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相见时难(丧母十年记)
新年的第一天,许许多多的事儿,各忙各的。
我的事儿,是坐在键盘前敲这篇文章。
和菜头在2015年岁末的文章里说:“在世间呼喊,于是得到回应,这是美好的事情,美好到无法用语言文字讲述清楚。困惑的人永远困惑,不得其门而入;明悟的人身在其中,心地一片澄明。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世界上的人那么少,你我有幸相遇,共度好时光。”
我把这段话,转述给了四个人,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
2016年1月5日,是我母亲去世10周年的日子。在1月5日前,最好在今天,我一定要把这篇文章写完,否则,对不起和菜头说的话。世界上的任何人与我的关系,都没有我母亲和我的关系近,这是没办法的事,也不是缘分能够讲清楚的事。母子一场,她生了我,养了我,到现在还影响着我。
我没法忘了她。
我也忘不了她。
10年了,记在我心里的许多点点滴滴的小事、她亲口讲述的一些片段,我觉得可以说出来了,要不然也没法回忆和纪念。
说起我母亲,绕不过去的人是我姥爷。姥爷生于1900年,39岁的时候,有了我的母亲。我姥爷是木匠,造大车的木匠。除了我母亲,城里的表哥也和我聊起过姥爷,但我的脑子里对于我姥爷仍没有一个清晰的形象。据说我姥爷极聪明,小时候不爱干活,遭父母痛骂,之后被派去挑水。他不说话,拿起扁担就走——水也挑回来了,但没法停下来,水缸满了之后是水桶,水桶之后是水壶……直到没有再能盛水的器皿。大人干瞪眼,没话说。我姥爷很早就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妹妹相依为命,反正家里有地,吃喝不愁。但渐渐就入不敷出了。家里一有事儿,家族里就有人出来操持,包括妹妹出嫁。没钱咋办?出地。有多少地也不够卖的呀。
还有人贪图家里的财产。有一次我姥爷吃饭,吃烙饼。感觉味道不对——饭是别人给做好的。他悄悄地给狗吃了一块儿,结果狗死了。自此之后,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我母亲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有些咬牙切齿:“穷当家子,祸害叉子。”
成年之后,该养家糊口了。姥爷干起了木匠。他这个木匠有些特殊——没有师傅。小时候他天天去木匠铺玩儿,时间长了,无师自通!他打的大车,榫卯结构,精确无比,不加楔子,经年不坏。他这个木匠,还有些特殊——没有徒弟。有人学过,他说一遍,别人必须得懂。否则,一顿暴揍!他有自知之明。所以,徒弟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姥爷信相术。他后背有个肉瘤。我母亲小时候常摸着玩儿。他告诉我母亲,这是克子之物,不是好玩意儿。一语成谶:我的舅舅都死了!
1964年,我父亲复员,孤身一人从江苏徐州赴北京与我母亲见面,一进家门,婚事就算定了。我姥爷对我母亲说,我看过了,这是个受苦的人,咱家需要一个这样的。回想我父亲的这些年,全都是辛苦劳作。姥爷的话,一点儿都不为过。
我和我姥爷没缘。1970年1月22日,我姥爷去世,第二天我出生,家里家外乱作一团。我母亲后来说,一边死人,一边活人,还要盖房子,也不知道咋过来的。
1957年我母亲初中毕业,她想上师范,我姥爷整天在炕上病着。师范虽然不用交学费,但还要熬三年才能挣工资。学校动员学生去小学当教师,当时到处缺教师。在能养家的工资的诱惑下,我母亲去小学教书了。我母亲后来回忆说:从我教书的第一年起,我教的班就没考过第二。我母亲是非常要强的,在学校里,她每天早早起床,梳洗完毕之后,到教室里等学生上早自习,她自己看书。学生一来,看到老师在,全都乖乖儿地早读。别的班早就放了羊,闹成一团。我母亲不无得意地说:“我教的学生,不考第一,门儿都没有!”
我父母在“三年困难时期”都没受罪。我母亲在学校,有工资,学校还养了猪,过年过节的时候还能吃肉。我的父亲在坦克部队当兵,重装备部队粮食优先保障,苏制T-34坦克耗费体力极大,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两口儿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常常说起这段儿。
我母亲的工资,最重要的事是给我姥爷买茶叶和点心,她自己用得不多。一家人就这样渡过了难关。我父亲的家里就没这样幸运,我奶奶死了。多年以后,我父亲仍然心绪难平:军属的慰问品让别人给抢吃了!
据说,在“三年困难时期”,有国家预测中国会亡国,但是结果相反。其中的秘密就是国家大量疏散城市人口,减轻国家负担。哪儿来的回哪儿,这就是下放。1962年,轮到我母亲这批人了,有人哭有人闹。我母亲说:“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了。”她打起背包就回家,回家之后就下地劳动。我母亲的原则是永远不让别人看不起自己。“有什么呀,回家就活不了了?”她常常这样总结自己的心态。
“文革”来的时候,我母亲是带着对共产党的热爱参加这场运动的。过程惊心动魄,不堪回首。运动结束以后,她被定为“三种人”,被开除党籍。我上小学的时候,常常是放学回家,被我母亲拒之门外。家里来来往往全是调查的人。再以后,就是她不断地写申诉材料。她写完之后,我父亲管誊写。我清清楚楚地记着,因为材料太厚,我父亲用牛皮纸糊了大信封。
她去世以后,我看到了组织的结论。后来因为搬家,这份结论丢失了。我知道,她是当时大队、公社、县三级“革委会”的副主任,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九大”。结论中说:“这在全县妇女中是少见的。”我无意为我母亲开脱。这只是说我母亲的经历。
大概1980年以后,我母亲就不去生产队劳动了,开始了她家庭妇女的生活。如果以时间划分的话,她养了10年鸡,又养了10年猪,病了6年,大概就是这样。我母亲最痛恨好吃懒做的人,也痛恨怨天尤人的人。养鸡的时候付出的心血最大,请教人,改造屋子,改造鸡舍,买鸡雏,忙得不可开交。最重要的是,我母亲不挣工分,非但生活水平没有下降,反而生活越来越好。1984年,我姐姐考上了大学,我母亲非常高兴,买这买那。从供销社买的大木床,我到现在还用着,它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我母亲之所以这么高兴,我猜是她怕我姐姐过家庭妇女的生活。不是说多艰苦,她实在是讨厌农村的婆媳关系,家长里短,打架闹和。在她眼里,劳动、过日子、看书才是正事,其他的,一概免谈。所以家里极少有串门的人,她不喜欢,也没时间闲谈。
我母亲的一生可以说是强硬的一生,她所有不喜欢的事没有人能强迫得了,比如,不当儿媳妇儿,不去生产队劳动,不和不喜欢的人来往……除了没能长寿。
我想,我的出生给我母亲的欢乐应该是巨大的。她多多少少还是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的。我出生以后,没有奶粉,就用开水泡饼干代替。我父亲看到我吃了之后,说:“嗬,又能活了。”她外出、开会全带着我。从小我就不吃糖和点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吃。去亲戚家,我从没有让母亲出过丑。我母亲说:“好。不吃甜东西的孩子孝顺爹妈。”再有,我冬天不流鼻涕,棉袄袖子永远干干净净,我母亲非常满意。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学习非常好,也没让她操心。
中学以后,我母亲对我有点儿烦了,经常痛骂我,无非就是:劣等生。但烧火做饭的时候,她又离不开我。只有我烧火,饭菜才不会煳。换了别人,又是一顿痛骂。
后来我外出念书,她又常常念叨我,回家之后做好吃的安慰我。
我30岁才结婚,她有点儿着急了,不再是痛骂,是说理了。她说:“趁我身体还行,你最好结婚,生孩子我还可以给你管一管,要不然你罪可受大了。”我当然不信,可我的以后全让她说中了。
她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我就预感不好,给她买了寿衣,又到照相馆放大了她的照片。照片是她教书的时候照的,我不愿意用她老年时的相片。她去世的时候,是我赶到床边才咽的气。很清晰的一声,仿佛是一声叹息。
老年痴呆症。我以为就是人傻了。不是,是以前的事记得清楚,现在的事记不住——我母亲得的病的一种。
我母亲得病以后,我父亲和我说:“你妈的病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趁我还能动,你能不能和我回老家一次?”我母亲说:“不行!”我说:“为什么呀?”她说:“你爸爸一回去就不准备回来了!”我还犯了脾气。现在想想,是我母亲脑子糊涂了,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有一次同事和我回家,炫耀认识某些人,我母亲笑了:“你知道我见过多大的官儿吗?如果叫官儿的话。”这是我上班以后,她没病之前。
我36岁的时候没的母亲,今年我46岁了。
我母亲的坟很低矮,夏天的时候荒草一片,没有墓碑。我想了很长时间,将来立碑的时候,我想刻这样的话:妈妈在这里,爸爸也在这里,家也在这里。
这样的文字,刻在墓碑上,等我将来死了以后,没人照顾父母的墓时,如果有人破坏,希望他能生恻隐之心。
没有亲人埋葬的地方是不能叫作家乡的。
这可怜的人间。
2016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