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师生
达苏岛
君主制第一年(距首次殿试还有十三年)
阿齐帮米米下了床,给了她一副用漂流木做成的拐杖。她没跟米米说今后她的腿都好不了了。她只希望米米能自己想出办法应付这种状况。
母女二人靠着种地、在沙滩上捡破烂、帮渔夫收拾鱼为生。阿齐大步走在前面,从来不看米米是否艰难地跟上了。对于达拉的普通男女而言,每天都是战斗。
米米学会了无视腿上的麻木和臀部的刺痛,她学会了俯下身转移身体重量,她强壮起来,可以用左臂拄着拐杖走路了。
一天早上,她和妈妈在海滩上捡破烂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沉船残骸。桅杆和防水板的碎片都不是木头做的,而是某种类似骨头或象牙的东西制成的,上面刻着复杂而陌生的动物图案——长尾巴,两只爪子,一对翅膀,像蛇一样细长的脖子支撑着一个鹿一般长角的大脑袋。阿齐把这些东西拿给族长看,但是族长也没见过类似的东西。
阿齐只说了一句“这不是帝国境内的东西”,就不再多说了。这世界上充满谜团。对米米来说,这神秘的残骸就像迷雾中的山洞,其中隐藏着世界的真相,但她不明白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她们把这些残骸拿到市场上去,卖给喜欢收集珍奇物件的人,得了几个铜板。
但米米此后很久一直梦见那奇怪的动物。在她的梦中,这种动物和风暴巨龟、狂暴鲨鱼以及雷霆巨鹰打斗,闪电将它们的姿态短暂地定格,形成一种黑白片段般的场景,既美丽又骇人。
她希望巨龟救了她梦中的那艘船,同样她也希望神灵放过了自己的爸爸和兄长。
再也没有关于乍国皇帝的消息。一个被称为霸王的公爵推翻了蟠城的莪日熙皇帝,恢复了诸侯旧制。村里没人悼念皇帝驾崩——忠君这种事情,就像白米饭一样,是富贵闲人的东西。
据说这位霸王在狼爪杀死了乍国所有男丁,包括村子里那些追随马拉纳将军的年轻人。人们一连数日等在地方法官门口,希望打听到一点自家父亲、兄弟、丈夫或儿子的消息,但是门一直紧闭着,法官召集手下的书记和师爷商议如何讨好霸王以保住自己的官袍乌帽。死去的士兵绝不在考虑之列。
阿齐没有为自己的儿子服丧。她说:“我没有亲手掩埋他们,我绝不相信他们死了。”
有时候米米半夜醒来,看见妈妈坐在床边的地上,脸转到一边肩膀发抖。米米伸手摸着妈妈的后背,她们就这样静静待着,直到米米重新睡着。
最终大家离开法官的院子,回到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汗水变成食物,痛苦变成酒水。他们在家搭起神龛祭奠死者,希望死者回到家中,没有人情绪高昂地谈论乍国,也没有人提及向霸王复仇的事情。大家都悲伤得麻木了,感觉不到仇恨了——对王公贵胄来说战争是私事,但谁又能说战死之人都是霸王的错,将军和莪日熙皇帝就清白无辜呢?
虽然米米的父亲和兄长都没有回来,却有一位新王公到了达苏。
库尼是个奇怪的贵族。他下调了税赋,没让人修建新的宫殿,却付钱给工人让他们修路修桥。他还废除了过去乍国那些苛刻的法律,比如打喷嚏太大声也要受罚之类。他还到处宣布,其他岛上因战争流离失所的人都可以到他的岛上定居,他会免费提供种子和工具。老人和妇孺十分高兴:战争害死了岛上的男人,他们需要父亲和丈夫。不过有些妇女还是情愿守寡,尤其是那些富裕家庭不太喜欢这样的安排。
本地风俗也允许相爱或彼此扶持的女子在拉琶的庇护下结婚——据说女神拉琶曾经爱上过一位冰少女。民歌里是这样唱的:
她们的爱超越万古,
一分一秒及至百年皆是爱意,
乃至于亘古尘封中亦不消散,
惊鸿一瞥穿越尘世,
翩然一舞海枯石烂。
因为战争的缘故,拉琶婚姻增加了很多,女人们互相扶持着生活——有人帮忙种地养孩子都更容易一些。但还是有很多女性更愿意和男人一起生活,而且不愿意和别人共侍一夫,因此外来人口还是很受欢迎的。
阿齐坚决不肯和别人缔结拉琶婚姻,她也不理会搬到村里来的外来人,其实有好些人都挺喜欢她。但她还是只肯带着米米耕种那一小块田地,同时靠着帮渔夫干活儿补贴家用。
有任何人问起来,她就说:“我丈夫出门了,他很快就回来。我儿子们也很快就会回来。”
有一天米米问她妈妈:“我们有一技之长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七岁的米米回家比较早,趁妈妈还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她赶紧做饭。她必须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炉子上烧开的锅——这很危险,但是穷人家的孩子必须早早地学会干活儿。有个传令的跑到村里来,说鞑叶城的宫里颁布了一条命令:库尼殿下招收有一技之长的人,不论出身,入选者有赏。
米米一字一句地把这个消息转述给妈妈。结尾是这样说的:长在精美珊瑚枝上的贝壳和泥里的贝壳一样,都可能藏着珍珠。
她一向记忆力很好,阿齐讲完故事之后她就能复述,冬天的时候她会表演民间戏曲让妈妈开心。
“听说法官的儿子要带上笔和刻刀去鞑叶城的宫殿里展示他的技艺,”米米说,“村里的老师组织他的学生们进行比试,看谁能背出献给皇帝的阿诺古诗。我还听说村子那边的索叔叔准备去给大王表演如何用新的方法结渔网,陀拉阿姨觉得她可以展示自己的草药方子。我们有一技之长吗?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去试试,然后就能过得像法官的儿子一样了。”
阿齐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万一王对她有兴趣呢?
然后她想起丈夫的遭遇。有能力的人都应该去侍奉皇帝。
“孩子,一技之长是孔雀尾巴上的漂亮羽毛。大人物用它能锦上添花,平凡人用它只是平添苦恼。”
米米想了想。笼罩着世界的迷雾似乎更加浓厚了。
藩王库尼起义反抗霸王。于是达苏的男人们(这一次也包括女人)又一次离开土地和渔船死在了遥远的岛屿上。阿齐不觉得惊讶。王侯将相的宏伟梦想建立在普通百姓的血肉之上。金黄的菊花盛开是需要百花的灰烬作为肥料的。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直到米米十三岁,和平才再次降临。藩王库尼成了拉金皇帝,年号改为四海宁世。
达苏岛
四海宁世第一年(距首次殿试还有五年)
一天,米米去靼叶城的市场。她现在长大了,阿齐放心地让她去卖粮食交租子。她比阿齐能言善辩得多。
有钱人的子女骑马穿过街道,鞭子在空中嗖嗖作响,米米和别的农民只能让路。她蹒跚的步伐加上扛着很重的谷子,所以常常躲闪不及,有好多次都差点被马匹踩到。但是米米咬咬牙绝不抱怨。有很多种方法看东西,也有很多条道路可供行走。
帝国的学者和官员总是乘着舒适的车子安稳地穿过大街,拉车的或是一队马匹或是一组车夫。他们从来只盯着街道两侧的排水沟,而绝不看一看水沟边那些肮脏麻木营养不良的穷人。
米米忍着怒火。世间就是如此。拉金皇帝理应关注百姓的生计,但是百姓也有百姓的阶层等级。就米米看来,唯有那些生活无忧的人才歌颂新王朝。
她想象不出自己和母亲过着富贵生活身穿丝绸衣衫的日子,也想象不出不吃夹杂沙子的小米却每天吃白米饭的生活。要让蒲公英想象菊花的荣耀是不可能的。
市场的中心聚集着一群人。米米很好奇,她希望会是新奇的魔法或者杂技表演,于是她挤进人群,像用船桨拨开泥浆一样用拐杖拨开人群。不过她失望了,那里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坐垫上,他们的头发都梳成双股发髻,这说明他们都是秀才,也就是通过了初级科举考试的学者。
“……凡事都是近大远小。”第一个学者说。
“照你这么说,太阳就应该是在黎明和傍晚时分离得近,中午离得远,所以在日出日落时太阳才看起来大吗?”第二个学者问。
“正是如此。”第一个学者说。
“但是人人都知道离热源越近,就感觉越热。为什么中午感觉到阳光最热,而黎明和傍晚更凉快呢?你不是说太阳在中午时分离得更远吗?”第二个学者问。
“呃……”第一个学者皱起眉头显然是被难住了。
“很简单,说明你错了!”第二个学者说。
“我的解释没有错,”第一个学者涨红了脸,“空非迹圣人说过,自然就如人世一样,有着清晰的结构层级。太阳远在天上,如同皇帝一样凌驾于众人之上。它只服从神的安排,因此当它到达顶点时距离地面十分遥远,正象征了皇帝的威严尊贵。”
“那中午为什么觉得很热呢,博学的朋友?”第二个学者问。
“很简单。”第一个学者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茶,暗地里瞄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现在有很多人都围过来了,他必须赢得辩论才能保住脸面。他放下杯子提高了声音,摆出狂妄自信的态度——有时候只要假装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足够了。
“你假设太阳的温度是恒定不变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说,我们发现太阳在正午离地面最远时感觉最热,这是因为日出时它逐渐升温,日落时它逐渐降温。因此太阳在最高点时温度也升到最高,这是十分完美的设计。”
世界也是遵从着某种可感知的设计吗?米米心想。自然就是人世的模型吗?因此自然就是公正合理的吗?
在米米的记忆中,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辩论。学者们似乎认为世界本身就是一篇可读可解的文字。她记得自己小时候试图理解神灵的对话,她渴望得到这样的知识,知识能帮她了解神灵的指示,能够看穿世界的迷雾窥见真实的样子。
“你们这些道德派的人总是不经论证就直说结论。”第二个学者轻蔑地说,“拉奥迹说过,空非迹的教诲是世间最强大的透镜,因为他把一切证据都歪曲成对自己有利的见解。就算是手头无事又饿着肚子的时候,他也只知道指责食物不理解他高尚的德行,不会自己到他的肚子里去。”
围观的人都笑了。
“说到底,道德派的观点只有道德派自己相信。”第二个学者继续说。他得到了观众的支持,因此很高兴。
“你们流学派只知道嘲笑其他追求真理的人,除了插科打诨以外什么用也没有,”第一个学者气得声音都发抖了,“那么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太阳看起来大小不同。”
“谁知道呢?也许确实如你所说,太阳在升起的过程中渐渐远离地面,也可能太阳在上升过程中缩小了,就像水母在海里上升时会将伞帽部分缩小一样。但你的论述完全错误:我们不应该用自己的意愿将自然描绘成某种模型。阿诺史诗中说了,Gipén co fidéra ünthiru nafé ki shraçaa tefi né othu.我们只能让自己的生活顺应自然的节律。我在清晨的清风中醒来,从码头上购买新鲜的白鱼,加醋调制,制成简单的鱼条。我在梧桐树的树荫下午睡,梦见自己成了一只乌贼,晃动着裙摆似的鳍,而乌贼也梦见了我。我在黄昏时分醒来,在清凉的海滩上散步,欣赏落日的余晖。我喜爱自己的生活方式,却不太中意你的生活。”
“随波逐流最终也得不到宇宙的真理。我虽然不是激进派,但际岸知至少方向不错,他说学者必须理解世界,改进世界。因为我们不是无知的野兽,也不是路边的杂草,我们被赐予灵性,要让尘世臻于天堂。”
“宇宙的真理只能被体验,而不能被构建……”
每天都思考这样的问题是怎样一种感受呢?米米想。一个人的思想不再被天气、收成、渔获所限制,不需要整日为餐食奔波,而是可以尽情想象,讨论太阳的实质,相信自己可以从更大格局上读懂生命。
两个学者还在辩个不停,围观的人兴致高昂,时不时说说自己的观点。最终那两个学者说得累了,于是散了,他们记得的经典引文差不多说完了。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下米米,她还在回忆思考着刚才的辩论。
“市场要关门了,小姐。”一个亲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啊,糟了。”米米看了看周围,发现对方说得没错。卖谷子的人都收拾东西装上车准备回去了。她只能明天再来了。她很生自己的气——怎么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跟她说话的人是个高个子,瘦得像棵老松树。他大概快五十岁了,灰白的头发绑成松松的发髻,皮肤很黑,就像大海龟的龟壳。他脸上的一道疤为他增添了些许英气,他的绿色眼睛在落日的光芒中显得很友好。
“你好像很喜欢刚才的辩论,”那人似乎颇有兴致,“你刚才在想什么?”
米米有些不安,不过她还是不假思索地说:“为什么那些智者名字里都有个‘迹’字?”
那人呆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米米脸红了。她将装谷物的口袋换到另一边肩膀准备离开,但是几乎羞愧得走不稳路。
“对不起!”那人在她身后说,“只是听到如此独特的想法很惊讶罢了,没有笑你的意思。”
米米觉得他语气诚恳。他带着一种来自某个大岛的口音,态度也很高雅,有点像戏剧演员表演的贵族样子。
“是我欠缺考虑,”那人说,“请容我再次道歉。”
米米放下口袋:“我说的很好笑吗?”
那人表情很严肃地问:“你知道那两个人引用了哪些圣人的话吗?”
米米摇头:“我没去过学校,”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知道空非迹,大圣人,因为戏文里有时候会唱到他。”
那个人点头:“所以你才会这么问,我没注意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们往往不去质疑那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迹’不是圣人们的名字,这是阿诺经典中代表尊称的后缀,大体上等于‘老师’的意思。”
米米觉得这人说话没有屈尊俯就的意思,因此感觉好多了:“你懂得阿诺的经典?”
“是啊,我小时候就开始学了。”
“你现在还在学吗?”
“学不可以已,”那人笑着说,“不光是要学习阿诺经典,还要学很多别的科目,比如数学、机械、神学。”
“你还懂得众神的事情?”米米激动起来。
“不能说懂得,”那人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在考虑该如何解释复杂的概念,“我试图和众神交谈,但是我觉得他们似乎也不理解他们自己。也许我们懂得越多,就越不需要依赖神灵。神也像我们一样,在不断学习。”
这个说法相当新奇,米米一时找不到话说。她决定换个话题:“阿诺经典很难学吗?”
“刚开始比较难。但是一切重要的书籍和诗歌都囊括在阿诺经典中了,我的老师要求我努力学习。后来阅读阿诺经典中的符文就像阅读金达里字母一样简单了。”
“我根本不会阅读。”
那人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悲伤的神采:“我来自旧哈安国,那里的小孩都可以读书识字。现在世界总算和平了,也许应该让整个达拉的小孩都学习,不该是在哈安。”
这个想法在米米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是那人的声音却很热忱且充满希望,她不想让那人难过:“你认为刚才的辩论怎么样?”
“我认为那两个人都很博学,”那人又笑起来,“但博学不等于睿智。你怎么想?”
“我觉得他们该去称一称鱼的重量。”
那人有些诧异:“咦,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曾经问我,白鱼在被拉出水面之后过一段时间就会变重,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那人闭上眼睛思考着:“这真是奇怪。我觉得鱼身上的水分流失之后,它会变轻才对,不该变重。是白鱼的身体结构有些特殊吗?也许它的肌肉可以吸收空气中的水分?也许白鱼在活着的时候体内含有某种气体让它显得很轻,就像明恩巨鹰一样?又或者——”
这次轮到米米笑起来:“你就跟我刚才一样,以为别人说的事情是真的。其实你真的该去称一下鱼的重量。”
“如果你去称了鱼的重量,会有什么发现?”
“白鱼不会在出水之后变重。是无良商人编出来的故事,他们往鱼肚子里充气让鱼看起来大一些,结果这些鱼就比同等大小的白鱼轻,他们就说白鱼出水之后会变重,他们的鱼比较新鲜。”
“那么这跟刚才的辩论有什么关系?”
米米看了看太阳:“我必须在天黑前回家。如果你明天早上到城北的码头来找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我肯定会去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米米,齐杜苏族的。你呢?”
那人稍微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叫托鲁·诺基,是个流浪者。”
第二天,托鲁一大早就来到了码头。
“你很守时,”米米开心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把昨天的话当真的,你看起来像个学者。”
“我曾经跟人约定过早晨在码头见面,”托鲁说,“结果我学到了世间各种知识。”他没有细说。
米米扶着拐杖站着,拐杖插在沙滩里了。竹棍的顶上是一条横梁,一端绑着一面又小又旧的青铜镜子,镜子中间擦得很亮。另外一端绑着一个竹片做成的环,上面绷着芭蕉树叶。
她调整镜子,让初升的太阳在芭蕉树叶上投下影子,然后小心地用木炭画出影子的轮廓。
“这是你自己设计的吗?”托鲁问。
“是啊,”米米说,“我喜欢看大自然的东西:海、天空、星星、云。太阳太亮了,不能直接看,所以我想了这个办法来看它的影子。”
“设计得很好。”托鲁赞许地说。
“中午我们再来看一次。你可以晚点回来,也可以在附近等等。我得进城去卖谷子了。我们就靠这个生活,不能耽误。”
“你家人不捕鱼吗?”
“我爸爸曾经要捕鱼,”米米声音低下去,“我妈妈不让我学。后来他……在海上失踪了。”
“我跟你一起去。”托鲁说。
他们一起进城,虽然托鲁主动要求帮米米扛谷物,但是米米没给他。(“说不定我比你有力气。”托鲁说。)那人也就没有坚持,米米挺感谢他。她不喜欢别人因为她腿脚不方便就觉得她干不了事情,有些人理解不了这点。
米米想去早市,但托鲁说他们应该先去王宫。
“王宫?但是政府给的价格最低。”
“这次你会大吃一惊的。”
拉金虽将达苏岛作为采邑封给了自己的兄弟卡多,同时封他为达苏藩王,但人人都知道这就是摆个样子而已,卡多绝大多数时候都生活在重建后的蟠城,即和谐之城,而他的封地则像各个行省一样交给官府来运行,官员直接由皇帝管理。达苏的王宫是当年库尼的宫殿,而在库尼之前,这里是乍国的总府官邸。它跟靼叶城的其他建筑差不多大小,因为这里毕竟不是大岛上的大城市,更不能跟附近如意岛上乍国的旧首都奇霏城相比。从当藩王的时代起,皇帝就不爱浮华装饰。
负责收购的书记员坐在宫殿前的院子里发呆。拉金皇帝一向节俭,所以在卡多的管理下——也就是达苏的政府行为——谷物的收购价格也压得很低。农民只把私人商户不要的劣等谷子拿到官府来。昨天一整天,书记员只接待了一个卖谷子的人,他估计今天也是一样。
来了个卖谷子的!书记员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也不知道他们的谷子有多差才会拿到这里来卖。
书记员又仔细看了看那两个人——一个长胳膊的男人大步走着,一个跛脚的女孩拄着拐杖,扛着当作样品的满口袋谷子。这两个人来到他的桌边,书记员不禁坐直了身体揉揉眼睛。
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应该在蟠城,跟众大臣一起准备登基事宜,接着书记员想起来,他曾看到这人跟丞相柯戈·叶卢以及济恩女王在一起。
他像是腿上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呃,大枢机……嗯嗯,帝国大学——呃——”据说这个人拒绝了一切头衔,该怎么称呼才好呢?
“我叫托鲁·诺基,”那人笑着说,“没有头衔。”
书记员点点头,不停地鞠躬,仿佛是提线木偶的线忽然被扯断了一样。他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微服出行,我一定不能揭穿他。
旁边的女孩把口袋放在地上:“托鲁,能不能帮我把口袋的绳子解开?我一直扛着袋子,手指头麻了。”
这女孩一定非常非常重要。书记员考虑了一番,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看了谷子一眼:“品质极好!我们买你所有的谷子。每斗二十怎么样?”
“二十?”米米惊讶极了。
“那……四十如何?”
“四十?”她更加惊讶了。
书记员无助地看着“托鲁·诺基”。这已经是现在市场价的四倍!他咬紧牙关。如果摄政者事后抱怨这件事,他就必须尽全力去解释。
“那就八十。我只能给这么多了。真的。求你了!”
那女孩仿佛很茫然似的在纸上画了个红圈算是签了合同。
“我们两天之内就派车去拉。”书记员说。
“谢谢。”米米说。
“谢谢。”托鲁也笑着说。
“你很会讲价。”托鲁说。
“那根本不是讲价,”米米说,“你到底是谁?那个书记员见了你就好像老鼠见了猫。”
“这段时间以来我真的是个流浪者,”托鲁说,“我没有任何头衔,真的。”
“没头衔不等于不重要。”
“有时候知识也能带来友谊,”托鲁认真地说,“我喜欢和你平等地说话。我不希望连谈话都做不到。”
“好吧,”米米迟疑地点头,然后她又高兴起来,“中午了!我们去第二次测量。”
她再次把拐杖插进地里,像早上一样拿出镜子和香蕉叶的小装置。他们看了看正午时分太阳在香蕉叶上的投影——大小跟早上画的轮廓完全一样。
“跟我想的一样,”米米得意地说,“早上和中午的太阳一样大小。只不过在靠近地平线时看起来比较大,实际上没有变化。”
“干得好,”托鲁说,“你说得没错:应该去称一称鱼的重量。我总认为宇宙是可以被人所认知的,你的话说中了要害。”
米米却觉得失望:“他们的辩论听起来很有趣,我甚至希望太阳的大小是可以变化的了。”
“基础不牢是建不起高楼大厦的,”托鲁说,“如果他们辩论的基础就是假的,那么论据无论多么有趣也没有意义。圣人的言辞固然充满智慧,然而人们应该记住,他们并非无所不知。一些模型可以帮人理解世界,但是每个模型必须经过观察和实践来进行修正。你必须同时经历着现实又创造着现实。”
米米思考着托鲁的话。世界的迷雾似乎稍微变淡了一点。
世界是众神想出来的一个模型吗?或者说,世界其实超越了一切模型,就像我看到自然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那种情况一样?
“这个说法似乎比那两个秀才说的聪明多了。”
“但不是我想出来的。这话是格致派学派创始人纳摩迹说的。我觉得我应该算是个格致派,但百家争鸣教给了我们各种知识。它们是用来理解现实的不同工具,聪明人用它看清世界的本质,为自己的目的重塑这个世界。我认为你也是个天生的格致派,你非常聪明。不过你必须好好磨炼才能有一技之长。”
一技之长,米米心想。妈妈说过的话忽然冒出来,一技之长是孔雀尾巴上的漂亮羽毛。大人物用它能锦上添花,平凡人用它只是平添苦恼。
“贫穷农民的女儿要智慧和一技之长又有什么用呢?”她问,“穷人有穷人的路,权贵有权贵的路。”
“你听说过济恩女王的事情吗?她小时候是街头的流浪儿,通过磨炼自己的天赋,她现在成了达拉最伟大的策士。”
“那是战争时期,社会混乱。现在天下太平了。”
“有战争中适用的才能,也有和平时期适用的才能。我虽然不完全懂得众神的事情,但是我相信,明珠暗投绝不是他们的本意。”
如果真的有很多工具在头脑中,可以用来拆解整个世界然后再娴熟地组装起来,其熟练程度犹如妈妈将鱼刮鳞破肚再做成菜,这将是怎样一种状态呢?
米米从来没有嫉妒过去学校读书写字的富家小孩,但是现在她感受到强烈到痛苦的求知欲。她窥见了外面广阔的世界,看到了表象之下的真理,以及一丝丝神谕的意义。她还想知道更多。更多的更多。
谁说知识不能变成绫罗绸缎和美味佳肴?谁说知识不能变成仆人、车马和钱财,把我和妈妈从艰难生活中解放出来?我们也可以昂首阔步走在街头,而不是畏畏缩缩挤在路边。
她突然转身向托鲁跪下,头碰着地面。
“你能教导我吗,托鲁迹?你能指导我磨炼自己的能力吗?”
但托鲁闪到一边,不接受她的跪拜。米米的心沉了下去。她抬起头眯起眼睛:“不是刚说起明珠暗投的话吗?难道你不愿从黑暗中拣出珍珠?”
托鲁轻轻笑了,但是那笑容中有些歉意和苦涩:“你性格激烈,这是好事。但是你缺乏耐心而且管不住嘴,这就不太好。”
米米脸红了:“我以为你只在意真理。”
“单单让精神敏锐起来是不够的。”托鲁说,他仿佛看着极远处的某地或某时,“你让我指导你走的那条路崎岖且长,需要你知道何时该暂且搁下真理,何时该将真理略加改造好让权贵听起来悦耳。但在这两方面我一无所知。我可以开阔你的眼界,让你发现身边那些隐藏的规律,但是世上还有权力的规律,我无法教你。”
“所以你才到处流浪,而不肯在蟠城辅佐皇帝?”
话一出口,米米担心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但是托鲁的神情轻松起来,他站回到米米面前,米米依然跪着,托鲁朝她鞠躬。
“可能是神灵的意志让我们见面,那么我又怎能违背神灵呢?”
米米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那是她看戏班子的大师收学徒时学到的。托鲁站在她面前接受了她的敬意。
“你可以叫我老师,”托鲁说,“不过我们实际上是互相学习。师生关系是最大的信任,我们应该知道彼此的真名才行。‘托鲁·诺基’是很久以前在某个偏僻之地,我朋友给我起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路安,来自哈安岛的齐亚族。小米米,你正式的名字是什么?”
此人是拉金陛下的大军师。米米惊讶地看着他。但他刚才就好像叫自己女儿一样叫我。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我……我没有正式的名字。我就叫米米,农夫的女儿。”
路安点点头:“那我就给你取个正式名字。”
米米期待地看着他。
路安很高兴:“‘佐米’怎么样?”
米米点头:“听起来不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阿诺经典中的一个符文,意思是‘火焰珍珠’,是一种生长在大海彼岸阿诺土地上的植物。据说佐米是从森林大火的灰烬中长出的第一株植物,它给被灾难毁灭的世界带来了色彩。希望你激烈的性格能助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