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寻医记
这是张姐给出的题目。
《编辑部的故事》里,葛优饰演的李冬宝说过一段特逗的话。说的是人生:打在胎里,随时可能流产;当妈的一口烟,就可能长成畸形;长慢了心脏短损,长快了就六指;扛过了十个月,一不留神让产钳把脑袋夹扁喽。都躲过去了,小儿麻痹、百日咳、猩红热、大脑炎在前面等着。哭起来呛奶,走起来摔跤;摸水水烫,碰火火燎;是个东西撞上就半死。钙多了不长个,钙少了罗圈腿;混到了能吃饭、能出门,天上下雹子,地上跑汽车,大街小巷躲着坏人,赶上谁都是个九死一生。
这段台词的背后,是冯小刚和王朔的影子。有人说冯小刚是机会主义者,能为理想折腰,能在乱世苟全。他的喜剧电影所折射的只有沉甸甸的两个字:爱和死。
我拍不了电影,我只能写点小短文,说说我的病。
初中时住校,宿舍都是教室改的。南北两侧是漫长的大通铺,给我感觉好像全年级的男生都睡在一个教室里,条件极其简陋。漫漫长夜,查铺的老师走后,聊天儿。青春期的男生,能聊什么呀。有个县城的男生,聊他阑尾炎开刀的事,说到细节处,一片哄笑。女护士、全裸、备皮,仿佛是一场游戏。
集体宿舍一共住了六年。最后一年的时候,冬天,也是晚上聊天。我睡在上铺,忽然感觉不舒服。那时候条件好多了,一个房间住了八个人。开始是浑身冷,后来是后背疼。起床坐了一会儿仍不缓解。去卫生间,猛然间呕吐。回屋后,同学问咋样了?我笑着说没事啦。下半夜,疼痛瞬间加剧,实在扛不住了。两个同学挟着我,钻出宿舍的楼窗,去了学校对面的医院。医生不在,又去医院家属院儿找医生。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天快亮了。阑尾炎。上午开刀。
瞬间回到了初中的那个晚上。一切都是按县城里那个男生说的那个流程。稍有不同的是,整个过程冰冷、疼痛、无趣。
吴少华那年刚上班,穿着棉大衣,挨着门找我,费了很长时间。买饭、聊天,一星期来了两次。
那年我20岁,右腹部留下一拃长的伤疤。
年轻的时候,我很少吃早饭。在家里,我妈早上不做饭。上班以后,是自己早上起不来。后来了解,结石病很大的诱因就是如此这般造成的。
输尿管结石的麻烦可真大。
开始疼的时候忍着。忍不住的时候,让人捶腰。后来门口的保安改用酒瓶捶。更麻烦的是,捶着捶着,不是我睡着了,就是保安睡着了。再后来,打针,黄体酮。一针下去,通体舒畅。有一阵子,看不见药房就不舒服。
结石病就怕着凉。夏天,我的房间有空调,一群人到我屋里纳凉,我盖着棉被躺床上。有人问的时候,我就说我不爱吹空调,扎肉。
带着对军队的热爱和信任,去过一家军队医院,体外碎石。碎石之前,须打一针药,为结石显影准备。但针剂有观察期,相当于青霉素皮试。轮到我的时候,快下班了,护士说,打不了了,明天再说吧。我看看后面,还有一个患者。你给打了不就完了嘛!
护士没再说话,瞟了一眼,打吧!
打完针,护士说:“我可跟你们说了啊,医生都下班了,出了危险可没人抢救你们。”
我和我身后的那个伙计各自抱着胳膊,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相对苦笑。
后来在县城医院做了手术。
术前签字的时候,我的家人吓哭了。
手术前后,只有连军和我在一起。连军当兵的时候是卫生员。
术后的第一夜是最难熬的,疼痛难忍,万箭穿心。难熬的时候,打杜冷丁。最难熬的时候,打过三支。然后医生再也不肯给打了。五个药瓶挂在一起输液,能起床的时候,药水仍不减。去卫生间,连军提着药瓶,差点儿摔倒。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他的肩胛撞骨裂了!一声没吭!仅用三角巾包扎了一下。
那年我30岁,左腹部留下一道15厘米长的刀口。
很多共患难过的人,都很长时间不见面了,还有永远都见不了面的。愿都安好。
见过一句最狠的话,说:记录本身,即已是反抗。我不苟同,真正的反抗是:沉默。
40岁那年,我查出了糖尿病。后来是滑膜炎,即股骨头坏死的前期。再后来是骨刺,双肾结石。
后来,遇见杨炬先生。
鲁迅先生是排斥中医的。他在《父亲的病》里最刻薄的话,是说轩辕的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但鲁迅先生自己也说,他的憎恶中医,仿佛也挟带一点私怨。
杨炬先生是针灸大夫,在北京的新街口。
北京城里新街口这条路,以前走过。最长的一次,是从宣武门一直走到北太平庄。新街口在这之间。近两年了,往返在这条路上的距离,比我当年走的不知远了多少倍。但病也起色了不少。腿保住了。小小的银针,也是魔针。
杨炬先生很年轻,诊室里就他和张姐两个人,整天忙忙碌碌的。很少见闲的时候,闲的时候,也讲看病的传奇故事。
他讲过的,我不能再讲了。诊室出门的墙壁上,挂一横匾:岐黄济世。
人生有很多事能串联在一起,横向的,纵向的,像极了一张网。然后刻在额头上,叫皱纹也好,叫年轮也罢。
文章的最后,照例用鲁迅先生的话结尾:“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是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像先生所说,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
但我不后悔,而是实在有些爱他们了。
这也是我于风沙之中的瘢痕。
2016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