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九一〇年,暹罗国王拉玛五世传位于六世,这次同来留学的一位王子,就是新王的弟弟,拉玛五世的儿子,号称培拉翁·乔(Praong Chao),其名字是帕塔纳迪特(Pattanadid),按英语的敬称为His Highness Prince Pattanadid[26]。
和他一起来日的王子与他同年,都是十八岁,号称蒙·乔(Mom Chao),名为库利沙达(Kridsada),是拉玛四世的孙子,两人是极为亲密的堂兄弟。帕塔纳迪特殿下用爱称称他为“库利”,而库利沙达殿下不忘对嫡系王子的敬意,称帕塔纳迪特殿下为“乔培”。
兄弟俩都是虔敬的佛教徒,日常服饰与做法均按英国风格,操一口流利的英语。新王担心年轻的王子过于欧化,才安排他们来日本留学,两个王子对此没有异议,只是有一件悲伤的事情,那就是乔培和库利妹妹的离别。
这对青年男女的恋情在宫中传为佳话,双方约定,等乔培留学回国就举办婚礼。尽管对未来没有任何担心,但帕塔纳迪特殿下出航时满怀的悲愁,从该国人士不大显露激情的性格上来说,似乎有些异样。
航海和堂弟给了他慰藉,使年轻的王子减少几分相思之苦。
清显在自家迎接王子们的时候,两人浅黑的面容给他留下十分快活的印象。王子们寒假之前可以随意到学校参观,过年后上学也不用正式编班,等他们熟悉日语和日本的环境之后,从春季新学期开始上课。
洋馆二楼两间相连的套房充当王子们的寝室,因为洋馆有从芝加哥进口的完备的暖气设施。松枝全家人一起用晚餐时,清显和客人互相都很拘谨,饭后只剩下年轻人,立即畅谈开了,王子们给清显看了曼谷金碧辉煌的寺院和美丽的风景照片。
虽然同龄,但库利沙达殿下尚保留着任性的小孩子脾气。清显高兴地发现,从资质上说,帕塔纳迪特同自己有着许多共同的梦想。
他们出示的一张照片,是以卧佛寺之名而著称的僧院全景,寺内供奉着巨大的释迦牟尼的卧像。照片用手工描上精美的彩色,上面的景色仿佛就在眼前。云层高耸的热带晴空为背景,枝叶婆娑的椰子树点缀其间。这座由黄、白、红三种色调组合的无与伦比的美丽佛寺,由一对金色的神将守门,镶着金边的朱红门扉、白墙和白色廊柱的上方,垂挂着一簇簇精致的金色浮雕。这一切次第组合成为包裹于纷繁的金黄和朱红浮雕中的屋顶与檐板,再于中央顶端,构成色彩绚烂的三重宝塔,佛光壮丽,直刺苍穹,令人心荡神驰。
清显面对如此美景,脸上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赞叹的神色,这使王子们非常高兴。帕塔纳迪特殿下一双同柔和的圆脸不太相称的尖锐而修长的眼睛望着远方说道:
“我特别喜欢这座寺院,来日本的航海途中,几次梦见这座佛寺。那金色的屋脊在暗夜的大海里漂浮,随之整座寺院也慢慢浮现出来。其间,船在前进,等到看见寺院全貌时,轮船总是位于远方。沐浴着海水浮出水面的寺院,在星光里闪烁,犹如夜间遥远的海面升起的一弯新月。我站在甲板上对它合掌膜拜,梦境是那么离奇,那么遥远,又是夜间,金红两色的精致浮雕,竟然历历在目,清晰可睹。”
“我对库利说,寺院好像跟着我们一同到日本来了。库利拿我寻开心,他笑着说,跟着来的是离别的相思吧。当时我发怒了,可是眼下我的心情和库利稍有同感。”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所有神圣的东西,都是由梦幻、回想和与之相同的要素组成的,因时间和空间不同而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这些东西都是出现于我们眼前的奇迹。而且这三者的共同点都是不能用手触及。能够用手触及的东西,一旦离开我们一步,就会变成神圣的东西,变成奇迹,变成一种似乎不存在的美好的东西。一切事物皆具有神圣的要素,但因为我们手指的触及,随之变得污浊起来。我们人类是一种奇怪的存在。仅凭手指就能把东西弄脏,然而自己内心又具有一种能够转化为神圣的素质。”
“乔培说得很神秘,其实不过是谈论离别的恋人。给清显君看看照片怎么样?”库利殿下打断他的话。
帕塔纳迪特殿下面颊泛红了,但因为肌肤浅黑,并不明显。清显见他有些迟疑,也就不再勉强客人,于是说道:
“您也经常做梦吗?我还记梦日记呢。”
“要是懂日语多好,真想看看您的梦日记啊。”
乔培眨着眼睛。清显对于梦想是那般执着,就连对亲密朋友也没有勇气敞开心怀,但觉得可以通过英语轻松地送到朋友心灵深处,越发激起了对乔培的亲爱之情。
但是,其后的谈话颇不顺畅,库利沙达殿下不住转动着眼珠,清显从他那带着几分调皮的眼神里推测原因,这时他忽然明白了。原来他没有执意要求看王子的照片,乔培大概正巴望他逼着自己拿出照片来呢。
“请给我看看追您而来的梦的照片吧。”清显直截了当地说。
“要看寺院的,还是看恋人的?”
库利沙达殿下从旁插科打诨,乔培有些困窘地拿出照片,他觉得库利不该将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谁知这时库利沙达又特地伸长脑袋,指着照片故意解释说:
“茜特拉帕公主是我妹妹。‘Chantrapa’是‘月光’的意思。我们平时叫她金茜(月光公主)。”
清显看了照片,想不到上面是一位平凡的少女,使他有些扫兴。少女穿着白色绲边的西服,头发扎着白丝带,胸前挂着珍珠项链,表情有些做作。要说是女子学习院学生的照片,谁也不会感到奇怪。虽说美丽而略呈波浪形的披肩发为她增添几分情趣,但微显逞强的眉毛,因受惊吓而圆睁的双眼,炎热的旱季干枯的花瓣般稍稍翘起的嘴唇……这一切都充溢着她对自己的美依旧木然不觉的幼稚。不用说,这也是一种美,但只不过是尚未梦想自己能够振翅飞翔的雏鸟般温馨的满足。
“聪子是个强过她千百倍的女子。”清显不由得暗暗比较着,“虽然她动辄使我不得不憎恶她,但她毕竟是个过于女人的女人!还有,聪子比这位少女漂亮得多。而且,她知道自己的美丽。她什么都知道,不幸的是,连我的幼稚。”
乔培直盯着凝视照片的清显的眼睛,生怕自己的少女被别人夺走。他伸出纤细的琥珀色的手指收回照片,清显看到他指节上晶莹的绿光,这才发现乔培佩戴着一枚华丽的戒指。
这是一枚特大号的钻戒,有两三克拉,嵌着四角形的浓绿的翠玉[27],以及黄金雕镂的一对门神亚斯卡半人半兽的面孔。这种极其显眼的装饰,清显竟然一直没有在意。这最能表明他对别人的漠不关心。
“这是我的诞生石,我生在五月,金茜在送别宴上送给我的。”
帕塔纳迪特殿下含着几分羞涩地加以说明。
“戴着这种奢华的戒指到学习院上学,说不定会受到斥责而被没收了去。”
听到清显恫吓的话语,王子开始用本国语言认真商量起来,他们不知道应该将戒指藏在哪里为好。王子们忽然觉得用本国语言有些失礼,又满含歉意将他们商谈的内容用英语传达给清显。清显告诉他们可以托父亲介绍一家可靠的银行,藏在银行的金库里。于是,王子们逐渐敞开了心扉,库利沙达殿下也拿出女友的一张小照给清显看。接着,他们缠着清显,一定要看清显爱着的女子的照片。
年轻人的虚荣心蓦然之间使得清显脱口而出:
“日本没有相互观看照片的习惯,不过我将尽快介绍她同二位王子见面。”
——他实在没有勇气将他从小积攒的影集中聪子的照片展示出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虽然长期以来享受着美少年的称誉,人人交口称赞,但是长到十八岁,一直待在这座寂寥的大宅门内,除了聪子再没有别的女友了。
聪子是朋友,同时也是仇敌,不是王子们心目中那种甜蜜的情感凝结成的糖人儿。清显对自己,对自己周围所有的人一概感到恼怒。他甚至觉察出,就连“散步”途中父亲那充满慈爱的酒后真言,也暗含着对孤独而富于梦想的儿子带有侮辱意味的浅笑。
如今,他出于自尊心而排斥的一切,反过来又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南国健康的王子们浅黑的肌肤,闪耀着锋刃般官能光芒的眼眸,还有那虽属少年但一直长期珍爱着的琥珀色修长的纤指,所有这些,都似乎对清显这样说:
“哎?您到了这个年龄,连一个恋人也没有吗?”
清显没有自我控制力,他依然保持一副冷峻的优雅,说道:
“我最近一定介绍她和你们来见面。”
他将如何向异国来的新朋友夸奖她的美艳呢?
清显经过长久的踌躇之后,昨天终于给聪子写了一封充满疯狂的侮辱性言辞的信。他在字面上反复修改,仔细斟酌,那些十分刻薄的语言,字字句句都刻在脑子里了。
……面对你的威吓,我不得不写这样一封信,我为此而深感遗憾。
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你把一个毫无意义的谜团装扮成一个十分可怕的谜团,不加任何解题的关键词交给我,弄得我两手发麻,变得黝黑。对于你感情上的动机,我不能不抱着怀疑的态度。你的做法完全缺乏关切,不用说爱情,连一鳞片爪的友情也看不到。照我的理解,你这种恶魔般的行动,有着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深刻的动机,对此我有一个相当准确的估量,出于礼貌,我就不说了。
但是现在可以说,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图都化为泡影了。实际上,心境不快的我(间接是你造成的),已经跨越人生的一道门槛。我时常听从父亲的劝诱,游弋于攀花折柳之巷,走上一条男人所应该走的道路。老实说,我已经同父亲介绍的艺妓共度良宵。就是说,公然享受了社会道德所容许的一个男人的乐趣。
所幸,这一夜之情使我脱胎换骨。我对于女人的看法为之一变,学会了将她们当作具有淫荡的肉体的小动物,抱着轻蔑和玩弄的态度。我以为这是那个社会所赐予我的绝好的教训。以往,我不赞成父亲的女性观,眼下,不论我情愿不情愿,我都必须从内心里深刻认识到,我是父亲的儿子。
读到这里,你或许会用那一去不复返的明治时代的陈规陋习看待我的行动,为我的前进而感到高兴吧?而且,以为我对于一位风尘女子肉体上的侮辱,可以逐渐提高我对于一位良家妇女精神上的尊敬,从而暗暗窃喜吧?
不!绝对不会!我自这一夜开始(要说进步确实是进步),已经突破一切,跑进无人到达的旷野。在这里,无论是艺妓或贵妇,花娘或良姝,无教养的女人或青鞜社[28]的成员,一概没有区别。所有的女人,一律都是爱撒谎的“具有淫荡的肉体的小动物”,其余就是化妆,就是衣着。虽说难以启齿,但还是要说清楚:今后我也只能把你当作One of them(她们中间的一个)。告诉你,从孩提时代起你所认识的那个老实、清纯、随和、玩具般可爱的“清少爷”,已经永远永远死去了……
——夜还不算深,清显就匆匆忙忙道了声“晚安”走出屋子,两个王子对他的行动似乎有些诧异。但清显落落大方,面带微笑,很有节度地仔细检点两位客人的寝具和其他用品,听取客人种种希望之后,才彬彬有礼地退出去。
“为何在这种时候,我没有一个知己呢?”由洋馆通向主楼的长长的回廊上,他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思索。
路上,几次浮现出本多的名字,但他对友情僵化的观念,使他随即抹消了这个名字。廊下的窗户在夜风里咯咯作响,一列昏暗的灯火一直延续到远方。这样气喘吁吁地奔跑,清显害怕被人看到,于是便喘息着在回廊的角落里停住脚步。他双肘支在一排“万”字形的雕花窗棂上,一边装着眺望庭园里的景色,一边用心思索。现实和梦想不同,是一种多么缺乏可塑性的素材啊!现实不是扑朔迷离、飘忽不定的感觉,现实必须将凝缩成黑色丸药一般、立即发挥效力的思考据为己有。清显感到自己疲乏无力,他走出有暖气的房屋之后,在廊下的严寒里不住地颤抖。
他把额头抵在咯咯作响的玻璃窗上,眺望着庭院。今夜没有月亮,红叶山和湖心岛黑乎乎连成一团,廊下昏暗的灯火所及范围内,可以约略窥见风吹湖水,微波荡漾。他似乎看到那里伸出一个鳌头,正在窥视着这边,浑身越发哆嗦起来。
清显到达主楼,正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在楼梯口遇见学仆饭沼,随之脸上露出莫名的不快。
“客人们已经安歇了吧?”
“嗯。”
“少爷这就休息吗?”
“我还要学习。”
二十三岁的饭沼是夜间大学应届毕业班的学生,刚刚放学回家,一只手里抱着好几本书。他那青春年少的脸孔渐渐增添几分忧郁,一副铁塔般的躯体使得清显也有些发怵。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没有生火炉,室内寒气森森,他满心焦躁,坐立不安,头脑里思绪万端,时消时现。
“总之,必须抓紧,会不会已经太晚了?那封信已经发出,但我必须在数日之内,千方百计想办法,将收信人作为亲密恋人介绍跟王子见面,而且要想出个世上最自然的办法来。”
无暇阅读的晚报,原封不动地胡乱堆在椅子上,清显顺手打开一张,看到帝国剧场歌舞伎[29]演出的广告,心中不由得一振。“对呀,带王子们到帝国剧场看戏!再说,昨天发出的信也不会到达,说不定还有希望!和聪子一块儿看戏,父母也不会答应,但可以当作偶然的一次见面。”
他冲出屋子,顺着楼梯跑到门口一侧,进入电话间之前,偷偷向门边漏泄出灯光的学仆的房间瞅了一眼。看样子,饭沼正在用功。
清显拿起听筒,向总机报了号码。他胸口怦怦直跳,先前的退缩情绪一扫而光。
“是绫仓府上吧,聪子小姐在吗?”
前来接电话的似乎是老女仆的声音,清显对她问道。那女仆十分郑重而不悦的话语,从远方暗夜中的麻布地区传了过来。
“是松枝家的少爷吧?实在对不起,现在已是深夜了。”
“她睡下了吗?”
“不……啊,我想小姐大概还没有休息吧。”
因为清显一直坚持,聪子终于来接电话了,她爽朗的嗓音,使清显陶醉于幸福之中。
“什么事这么着急,清少爷?”
“是这样的,昨天我给你发了封信,因此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接到信之后,千万不要打开,立即烧掉。请务必答应我。”
“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我……”
聪子对什么事情都是模棱两可,清显从她那乍听起来颇为悠闲的口气里,发觉她又是这副态度,更加着急起来。尽管如此,聪子的声音于冬季的寒夜之中,宛若六月熟透的杏子,听起来温厚而又婉转。
“所以,你什么也别说,请答应我。信到后绝不开封,马上烧掉。”
“好吧。”
“你答应了?”
“是的。”
“还有一个请求,就是……”
“今晚上的事儿还真多呀,清少爷。”
“请买一张后天‘帝剧’的戏票,叫老女佣陪你到剧场去。”
“哎呀……”
聪子的声音中断了。清显害怕她拒绝,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由此可知,绫仓家目前的财政状况,甚至连一人两元五角的戏票都不容随便开支。
“对不起,给你送戏票去。我们坐在一起太惹眼,还是选稍微离开些的席位吧。我陪泰国王子一起看戏。”
“啊,谢谢您亲切的安排,蓼科也会很高兴的。我一定高高兴兴地和您会面。”
聪子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