,丧气自己就算了,还丧气别人,那就罪恶滔天了。
几番挣扎,我决定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去你全人类的大爷,行善无关他人,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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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通民政局的电话,接电话的似乎是一个老男人。我说明来意之后,还傻乎乎地炫耀了一番自己行善的事,“我看他可怜,就给他买了个烤玉米和烧饼,另外还给了他一百块钱。因为这关系到脱贫攻坚嘛。”
那个老男人没说什么,只是“哦哦”了两声,没对我的高尚行为说两句夸赞的话就罢了,还反问我一句: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呢?
凭他的两声“哦哦”,我就断定他是没教养的人。
之后,我和那个老男人的舌战便拉开了。他的话,想必大家在生活中都曾领教过,官方得不能再官方。
“我们设了救助站,如果他需要他自己去,工作人员会安排的。或者,他可以到就近的公安部门去求助,工作人员也会把他送到救助站的。”
我在心里反驳道,如果他知道,他还不去吗?如果那么容易,他还不去吗?
“流浪汉那么多,我们人手有限,不可能铺天盖地地去找吧?”我似乎激怒了他,他终于反问了我一句。
“你们人手有限,我管不着。但是,现在我向你们反映了民生问题,剩下的事就看你们怎么处理了?”我不妥协。
“好的,我们非常感谢像你这样的好心人。我们会关注的。”
“那你们会怎么关注?”我知道他在敷衍我。
“如果他有需要,他就去救助站……”又是刚才那一套。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关注。
“好好好。”我不想跟他废话,“那行,今天下班我再去市医院看看,看看你们的关注。”
挂电话之际,那个老男人和蔼地问了我一句,“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真后悔和他说了实话,“我就一写文章的。”如果我不这么说,流浪汉大叔就有可能不会被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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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后,有个声音对我说,“他们不会管的。”于是,凭空加剧了我的自责和内疚,我要是对那个老男人说,不方便透露职业。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细想之下,那个老男人说了许多谎话,哪有那么多流浪汉呢?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多,就只遇到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流浪汉,他没乞讨,他没骗人,他的脚边从来都没有放着一只破碗或者纸箱子,他是有尊严的。若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何苦这般虐待自己?
一个有尊严的流浪汉,我们不应该帮他一把吗?我知道,一定有人要跳出来反驳,“既然有尊严,那他为什么不去拾破烂?”如此说来,拾破烂在你们眼里是一份光辉的职业?
请原谅,我不敢苟同。我所看见过的拾破烂的人大都是腿脚不利索,鬓发苍苍的老人,要么是矮小的老妇人,要么就是瘦削的老大爷。我从来不说谎,也不屑说谎,如果不能直面拾破烂的老人,我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写文章的?
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民政局的那个老男人不关注,我只好寻求报纸媒体的帮助了。那天下班后,我真的又去看了一眼流浪汉,他仍旧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对于喧闹沸腾的人流车流,他充耳不闻似的,一副绝望的姿态。
这次,我决定不打电话了,我亲自跑到日报社去。还没跨进日报社的玻璃门,门卫同志就把我拦下了,我哪敢造次呢,只好乖乖地说明来意,并把我写的那篇散文拿给他看,兴许是拨动了他的同情心,他居然放我进去了。
我本想直接冲进主编办公室,无奈,没找到。只好蹑手蹑脚地走进一间来访室。“请问你有什么事?”
“事关脱贫攻坚。我要见主编。”我说话很雷人。
“不好意思,主编回家过年去了。”中年妇女笑着说。
“这还没放假吧?”我有些疑惑,“那你们怎么还上班呢?”
“我没骗你,主编确实不在。”她再次解释。我姑且相信她。
“那现在谁管事啊?”
“各有各的事,各管各的事。”
“你管哪一块呢?”我盯着她的眼睛。
“我现在就管你,管接待。”
“给我请一位编辑或者记者来,可以吗?”
“不好意思!我没那个权力。”
“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了?”我有些生气了。
“我没那个意思。你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
“好!那我现在就走。我会把今天的对话写进文章,发布在网上。”
“先生,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她显然有些心慌。
“不方便透露。再见!”我转身离开之际,补充了一句,“我告诉你地址在哪里,在市医院门口。我会随时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是关于流浪汉的事吗?”她胸有成竹地问道。
我没想回答,转身离去。原来,报社已经知道了。在这个信息交流如此方便的时代,一件事情只需一分钟就传遍整个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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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死了。
正月初五。太阳从乌云里钻出来,好像只为了看一场好戏,很快,阴冷的黄昏刮起冷风。
冷风中,一群戴着口罩的路人,站在枯树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是被冻死的吧?”
“他很可能死于肺炎。”一位思想前位的中年男人推测道,“这段时间的肺炎堪比十多年前的非典。”
一切娱乐禁止营业。市民出门必须戴口罩。学校延迟开学。客运站停运……
暖阳下,我站在出租房的窗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楼下无聊地走过,她手上提着一袋子菜蔬,经过一辆车时,她扭头看了看倒映在车玻璃上的模样。在疾病的灾难面前,她是憔悴的。她没戴口罩。然后,她走进一条巷子,发髻蓬松。
那蓬松的头发使我莫名地想起那个流浪汉,他的尊严碎了一地。他的死,会被一些人记住的,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从来没料想到,一个四十出头的铮铮铁骨的汉子,居然会被无情的朔风吹灭。看来,我太高估人类了。
穷困已将我的骨气消磨殆尽,但是,所剩不多的骨气,足以支撑起道德的杠杆。
2020.1.29日,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