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靠谱的知觉
所属部分:神经心理局限性
引申话题:错觉
“知觉”是大脑主动构建信息的过程,这个过程十分复杂,而且过滤了很多内容。我们不像照相机那样,只会被动地接收外部刺激。这个过程有可能会产生许多不真实的、错误的知觉。
我们头脑中的信念不会被动地等着被传入的信息证实或反驳。相反,它们对塑造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发挥着关键作用。
——理查德·怀斯曼
我们总是会惊叹错视的神奇。前一秒看还是石头上散落着积雪,紧接着就变成了一幅斑点狗的图画。当你很确定这些是波浪形的线条时,其实它们全是直线,而且互相平行。你也许难以置信,于是掏出直尺去量——见鬼了,这些歪歪扭扭的线果真是直的!这怎么可能?
精妙无比的错视图像简直让人抓狂。它让我们不得不正视日常生活中常常被忽略的事实。看到不等于客观存在。它需要经过大脑处理,而这个处理过程充满了陷阱。
人为构建的知觉
归根结底,知觉并非对外部环境的被动记录,而是大脑主动创建的思维结果。这意味着外部现实和你的大脑创造的现实模型之间并非完美的拟合。显然,这个模型运转得很好,足以让我们与现实进行互动,这就是它的工作理念。被“构建”的知觉并不要求非常准确,但必须实用。
此外,只有极少部分外部信息会相应地反映到大脑,并通过大脑被我们“感知”。我们的感官远谈不上功能强大,加上感知效果之间要达到各种平衡,因此绝大多数外部信息都被我们放弃了。例如,人类的眼睛其实只有中央凹那么一小块的地方能够如实记录物体的各种细节。也就是说,就算拥有20/20的正常视力,你也只能看清楚在触手可及距离内的一张邮票而已。由于表面布满感光细胞,它在如此之小的范围内承载了视网膜大约一半的信息。剩下的一半信息分布在视网膜的其他区域,而这部分的视力几乎为零。在中央凹之外,我们“看”任何东西都是模糊一片。
每个人的眼睛都有盲点,即位于视网膜上视神经从眼球发出的那个区域。你之所以感觉不到盲点,也不觉得看东西会模糊一片,是因为大脑将缺失的信息补足成一个完整的图像。当然,这个过程需要大量计算。
视锥细胞传来的感光信息,通过这个过程转化为色彩。同时,大脑会增强其锐度,调整其对比度,并通过微调加强图像的透视感。这些信息暂时只能生成二维图像,因此,大脑还必须根据已知的信息条件,计算出距离、大小和相对的方位,做出最合理的推断,并凭借这些不完整的且深度“加工”过的信息,来构建三维立体视觉模型。
不过,这才刚开始。现在你头脑中有了一个构建好的图像,但它没有实际意义。接下来,得靠视觉皮层的下一个区域来赋予图像具体含义——这是一棵树,还是一条鲸鱼?好,对上号了。最后,大脑要对处理过程做进一步的修正,使组合成的图像更加契合我们自认为所看到的事物。
明白了吗?视觉处理过程有点像双向车道。大脑构建出有意义的图像时,基本的视觉信息处理是在“上行道”上,而随后大脑又通过“下行道”反馈并做出微调,让构建的图像更符合实际看到的东西。如果大脑的视觉联想皮层“认为”你看到的是一头大象,它会反过来传递信息给初级视皮层:“让它看上去更加像一头大象吧。”所以,它不仅修正了你所认为的,也修正了你实际看到的。这些都是自动发生的,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
直到这里,过程还没有结束。现在你头脑中有了一个经过修正的事物形象,可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是不是在非惯性坐标系下运动(即运动方式不受重力的束缚)?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一定借助了外力。于是,大脑会将视觉信息用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并赋予该图像一定的情感意义。
稍等一下,我们需要让这些视觉信息动起来:当物体在视野范围内移动时,其外形会发生变化,照射到它表面的光线也会改变其原有色彩。谁都不想被弄得头昏眼花,于是大脑会尽量过滤那些纷繁复杂的东西,只剩下单一物体的影像在视野范围内移动。这些过程也需要花一定的时间(几百毫秒)。当我们看到棒球迎面飞来时,往往已经来不及躲避了,所以我们的大脑会预先投射出棒球未来的运动轨迹,以弥补处理时间带来的延迟。
如果你以为这就是全部,那就想得太简单了。刚才我们只讨论了视觉信息处理,但其实大脑需要同时处理声音信息、躯体的感觉信息、来自前庭的重力方向和加速度等信息,以及各部位肌肉的反馈信息(用来判断我们的动作行为)。对大脑而言,信息的连续性和内在一致性比精准度更重要。因此,所有的信息都会实时比较,并做出进一步的调整,以确保信息之间的完美融合。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大脑正在构建一个关于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叙述,并试图让我们也能够理解。
但是,信息当中也夹杂着我们的先验知识和预期。我们都知道大象是个庞然大物,所以当我们看到一头小象时,大脑往往会“认为”它还是一个大家伙,是因为距离远才显得小。但实际上,它可能确实很小(不排除它真的是一头“迷你象”),而且距离也不远。
假如外部刺激信号含混不清,或者自相矛盾,大脑处理起来就不那么顺畅了。这种故障我们称为错觉。你的大脑构建信息的方式可能不止一种。它甚至可能来回反复,但是当某一构建方式最终被确定时,它会让人感到信服。“旋转女孩”就是一个典型的错觉实例。无论她朝哪个方向转,我们的大脑都能把活动图像组合处理成有意义的影像,没有区别。但是,你无法同时看到女孩向左转和向右转。大脑一旦推翻先前的假设,其构建结果也会随之改变,所以我们一次只能看到一种旋转方向。
关于大脑是如何比较不同来源的感知信息,并对它们进行修正的,我们可以拿麦格克效应(McGurk effect)为例。当你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你会注意到说话人嘴唇的开合。但如果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你会试着从唇语中进行推测,而大脑会把你听到的声音自动贴近唇语显示的内容。(呃,不好意思,你是说我应该现在就脱光吗?)
与此同时,大脑还是身体内部模型的构建者。你可能会很自然地认为,你就“住”在你自己的身体里,你可以主宰自己的身体,也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因为你的身体就是你,所以拥有那些感觉也显得顺理成章。可惜,这并非事实真相。在特殊的大脑回路作用下,所有这些躯体感觉是大脑主动构建的结果。另外,我们之所以觉得我们“住”在自身里面,是因为大脑对所见与所感做了比对。表面上看,我们确实从不离开自己的血肉之躯,我们也能感知到身体的每一部分。当所见和所感恰好重合时,大脑自然会产生一种感觉,即我们就“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构建这种感觉的过程也可能被干扰,导致一种仿佛“离开躯壳”般的体验。某些药物可以做到这一点。某些脑区异常引发的癫病,甚至简单的骗人把戏,也都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研究发现,要让人感觉自己仿佛离开了自身,而“活”在一具虚拟的(或仿制的)躯壳中,这并不难。需要的工具很简单:一副虚拟现实眼镜。它能实时显示你身后的摄像头拍摄的画面,这样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后背。接着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你的肩膀。你感觉他拍肩膀时,你会同步看到画面上的你也被他拍了肩膀。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会让大脑产生一种感觉:你拥有的是那个虚拟画面中的躯壳,而不是真实的自己。
对广大电子游戏玩家来说,这个理论太美妙了。想象一下吧——你一边玩着虚拟现实游戏,一边化身为游戏中的角色。这感觉太棒了。
大脑中还有一个被称为“所有权模块”的单元,它构成了某个回路的一部分。回路既包括躯体信息,也处理情感信息。你之所以认为你的胳膊是属于你自己的,是因为胳膊是你躯体的一部分,也属于你的一部分。与此有关的大脑回路,能够让你感觉你在控制身体的各个部位。这些回路将你的行为意愿看成实际行为产生的视觉和触觉。当实际行为与当初的意愿一致时,大脑会让你有一种“能够控制身体”的感觉。但是,如果这条回路受到干扰,就会导致所谓“异己手综合征”(alien hand syndrome)——其患者的肢体行为似乎不受大脑控制,总是自行其是。
由此可知,我们自身哪怕最基础的那部分感知,也都是大脑主动构建的结果。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被干扰,甚至抹去。
那么刚才说的这些内容,和批判性思维有什么关系呢?和大脑记忆一样,别动不动就说“我很清楚我看到了什么”。不,你根本没看清楚。你的知觉是人为构造的,有关知觉的记忆也是人为构造的。知觉源于经过筛选的、不完整的感官体验,并且可以按照人们的认知和预期进行调整。心理学家已经发现,人类知觉的局限性有一些特殊的、戏剧化的表现。心灵魔术师达伦·布朗把这些心理学现象转化为魔术表演的桥段,这也间接地成就了他的表演——看上去确实是一个很神奇的玩意儿。
其中一类现象我们称为“视盲”(或“无意视盲”),即除非我们特别注意,否则往往会忽略哪怕近在眼前的事物。关于这个现象,有一段1999年丹尼尔·西蒙斯和克里斯托弗·查布利斯所拍摄的经典视频。视频中,一群身穿白色T恤或黑色T恤的学生在互相传递篮球,而你的任务就是统计身穿白色T恤的人传球的次数。
如果你不想被“剧透”,那么趁着还没读下去,拿起你的手机,在YouTube(视频网站)上搜索“选择性注意测试”(selective attention test)去看看吧。
好,数完了吗?你看见那只猩猩了吗?大约40%的观众都没有注意那只猩猩——明明发生在眼皮底下,他们就是视而不见。我第一次看这个视频时,也没注意到那只猩猩。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再次回放了视频,看看它到底有没有出现,也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上当。看来,唯一让我上当的就是自身知觉的局限性。
这项研究向人们展示了注意力对知觉的影响。当我们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穿白色T恤的学生上时,其他事物都被我们忽略了。这说明大脑的注意力是十分有限的——我们一次只能关注这么多。如果我们分散注意力,就不得不忽略一些细节,如果我们集中注意力在某些细节上,就无法同时关注其他的内容。作为该研究的后续项目,心理学家贾内尔·西格米勒、杰森·沃森和大卫·斯特雷耶发现,“工作记忆”强的人更有可能注意到那只猩猩,而在工作记忆测试中得分较低的人则较少注意到。这很可能说明工作记忆强意味着更多可供使用的注意力资源。
在另一项后续实验中,特拉夫顿·德鲁让一些放射科医生看一份肺部的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影像。在影像的深色部分,他加入了一只猩猩的图案。这个图案照理说非常显眼,可仍旧有82%的医生(他们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居然没有注意到那只猩猩。这些放射科医生都是CT方面的专家,可毕竟他们也是常人。他们在看CT的时候,并没有特意寻找那只猩猩,而是专注于CT是否显示有肿瘤或者其他病变的迹象。当你没有专注寻找某个东西时,你往往就看不见它。
其实,关于无意视盲的研究早就有人在做了。历史上首次实验应该追溯到1959年,其结果发表在《英国心灵研究协会会刊》(Journal of the 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上。不过,当时这项研究并非特意针对无意视盲现象,研究人员只是对“撞鬼”一说很感兴趣。于是,第一次他披着一席床单穿过校园,第二次他用同样的装扮走过电影剧场的舞台(当时正在放一部预告片)。在前一次实验中,没有人报告说看到了不正常的东西,而第二次实验也只有50%左右的观众注意到了异常。作者由此得出结论,所谓“真实的”撞鬼事件应该不是装神弄鬼的结果,其中必定包含了某些“超感官”的因素。他发表的研究成果,其实就是关于无意视盲的首次试验。鬼魂和猩猩起到的效果看来差不多——也许换成猩猩模样的鬼魂,注意到的人会更多一点?
日常生活的许多情景中都会发生无意视盲现象,其中之一就是驾车。越来越多的研究都证实了驾车时注意力不集中的危险性。在另外一个2012年的实验中,研究人员仅仅要求受试者能说出距离办公地点最近的灭火器的位置。结果显示,哪怕这54名受试者都在同一个地方共事多年,他们当中也只有13人(即24%)能说出准确的位置。得知研究结果后,我也试着回想离我办公室最近的灭火器究竟放在哪里。结论是,在离我办公室门口2英尺远的地方,真的放着一个灭火器,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研究人员认为,也许人们确实不记得或者没有注意灭火器放在哪儿。但一个月后,一项后续实验表明,这54名受试者都能记得正确的位置。对他们来说,有意识地去关注灭火器,会对记忆产生长久的影响。每一次你搭乘航班时,空乘人员都会不厌其烦地给你演示相同的逃生程序,原因就在于此。这种反复提醒还是有用的,尽管这种提醒会枯燥到让你失去耐心。
与之有关的另一种现象是“变化视盲”(change blindness),即我们会无法注意到细节上的变化。我们常常会注意到近在眼前的变化,但是当变化发生在我们直接视线范围之外时,我们就无能为力了。正因为如此,当你认真注视着一幅复杂多变的图像,或者一幅细节繁多的绘画作品时,任何细节变化都很难逃过你的眼睛。但是,如果这幅图“闪烁”了一下(好比你暂时看向其他地方,紧接着又把视线移回原处,或者电脑屏幕上的某张图片一下子消失,而后又马上重现),而细节变化恰好就发生在这个“闪烁”的瞬间(我们称之为“视觉干扰”),你就很难注意到它了。即使是明显的改动,恐怕也不太注意得到。
关于这一现象,我们的朋友理查德·怀斯曼提供了另一个经典视频。这是一个关于变色牌的小把戏。你在YouTube上搜索“变色牌戏法”(colour changing card trick)后就能看到。看到了吗?是不是很神奇?在谷歌上搜索“变化视盲”,你就会得到一堆非常有趣的视频。
变化视盲有时候会显得极富戏剧性。许多心理学实验都证明,如果你的谈话对象换了一个人,你也未必会发觉。丹·莱文和丹·西蒙斯曾经做过一系列有关的实验。在实验中,研究人员特意与街上的陌生人攀谈,并向后者询问某地该怎么走。这时,另一个研究人员抬着一扇门从他俩中间穿过。随后,跟陌生人聊天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躲在门后面,并在经过的时候迅速换掉原来的那位攀谈者)。只有大约一半的交谈对象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后来人们还曾做过同样的试验,只是场景从街道换成了室内的柜台。原先跟柜员交谈的那个人假装弯下腰去拾起表格,而随后站起来的是另外一个人。同样,只有约一半的受试者注意到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有多少人能注意到变化,其实取决于几个方面的因素。如果这个人来自我们自己的社群,我们可能会更容易发现这种变化。我们也会对涉及性别、种族和年龄的变化更加敏感。这意味着我们习惯于给别人做粗略的分类。“和我聊天的是一个白人老头儿”——这就是我们注意到的全部细节。只要替换者与被替换者属于同一类人,我们就很难注意到这一变化。对出庭做证的目击者来说,这项研究成果暗示着什么呢?目击者在现场目睹的,果真就是被告本人吗?既然实验说明,有一半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换人的把戏,那么这种目击者证言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奇怪的是,即使我们的知觉存在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还是能够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我们的感官每天都在正常工作。尽管它总是会碰到一些小问题,比如会听错话,但我们也丝毫不以为意。这些错误通常不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当然,我们偶尔也会处于某个特殊情景之中,或者碰上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许是四周光线不佳,也许是我们昏昏欲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感官就越发不可靠了。
当某个东西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我们的大脑就会根据自己的判断,构建出一幅图像。我们记住的也正是这幅图像。大脑只是在讲故事,但最终让我们记住的是我们“确实看见了它”。假如我们看到天空中出现三个发光体,我们的大脑会自动串起这三个点,于是我们的眼睛会“看”到一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巨大物体。当一个物体看上去很小,距离很近,移动也不快时,我们的大脑却很可能认为它是一个庞然大物,离我们很远,而且正在高速移动。同理,当我们认为自己看到了一艘太空飞船时,大脑会帮助我们补充完整各种细节。因此,哪怕空中飞着的是一棵草,人们也可能会把它看成飞碟。
关于这一类知觉错误,历史上有许多堪称经典的例子。1996年7月17日,环球航空800号班机在长岛海峡上空爆炸,许多目击者发誓,飞机是被一枚升空的导弹击落的。但是,通过对飞机残骸的重新拼装和其他线索,我们发现根本没有导弹这回事儿。当人们瞬间目睹了某个出人意料的非常事件时,大脑会随之尽可能补充各种细节,以便能够自圆其说。
当你对外界有所感知时,记忆就在脑海中形成了。当然,正如之前所说,这类记忆非常不靠谱。信不信随便你——哪怕你描述得再怎么活灵活现,也绝不可能真的有猩猩模样的鬼魂穿过公园。对那些我们自认为已知的东西,记忆和知觉的局限性无异于一记重重的组合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