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修订版)(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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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一书作为中国早熟的思想文化体系,它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已为世所公认。《周易》被称为六经之首,就是一种证明。传说孔子著《十翼》以解释和阐发易之道,《老子》和《庄子》沿袭“象以尽意”,超越常规语言,或以诗或以寓言阐发自然之道,禅宗“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弘扬“自性”开悟之道,由此表明中国传统儒、道、佛三家,实际上都有以《周易》为源头活水的意味。不过必须承认,《周易》是一部非常难解之书。特别是上世纪初,中国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而与传统文化断裂,以及随着教育制度“西化”对中国特长之“象思”集体失去记忆,从而从那时至今,使几代学人进入《周易》和领悟其本真本然之意,变得非常困难。这里发生的问题在于,《周易》产生的思维方式,显然不是在教育制度“西化”中所接受的理性的逻辑概念思维。但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的学人,却恰恰是用这种与《周易》不相应的思维方式领会《周易》。

简要地说,《周易》的“象思”可以归结为“观物取象”和“象以尽意”。这八个字,看似简单,却字字千钧,内含“象思”无限深邃之意蕴。这里的“观”,首先是指具体直观,但是却不归结为具体直观,而是包含超越直观的许多层次。如意象之观、理智之观,等等,一直到《老子》所谓“大象无形”之观。在道家那里,“大象无形”之观,就是体道而通于道的悟性之观。《老子》所说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正是描述体悟而通于道之观。可知,对于古代巫师借《周易》作种种预测的“观物取象”之观,决不能认为只是具体直观。就是说,这种“观物取象”之观乃是经过观的多层次而达到悟性之观。唯如此,才能在天地人“三才”一体相通中,或在与动态整体之易道相通中,做到接近事情本真的预测。不难理解,“观物取象”之“象”,乃是与“观”的层次相适应。只有进入悟之“观”,才可能领悟“大象无形”之“象”。或者说,由此才能进入天地人“三才”一体相通的境界,并在此境界中,以通于“大象”之象“尽意”。因此,“取象”之“取”和“尽意”之“尽”,并不是说有现成之“象”或“意”摆在眼前待取,而是要经过如《老子》所说“玄之又玄”的体道和悟道过程,才能有所“取”与有所“尽”。

由各种经典展现的不同思想文化,其所以本质不同,都因其产生的思维方式不同。因此,为能本真地领会和把握一种思想文化,就必须首先对于不同经典得以产生的思维方式有所领会。现在的中国学人,对于《周易》以及其他中国传统经典在领会上发生的问题,如前述,就在于对于这些经典产生的“象思”失去记忆。这样,首先在领会经典本真之意上就发生进不去的问题。概念思维已经成为现代中国学人的思维定式。例如,有人写文章解读《庄子》时,提出其文的逻辑起点如何,逻辑结构如何。不难看出,这种提问方式和观察视角,就不对。这种思维方式,不仅与《庄子》之文诗意的寓言不相干,而其所论,其结果也只能是生硬地切割和肢解庄文。对于《周易》的研究,也存在类似的问题。

但是,近来读郭彧先生注译《周易》,却使我眼前一亮。郭先生称自己的《周易》之书为“新注释”,读之确实能感到其新。而其新主要表现在体察视角的转换,把作为《周易》思维根本点的“象思”和借助“象思”解读《周易》突显出来。这首先表现在消除对王弼的误解。许久以来,王弼一直被认为是《周易》从象数研究到义理研究转向的始作俑者。甚至把这种转向,称为“王弼扫象”。但事实并非如此。而且正是王弼在《周易略例》中,把《周易》思维的“象思”特点明确地指出来了。所谓“意以象尽;象以言著”。在由这八个字所表达的思维活动中,“象”的中心地位非常清楚。事情本身的“意”或其本真本然,或“道”之意,都是由“象”尽之。这个“象”既表现在阴阳爻的卦爻符号,又表现在卦爻辞的语言。所谓“象以言著”,不过是说卦爻辞的语言在《周易》那里也没有离开“象”这个中心,言所著的仍然是“象”。也就是说,对《周易》卦爻辞的领会也要以“象”为出发点,能区分出《周易》卦爻辞之语言不同于纯义理的概念语言之特点,或者说要把握《周易》卦爻辞“象语言”(此“象语言”概念为南京大学教授李曙华与我通信讨论“象思维”问题中提出,很有创意。——老树注)的特点。

正是由于郭彧先生找到了适合领会《周易》本真的视角,或如他所说的“观象系辞规则”,所以他解释《周易》时能出新,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个新视角就是“象思”的视角,它超越了把卦爻辞只看作纯义理的概念语言的视角,而能看到卦爻辞在本质上乃是以语言筑象,因此在本质上卦爻辞仍然是“象以尽意”。这样,在对卦爻辞的领会上,就不限于字义层面,更重要的还要从其筑象的层面,领会其“象以尽意”的本真本然。不难看出,郭先生开其对《周易》的新解,对于许多卦辞爻辞作出与流传诸解不同的新解,盖源于这样对卦爻辞的新认识。同时,可以看到,郭先生这种新研究和发现,也是他长期研究易学史而能继承先贤和前辈洞见的结果。如他指出,早在汉代,西汉焦赣在《易林》中就把“象”之于《周易》的根本性指出来了。而现代易学大师尚秉和先生,正是继承和发扬了焦赣在《易林》中关于“象”的观点。郭先生这种研究,还使他对于《说卦》能提出崭新的观点,如指出虽然《说卦》出书比其他《易传》晚,但其后面所说的八经卦之“象”的内容,却是最古老的文字。郭先生由考据所作的这一发现,意义重大。因为,《说卦》八经卦之“象”内容非常古老,正好说明先圣原初对卦爻系辞,正是从“象”出发,是以言筑象来“象以尽意”的。

明确了卦爻辞除了概念义理层面,还有超越概念义理的“象”层面,对于领会《周易》本真内涵,具有关键意义。就是说,在《周易》中有两种“象语言”:阴阳爻的“象语言”和卦爻辞的“象语言”。两种“象语言”都是为了达到“象以尽意”的目的。但是,问题揭示至此是否就结束了呢?还没有。因为,《周易》之“象”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不是孤立的而是与整体一体相通的。如郭先生揭示许多卦爻辞,从其“象”的层面看,包含不少描述卦的转化,而描述卦爻的可转化性,也即描述卦爻的动态整体性。这就提出了如何把握具有动态整体性的“象”之问题。显然,这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还没有现成的答案。因此,我认为郭先生的研究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他注译的《周易》具有开风气的韵味,是值得一读的。但是,此间问题还多多,还有待深入研究。如“象”和“象以尽意”,因“象”的动态整体性而非常复杂。在我看来,无论阴阳爻的“象语言”,还是卦爻辞的“象语言”,都因其动态整体性,而具有不确定性。因此,其“象”是否只有一种?显然,这也是有待研究的问题。以上所述,是我在读郭彧先生大作时所思所想的一些看法,就以这一读后感为之序。

王树人(老树)

2006年5月11日写于北京海淀区上庄镇常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