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离去之后,我砸碎手机,拔掉网线,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个月。我不敢走近窗户,怕在窗外看到你。我不敢走出屋门,怕在街上遇到你。我无法看电视听广播,因为总有人的脸孔和声音像你。夜里,我听着敲门声由强而弱,同事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整栋楼陷入死寂。小镇睡去了,这时我才能大口呼吸,把漆黑的空气用力吸入胸腔——可悲的是,就算丢掉了所有家具,屋里还是残留着你的气味。
两个月后,他们撞开房门,拉我出去。外面的世界令我极度恐惧,踏出楼门的一刻,我崩溃了,尖叫着撞开同事,爬回楼道,把头塞进防火门的缝隙。他们发觉劝说和安抚没有用处,就用黑色塑料袋套住我的头,把我强行拖进出租车。
在镇人民医院精神科的诊疗室里我尿了裤子,钻进办公桌下蜷成一团,像只怕光的蚕蛹。医生给我打了一针奶白色的镇静剂,蹲着观察了一会儿,问了同事几个问题,得出结论:“这是惊恐障碍,焦虑症发作的表现,我给他打了一针丙泊酚,马上就能安静下来了。你们最好先把他送回家去,不管是什么触发了他的惊恐障碍,家总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我给你们留个电话,回去观察一下,有情况再联系我。另外,这里有张心理咨询师的名片,我们医院精神科比较弱,对焦虑症没有特别好的治疗办法,可以去这里咨询一下……先把药费给结一下。”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回到家后,同事们开始照顾我的衣食起居,将我从严重营养不良和精神衰弱中拯救回来。如医生所说,在家中,我的恐慌并不严重,但极怕踏出房门。我害怕空旷的小区广场,害怕外面的人群、声和光。他们试图帮助我慢慢走出去,甚至还画了一张进度表,让我每日向屋外多走一两米的路程。很感谢他们,在这座小镇我没有一个朋友,若非同事的帮助我不可能重新站起来,尽管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需要我来领导小小的分公司而已。
我在慢慢恢复。有一天成功地走到了小区中央的喷泉,我独自坐在大理石栏杆旁,长久地看干涸喷泉里一只死掉的乌龟。可我忘了那天是周五,看到大批深圳人拥进小区的时候,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逃回家里,把自己紧锁在浴室,蜷在浴缸里尖叫不止。从那天后,我拒绝再踏出房门一步。
在这种情况下,杜医生夹着公文包敲响了屋门,他是小镇唯一一个有执照的心理医生。他五十岁,体胖,长着一副客家人面貌,白衬衣里面穿一件红背心,提着黑色人造革的廉价公文包,并不像位医生。不过一开口,他就显出不凡的见识,“老板,是这样,你得了广场恐惧症。这个病,就是怕人多的地方,不敢到公共场所去,对不对?这个病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也难治,你要讲清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我就能给你想个解决办法。”
我不想开口。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等于撕下包裹木乃伊的纱布,把风干的尸体暴露出来。可我不得不讲,因为我管理的小小企业已经停顿许久,若失去这份工作,我会失去剩下的一切。
我在大学毕业后来到深圳工作,以为只要努力奋斗就可以在那座城市扎根,可房价飞涨,年纪愈大,离梦想中的家越远。这时,公司宣布要在小镇成立办事处,公开招聘经理人选,我考察了当地房价之后,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小镇距离深圳一个多小时车程,“民风淳朴,生活便利,房价便宜,升值潜力巨大”,这样的广告词让人重获希望。我花掉所有积蓄,买下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还背上了十五年贷款。我在这座小镇里从零开始创办分公司,业绩不断攀升,我的收入也逐渐稳定,原以为过几年就能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谁知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我不记得对杜医生说了什么,因为我已经忘了关于你的所有事情。那并不重要。听完我的叙述,杜医生在几天后拿出了治疗方案,奇怪的是,他带来的并不是药瓶、针剂和电击器,而是一张薄薄的协议书。
“老板,是这样。”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受的感情创伤很重,要想在短期内痊愈,不能使用常规疗法。我先提个建议啊,你要能离开这里,到别的城市去工作,这个病就好治了。回深圳去不就很好吗?”
“为什么?”
“老板,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你是怕出门遇到那个女人,才得的这个病,她是本地人,在街上碰到她的机会很大,所以你脑子里就抗拒出门这件事情。但是在其他城市几乎不可能遇到她,你自然而然就放松了。”
“那不可能。”我立刻否决,“我的房子在这里,这儿的新房有一半都销不出去,二手房没人会买,我没法卖房子离开。更何况我的事业也在这里。”
杜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唔,我猜也是这样,那么就说说我的方案吧。老板,是这样,你先看看合同。”
纸上只有几个简单的条款,大意是杜医生的美丽心灵心理咨询公司负责对患者进行实验性心理治疗,患者承担部分风险,杜医生承诺治好患者的心理疾病,患者完全治愈整个疗程才算结束。治疗费用比我想象的多一些,不过尚在接受范围内。“实验性”三个字让人有点儿疑虑。“别担心,老板。”杜医生适时地解释道,“没有什么危险的,我们公司跟好几家深圳的诊疗设备公司、高科技公司有合作关系,这种协议已经签了七八份了,没有碰到坏结果的。”
“大概需要多久?”
“要看具体情况,大部分患者康复得非常快。”
“要是治不好呢?”
“继续治下去,保证到治好为止嘛。”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治疗久一点儿而已。”
我把协议看了两遍,接过笔签了字。杜医生跟我握手,收起协议,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说:“这是今天晚上吃的药,治疗从明天开始。放心吧,老板,一切包在我身上!钱的话你公司同事已经准备好了,回头你再补回账上吧。”说完,他站起来要走。
我连忙拽住他的胳膊,说:“等等,杜大夫,这个药一天吃几片啊?明天我是到你们公司去治疗,还是在家里等着?你说明白了再走啊。”
杜医生用有点儿奇怪的目光瞧了我一眼,答道:“瓶子里只有一片药,入睡前用热水冲服就行啦。至于怎么治疗,明天就知道了,不用着急的。我可以给你保证,你肯定不会再见到那个女人了,放心地出门去吧。等什么时候你彻底把她忘掉,这个病就治好了,到时候来我公司把治疗结束的手续走一下就行了。金色年代小区3栋1804,你知道公司地址的。”
这番话我完全听不明白。他执意要走,我也就没有强留,想着反正明天还会再见面。夜深后,我躺在空旷房间中央的床垫上发呆。你离开之后,我把屋里的东西丢了个干净,因为无论如何整理,总有什么小物件会唤起痛苦的回忆。
“真有那么容易吗?”我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将小药片平放在舌头上,药有点儿甜丝丝的,我攒了点口水将它吞下,趁糖衣融化之前。
接着,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