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受伤之后
而他,一个年轻人,是个排爆手,这是他生活的时代所发明的最奇怪的职业。
——迈克尔·翁达杰
……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感受到刺目的光。他又将眼闭上。睁眼和闭眼,这两个动作让他费了好大劲。他没感觉到疼,他知道是麻药在起作用。刚出事时,他也没觉得疼。之后……疼潮水般袭来,一下子将他吞没。无法用语言描述,能用语言形容的疼都不叫疼。你没体验过,就永远不会知道。想象一下,你是猎物,被一群凶猛的野兽撕扯着吃掉……不,那也没这么疼。他看过这类纪录片,猎物在被吃掉前,已被杀死了。它们感觉不到疼。在被杀死时,也不是疼,而是无助和茫然。疼,就像是有人在用锤子狠狠地砸你的骨头。不,锤子受力面太大了。他又想到肉铺上那沉重的砍刀,卖肉师傅会用刀背砸腿骨,如果腿骨有知觉的话……那种疼……太可怕了。疼起来的时候,他想,还是死掉好,为什么不死掉呢?疼,实在比死更可怕。
他不急于睁开眼。他要利用这难得的“不疼”时间,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处境。事故……是怎么发生的?他怎么突然就成了一个火人?烟幕弹……是的,烟幕弹……突然冒烟……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叫“卧倒”……其他人都卧倒……而他呢……瞬间决定要将烟幕弹移开……危险!烟幕弹如果引爆炸弹,后果不堪设想……从做出决定到实施,不到千分之一秒……他抱起烟幕弹扔向远处……瞬间,烟幕弹中的磷喷出来,将他点燃……他扔出烟幕弹,就地打滚,要将身上的火压灭……同事们也上来帮忙……火被扑灭了……他所有裸露的地方,脸和手,全都烧伤了。开始几分钟,他没觉得疼,他看到两只手烧黑了,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脸怎么样。必须立即去医院!他自己走到车上,快,送我去医院。在路上,开始疼了,他忍着,他知道喊叫无济于事。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咬住前排座椅靠背。他听到牙齿咬进靠背的声音,吱——吱——
他想睁开眼,但还是没睁。他要再想一想。这会儿他很清醒。他可以理一理事情的头绪。屋子里很安静。他大概在特护病房。医生和护士呢?他们以为他还在麻醉状态吧。也许,护士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安静地看手机,只是没发出声音罢了。他确定护士不在,如果在的话,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他的耳朵很灵敏,这次事故没有损伤他的听力。但他决定还是先不睁眼。病房的门上都镶有一块玻璃,他若睁眼,恰好被门外的护士看到,他的安静就没了。还是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他想。他的思绪回到了事故现场——
他们到郊外销毁废弃的弹药。这不是一次复杂的任务,也说不上危险。他领着四名排爆队员拉着一车废弃的弹药到大东沟。市电视台的采访车跟着,他们要在现场采访他,顺便看看“烟火”,拍点儿镜头。把销毁过期弹药戏称为“放烟火”,是他的发明。他说看了这“烟火”之后,再看别的烟火都没劲。庞记者借用的是他的说法。庞记者采访过他几次,还给他拍过专题片,算是熟人了。庞记者是个好人,很敬业。他佩服敬业的人。这方面庞记者和他很像,他也是个敬业的人。关键是,庞记者把他当朋友,说过“有事尽管找我”。他知道庞记者不是随便说说,他若真有事,庞记者是会帮他的。他爽快地说,走吧,看“烟火”去。
他们出城用了半个小时。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将城市抛在身后,然后下主路,沿乡村公路行驶一会儿,拐上一条土路。没多久,就到了大东沟。车停下来,这里是一个干涸的土沟,沟里长满干枯的荒草,四周离村庄都很远。往年他们在这里销毁过弹药,对这里熟悉。
他们跳下车,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他想起一句唐诗,“草色遥看近却无”。他往远处看看,远处也无草色,仍是一派荒凉。不过,快了,他想,再过几天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风吹过来,已带有一丝暖意。他吸几口清新的空气,感觉神清气爽。与城市的喧嚣相比,他喜欢野外的清静和空旷。
沟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远处,一片黑麻点,他知道那是一群乌鸦。离得较远,弹药伤不到它们。不过,一会儿它们受到惊吓,会像一片黑云腾起。
他不会把乌鸦当作预兆,不能归咎于这聪明的鸟儿。以前,也看到过乌鸦,没出过什么事。他不迷信。
没有任何征兆。
跳下车时,他们都很轻松。他们不认为有什么危险。
他们都没穿防爆服,因为不需要。
庞记者带了一个摄像师和一个助手。庞记者朝他走来,边走边调试话筒,摄像师扛着机器跟着他,助手扛着三脚架走在摄像师旁边。
看摄像师的状态,就知道他打开机器,正在录像。
他本能地摸了摸领子,看扣子扣好没有。他很注意形象。上了电视,你就不是一个人,你代表的是公安。
庞记者说:“可以开始了吗?”
他点点头。
庞记者对着镜头说:“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就是排爆英雄张志强,他无数次冒着生命危险,排除爆炸物。今天我们跟随他,来看看他的日常工作。(庞记者转向他)张队长,请问,今天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接受过多次采访,能够轻松自如地应付这样的场面。他也知道观众想听什么。对观众来说,排爆工作充满神秘感。销毁过期的弹药,观众也会感兴趣。适合播吗?这个问题,管宣传的副局长会考虑。
他开玩笑说:“放烟火。”
庞记者喜欢他这风格,七分正经,三分幽默。二人配合默契。
庞记者说:“能告诉我们是什么烟火吗?”
他说:“开个玩笑,我们是来销毁……卧倒!”
——采访就到这里。意外出现了!就在他身边,一个烟幕弹突然冒出烟来。弹体因为腐蚀,在搬动时破裂了。他大喊一声:“卧倒!”所有人都卧倒了。他的声音一定非常可怕。他什么也没想,也来不及想。他抱起烟幕弹扔出去。瞬间,烟幕弹里的磷喷溅出来,他就成了火人,他燃烧起来……
他飘浮在空中,托着他的是一片白云。他从白云上往下看,看到他沉重的肉身。可怜的人,你怎么办呢?他为那个躺在病床上的无助的肉体感到悲哀。你一直是幸运的,在此之前。由此,你推断你还会一直幸运下去,就像两条平行线,事故在那条线上,你在这条线上,两条线永远不会相交。这有多傻啊!你上学的时候总是第一名,你的数学很好,我问你,这种推理成立吗?欧几里得的平行公设后来被推翻了,由此发明出非欧几何。这些你很难理解。你读过相关书籍,知道在球面上两条平行线无限延长,也是会相交的。不说数学了,你现在离数学太远了。另一个声音说: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我如何能够坚持下去?
该睁开眼睛了。刚才在云上他没看清床上的肉体是否毁容,现在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如果毁容了,怎么面对妻子?怎么面对孩子?怎么继续工作?他感谢爹妈给了他一副英俊的面孔,他为此自豪,这副面孔让他充满自信。上大学时,那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很得意……到公安局后,他差不多成了市局的形象代言人。现在……他要睁开眼看一看……且慢,他告诫自己,再想一想,还有些事要再想一想。好安静啊,他想一直这样下去,躺在病床上,或躺在云彩里,谁也不来打扰。
他与世界隔绝。他在这一边,世界在另一边。这样很好。他愿意一个人待着,最好谁也别来打扰。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他憎恨丑陋。他怕出事故,怕死亡,但最怕的是“幸存”下来。残疾,他无法接受。而他尤其怕成为一个丑陋的残疾者。现在……要睁开眼吗?不,还有一件事他要想一想……
他听到门口有声音,不是说话声,是脚步声……妻子来了!奇怪,尽管没人说话,他就知道是妻子来了。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她不敢进来。她怕……看到他。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就是他想隐瞒他受伤的消息,不让妻子知道,不让女儿知道,不让父母知道,不让外界知道。妻子来了,他知道最难隐瞒的就是妻子,他不回去又没消息她会疯掉的。她害怕看到他,他也害怕让她看到,她最好别进来……回去,回去吧,他心里说,别进来,千万别进来!
他睁开眼睛。两只手都包着厚厚的纱布,脸呢?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脸上应该没包纱布,包纱布的话,眼睛会看到一部分。脸什么样,吓人吗?
门开了。妻子在医生的陪伴下走进病房……妻子走得很慢……这不是久别后的重逢,需要扑过来……她还在惊吓之中。后来他知道……小王和小周——他的两名同事——去到她单位,她看到两个人凝重的神情,腿就软了,靠着墙才没有倒下。她知道出事了。他们说什么,她没听进去。她问,还活着吗?她清楚他的工作一旦出事,就不会是小事。他们说活着,只是受了点儿伤。她不知道他们是宽慰她,还是……她不敢多想。跟他们来医院的路上,他们给她讲出事的过程。她没听进去,她头脑一片空白。进到病房看到他的一瞬间,她才确定他们没骗她。他确实活着。
他看到妻子的泪水流下来。他知道她已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流泪,这是好事……流泪吧,尽情地流泪吧……不要憋着……命运的一击!对我,对你,对我们家……我们必须承受,别无选择……
在妻子和医生身后,是小王和小周。
他们走到他病床前。妻子、小王和小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主治医生姓林,是主任医师,大家叫他林主任。林主任表现最自然,他问:“疼吗?”他摇头。“疼了你就说。”他点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张口说话,而只是用点头和摇头作为回答。林主任又看一下输液瓶。
他动了动嘴唇。
林主任问:“什么?”
他说:“镜子。”
林主任说:“你要照镜子?”
他点头。
林主任有些为难,他说这里没有镜子……等你能下床时再照吧。
他坚持要照镜子,他说他要看看脸什么样。
林主任说还是不看的好,该让你看的时候会让你看的。又说,没事,毁不了容,别担心。林主任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出去了。
妻子笑着说:“你快把我吓死了……”
她想安慰他,可是脸上的表情……假装放松……忍住不哭……越来越扭曲……笑与哭同在……那么难看……好像面孔是一个战场,笑与哭扭打在一起……眼泪哗哗地流……哭占了上风……她捂住嘴,发出可怕的呜呜声……
小王和小周别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他等着妻子平复情绪……她不应该这么失态……她应该坚强……她知道他工作的性质……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冷漠,不近人情。
妻子不哭了。
他索要镜子,他要看自己的脸,他想知道他的脸是什么样子。他们看到的脸,他也有权利看到。妻子知道他的脾气,他要干什么,没人能拦得住。
“真要看?”妻子说。
他说:“真要看!”
妻子出去给他找镜子。
这时候,另外两个同事小郑和小吴也来了,带来好大一束康乃馨。他们想得周到,同时带来了花瓶。他们将花插到花瓶里。
排爆大队五个人,在他的病房里聚齐了。
这不是开会,他也不用讲话。他们笨拙地安慰他。这毫无意义。如果让他去安慰别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让他们说下去。别说了,这只是个意外,没什么。这不是他心里想的,他却这样说。言不由衷。他在无意识地塑造一个坚强者的形象。他安慰他们,好像受伤的是他们,不是他。他们刚到排爆大队时都对家里人隐瞒着自己的工作。他对他们说,危险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你们,我比你们有经验,我党龄最长,有危险我先上。他说到做到。保护好自己的队员,是他的责任。
妻子拿来镜子。她并没有马上让他照。真的要照吗?他说是的,他已做好准备。这时候他不能表现出软弱。
妻子缓缓举起镜子。
他在镜子中看到一个黑人。不,是黑面孔。他想起妻子曾用过的黑色面膜,妻子问他吓人不,他说吓死人。现在,他也有了黑色面孔。吓人不?他也想这样问,但没问。还不算太糟,至少没变形。他说还好。
他让四名同事回去,他说他要和妻子说话。
小王、小周、小郑、小吴出去后,他嘱咐妻子别告诉女儿和父母。妻子点头。
“几点了?”
妻子告诉他时间,他说该去接女儿了。妻子点头。妻子还在掉眼泪。他说别哭了,让人看见不好。妻子点头。她手里攥着纸巾,纸巾已经湿透。她擦去眼泪。她说她走了,他说走吧。
妻子走到门口,他又叫住她。他想起一件事,媒体,不能让媒体报道这件事。媒体一报道,父母就会知道,女儿也会知道。
“让庞记者来见我。”他说。
病房又安静下来。是时候了,开始从头清点尘世的账目:你受的委屈、未实现的梦、不能实现的梦……
他闭上眼睛,一条长长的路在记忆中延伸,没有尽头。前面有一个身影,朝远处走去,尽管看到的只是背影,但他知道那是父亲。他喊父亲,父亲没有听见,一直朝前走,他跟上去,父亲的身影愈来愈远,也愈发模糊,最后消失在一片强光中……他大喊“爸爸——”,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爸爸——爸爸——”
这是他小时候常做的梦。他总是在哭喊中醒来,泪流满面。
他的童年,父亲是缺席的。父亲就像那个梦中的影子,是背影,且是模糊的。更多的时候,连这个影子他也看不到。他后来与父亲关系疏离,与此有关。
他对父亲最早的记忆……两岁时坐绿皮火车去四川看望父亲……是记忆,还是一场梦,或者是母亲讲述,他不能确定……长得没有尽头的隧道,黑暗中火车碾轧铁轨的声音及其回声……推不开的窗子……独特得像烂白菜一样的气味……
最清晰的是过隧道的记忆。关于父亲的记忆呢?父亲的工作保密性很强,据说上班时眼是蒙着的,不知道车开到哪里,不知道要干几天。母亲告诉他父亲的工作很重要。父亲身形高大,来去无踪,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他崇拜父亲。他后来所走的道路,正如梦中所预示,是朝着父亲前进的方向。母亲说听到火车呜呜响,你爸就该回来了。他们家离铁路很远,听不到火车呜呜响。
另一个深刻记忆是:无边的黑暗……一盏小油灯用昏暗的光推开黑暗,开辟出一小方天地。母亲将买来的芦苇劈开、轧平,用灵巧的手编席,苇片在手指间起舞。他睡觉时母亲在编席,他醒来时母亲还在编席。母亲一个晚上能编一张席,拿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一张席能赚两毛钱。母亲后来腿疼得厉害,大概与她长年编席有关……
他小小年纪就很懂事,自己做饭,自己洗衣。他心疼妈妈,他是家中长子,小小男子汉,他必须为母亲分忧。那时,他体弱多病,吃紫花杜鹃片,肇庆制药六厂生产的——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他吃了半年……
庞记者来到病房时,他刚经历过一阵疼痛。他是烧伤,疼应该由外到内。可是不,疼从内往外钻。就像电影《异形》中,人身体中诞生了怪物,它从内往外拱,拱,拱……他用头撞墙……护士给他吃曲马多……给他打吗啡……庞记者来的时候,他已恢复平静。
他对庞记者提出一个要求:别报道这次事故。
庞记者说:“我来之前新闻已编辑完毕。你担心什么呢?”
“我不想让爹妈知道,不想让女儿知道……他们会受不了……”
“我理解,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庞记者起身说,“我马上去办。”
一秒钟逝去,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钟,第三秒……只有他才知道第三秒会有多么漫长……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时间,每一秒都像皮筋一样被拉得很长,还能再拉长——当他拆除爆炸装置时,这就是他体验到的时间……冷汗冒出来,在冬天衣服也会溻湿……在危险中,他把自己分裂为两半,他让一个被恐惧吞噬,另一个逃逸。冷静!冷静!他需要极其专注,心无旁骛,思维缜密。手不能抖,要果断!他清楚,会有一个分界线,这边是末日,那边是拯救;这边是处罚,那边是奖赏;这边是死亡,那边是生命。啊,这就是他的工作!那些自制的爆炸装置不像炮弹有规律可循,排爆之前,他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引爆装置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稍有不慎就是悲剧,甚至千慎万慎,悲剧仍然会发生。每当别的省市有同行牺牲,他都要难过好几天。丧钟为谁而鸣?为你我而鸣。全国所有排爆手是一个群体,亲如兄弟,他们经常交流案情。每一个倒下的兄弟都是一次警示——哦,当心!
他不喜欢看有排爆情节的影视作品,里面的失真让他无法忍受。犯罪嫌疑人用于引爆的电线为什么要有红有绿有黄,让你好下剪吗?不,犯罪嫌疑人没这么傻。犯罪嫌疑人用的电线往往就一种颜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要剪哪根,你必须自己搞清楚。还有,犯罪嫌疑人的定时装置为什么要让你看到?不,犯罪嫌疑人不会这样,定时装置往往很隐蔽,既看不出来,也没有声音。即使你的耳朵非常灵敏,你也听不出电子表的声音。
有一次,他去拆一个爆炸装置。一个很大的箱子,箱子里装有十几公斤汽油、两个电瓶和几公斤黑火药,空隙外塞满碎纸条——碎纸机粉碎的那种纸条。箱子被故意遗弃在火车站。他到达时,人员已被疏散,并拉起了警戒线。他穿上四十公斤重的防爆服。防爆服所起的作用,小爆炸可以保命,大爆炸可以保全尸。具体来说是,一公斤炸药,三米外可以保命,不受致命伤。两个数字——一和三——很重要。大多数时候,他无法把自己置于这两个数字的范围内。箱子里的东西没人敢动,箱子也不敢动。搬动可能引发爆炸。箱子里为什么塞那么多纸条,难道仅仅是为了填充空隙吗?他没遇到过这种现象。此时,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制作爆炸装置的人。如果是我,塞这么多纸条,肯定是为了欺骗。要找引爆装置,必须清理纸条。如何清理呢?他小心又小心。每一个纸条只有确定没有问题,他才将其拿出。每个纸条都有千钧之重。他清理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由漫长的一秒钟,更漫长的下一秒钟,以及十分漫长的又一秒钟又一秒钟又一秒钟……组成。他快要虚脱了。防爆服里面的衣服被汗水浸湿,汗水顺着皮肤往下流,灌进靴筒里。他被淹没在自己的汗水里。终于,他发现了引爆装置。有一个纸条,只要一抽走,炸弹就会爆炸,他就没命了。他剪断电线,拆除引爆装置,小心地清理黑火药和汽油瓶。在箱子最下面,他又发现一个定时器。所定时间是十一点整。他问同事时间,他们告诉他:十点五十七分。也就是说,如果晚三分钟剪线,他就没命了。他真幸运。
排爆三原则:最少的人,最少的次数,最少的时间。
播新闻之前,庞记者来了,告诉他搞定了。庞记者轻描淡写地说,他找了台长,又找了宣传部部长。既然找了台长,为什么还要找宣传部部长?庞记者说编好的新闻要调整不容易,台长说新闻有新闻的原则,那就是时效性。庞记者说我答应过人家。台长说不能感情用事。庞记者转身就走,说我找部长去。在台里,这属于越级,是禁忌。庞记者说时间紧迫,管不了那么多了。电视台与宣传部咫尺之远,抬腿就到。他刚到,台长也到了。庞记者和宣传部部长是大学同学,私下里称兄道弟。作为宣传部部长,同学的面子得给,台长的权威也要维护。于是,有了折中方案。新闻照播,只说一名警察受伤了,不提他的名字,不出现排爆的镜头。这在我市新闻史上是第一次。
晚上,他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果真,他们没注意到那条新闻。他每周要给父母打两次电话。如果打迟了,他们就会担心、焦虑、念叨,吃不好睡不好。
第一次排爆,他走进那间出租屋时,感到深深的恐惧。那时,他是唯一的排爆手。别无选择,只能上。排爆是他的职责。他以前在部队干的是处理炮弹的工作。他在大学学的是弹药专业,对炮弹是如何造出来的清楚得很,处理起来不难。现在,一间黑屋子,只知道里面有炸弹,别的一无所知。他要踏进去,找出炸弹,拆除。犯罪嫌疑人聪明吗?凡是能自制炸弹的,都不是笨蛋。聪明才智和仇恨捆绑到一起,威力巨大。进入屋子,他感到仇恨带着透骨的寒意,像凶猛的野兽,潜藏在黑暗中。你进入了它的领地,就是这种感觉。他打开手电筒,仔细寻找,共找到九个自制炸弹。有的是用啤酒瓶做的,有的是用钢管做的……每个炸弹的威力都相当于手榴弹的二十倍……
最初几天他非常沮丧,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丑八怪。主治医生林主任告诉他不会,他不相信。医生惯于这样安慰病人。
他是大名鼎鼎的排爆英雄,林医生知道他,对他特别关照,总是微笑着耐心给他解释治疗方案。
两名美女护士——筱筱和玫玫——对他精心护理。筱筱腼腆,玫玫精怪。她们每天给他床头的康乃馨换水,她们还送他一个画笑脸的吉祥布娃娃,上面绣四个金色的字:早日康复。
筱筱说:“我知道你最担心什么,你放心,林主任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林主任这个人可严谨了,从不哄人。”
玫玫说:“过俩月,一蜕皮,你还会帅得不要不要的。”
筱筱开玩笑说:“平时很多女孩儿追你吧?”
玫玫扮个鬼脸说:“这话可不能让嫂子听到。”
…………
“零点一”,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他站在视力表前,“白大褂”用教鞭一样的细棍指给他一个C,让他指出开口朝向。他以前只见过E视力表,上下左右,四个方向。C视力表,开口却有八个朝向,这对他是个考验。
体检,他各项都达标。少年时,他身体瘦弱,吃紫花杜鹃片。上初中后,他练习长跑,每天跑三千米。高中,他的身体最棒,上午跑五千米,下午还能跑三千米。
招飞的军人都夸他身体好,说他就是他们要招的人。他过关斩将,从五百名学生中脱颖而出。
最后一关,视力,他左眼差零点一不达标。
于是,他没有成为空军飞行员。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果那个“白大褂”像筱筱或玫玫,说不定会给他加上零点一,让他通过。那样,他现在就在蓝天上翱翔,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听她们哄他。再一想,如果“白大褂”给他加上零点一,让他参军……听说到部队还要体检,若那时候被退回来,他岂不城也耽搁了,乡也耽搁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这样——早点儿打消当飞行员的念头。
一条路走不通,还有另一条路。
高考,他报了军校。家里穷,而军校不要学费,还管生活费,发服装,他没理由不报。专业:弹药。从此,他就和弹药打上了交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济南军区弹药储备库。十年后,他转业到市公安局,成为一名排爆手。
之后,就是与死神过招,凭直觉,凭预感,凭理智,凭勇气。悬崖上摇摇晃晃的小桥,或者一根纤细的钢索,他要踏上去,走过去,到达彼岸。
一周后,他摆脱了沮丧。首先归功于林主任,是林主任让他恢复了信心。或者说,林主任让他确信他不会毁容。再就是筱筱和玫玫,她们让他感到他是幸运儿。你承认吗?他承认。在这个行当,这次事故带来的伤的确算是轻的。
妻子不再流泪了。父母不知道他受伤,女儿也不知道。这些都让他心安。
市领导和局领导来慰问他,让他安心养病,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说没什么,挺好的。他不能说他要求安静,最好谁也别来打扰——那是不识好歹。他不想让领导来慰问。可如果领导不来慰问,他心里又会难过。人就是这么矛盾。好在慰问时间很短,对他没什么影响。两名少先队员来给他献花。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满脸稚气,很阳光。他们给他敬礼,他用包裹纱布的手给他们回礼。他的手臂能够自由活动。他问他们是哪个学校的。他们告诉他。他放心了,他们和他女儿不是一个学校。
一次他开车去接女儿。那时女儿四岁,上幼儿园。他刚把女儿接上车,电话响了,有任务。他没时间把女儿送回去,只好直接开车去现场。到距离现场几百米的地方,他将车停在拐角处。这里有大厦挡着,看不到现场。他让女儿在车里待着,他有点儿事,去去就来。然后将车锁上。
一个建筑工地挖出一个大炸弹,足有两个液化气罐那么大。这是战争遗留下来的,这个城市解放战争时是重要战场。战争遗留下来的炮弹很多,已经发生过一些悲剧,再也没人敢随便动了。这些炮弹休眠了半个世纪以上,但这并不等于它不会突然醒来。炸弹落下后,碰撞激活震颤片,随即引燃导火索里的铅芯,引起铅芯小爆炸,带动传爆药,引起主体炸药爆炸。主体炸药是TNT(三硝基甲苯)。这么大的炸弹,威力惊人,处置不当,后果不堪设想。由于锈蚀严重,他足足花费两个小时才解决问题。看着拆除引爆装置的炸弹被运走,他如释重负。怎么回家?这时他突然想起女儿,女儿还在车里!他跑到车跟前,女儿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幸亏不是夏天……
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受伤成了一件好事。
妻子不用每天为他提心吊胆,可以安心地吃饭,睡觉。以前他一出任务,妻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夜里出任务居多。半夜接到电话,一秒也不能耽搁,立即奔赴现场。爆炸物越早排除越好。他回来时,不管多晚,妻子肯定没睡。他不喜欢她这样。每每看到她坐在黑暗中等他,他都深感愧疚。这是我的工作,他疲惫地说。我知道,她说。她去给他热杯牛奶,端给他,看着他喝下。她对他太好,他该如何报答呢?妻子说报答啥,你平平安安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现在……
你躺在床上,你是安全的。
“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调离排爆队,换一个工作,再也不用与死亡贴得那么近。”庞记者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是。”
“你立功多吗?”
“多。”
“获得的荣誉多吗?”
“多。”
“遇到的危险多吗?”
“多。”
“常在河边走……”
他理解庞记者的苦心。庞记者是真朋友,怕他出事,才这样委婉地规劝。以前,一次采访结束,庞记者说你是我见过的真正的英雄。庞记者将“真正的”三个字念得很重,特别强调。在他,这是最高的赞誉。庞记者说得真诚,他也推心置腹。
他说:“我算不得英雄,大学时我是区队长,大三入党,毕业时,我是优秀学员,可以自己挑选去哪里。我挑了军械所。军械所在省城。到军械所报到后,我被分到弹药处。我是学弹药的,这也算对口。弹药处在山沟里,离市里好几十公里。我在山沟里待了十年。那里有五个校友,五个大龄青年,找不到对象。我也是。在学校,我是帅哥,有不少女生追我。但在这里,别人给我介绍女朋友,人家一听说我在山沟里,连见都不见。转业时,我想,我要到省城,谁不想到大城市呢。我不想回老家。若分到不死不活的企业,又要下岗,我不想那样。恰好,转业前市公安局借我去排过爆,知道我这方面在行,他们缺这样的人才。我去一说,他们同意了,于是把我要到市公安局。排爆,这是专门为我设立的岗位,就我一个人,光杆司令。人家给你解决了工作,你不能下软蛋。排爆,硬着头皮也得上,必须上。一到公安局,我的婚姻问题就解决了。只是……谈朋友时,我没告诉她我在公安局具体做什么。我不敢说排爆,我怕吓着她。再后来,成立排爆队,让我当队长。我就又招了四个队员。局里双向选择,我还是选择排爆。这项工作危险,没人比我更懂,我不干,让别人干,那是不负责任……”
“你还要继续吗?”庞记者问。
打击从最意想不到的角落落下。隐瞒,是的,他对父母隐瞒他的伤情。他认为很成功。但是,心中有所不安。梦,在另外的维度上揭示真相。有一天他遽然惊醒,久久无法入睡。
接到弟弟电话时,他想起了那个噩梦。
弟弟说母亲快不行了,父亲不让告诉他。又是隐瞒!不过,这次方向相反,是父母要对他隐瞒实情。出发点一样,都是因为爱。
事情是这样的。他一如既往地每周给父母打两次电话报平安。但他两个月没去看望父母,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他编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出差、学习、开会、研讨、考察,以此说明他很忙,不能去看他们。父母很理解,每次总是说你忙吧,没事,我们很好。有一天,他们看到一个视频,是两个少先队员向英雄献花,他们从视频中认出了他,这才知道真相。母亲嚷嚷着要来看儿子,还没出家门,竟然一头栽倒。叫120,送到医院抢救。父亲不让告诉他。
“在哪家医院?”
“县医院。”
他让弟弟立即将母亲送到省人民医院,省里医疗条件好。
之后,母亲转危为安,但落下了中风后遗症。
“进来时,你黑得像包公。”筱筱说,“现在,你是小粉红。”
“什么小粉红,小鲜肉!”玫玫说。
镜子中,他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粉嫩,没有毁容。旧皮脱落,自会长出新皮。很好,他很满意。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手,也没有完全报废。手背结的疤,影响手的功能。虽然不太灵活,但能够活动,干普通的工作没有问题。他问林主任,手还能变得灵活吗?林主任说能,不过,要受很多很多罪。手上的疤和树砍伤后结的疤是一样的,有大量增生。要想变得灵活,就要将增生部分一刀一刀割去,然后植皮。植皮是从你身上别的部位取皮,种植到这里。并非一次完成,需要一次次手术。整个过程,会受多少罪,难以想象。如果不再从事排爆工作,没有必要受那么多罪。
“我有一个梦想……”这是马丁·路德·金的句式,他要借用一下。
我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就是——平安。我希望一直平平安安,直到退休。我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父母身体健康,我能膝前尽孝。我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妻子和女儿不再为我担心,不会因为一个突然的电话就心惊肉跳。我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社会平安,没有不公,没有欺压,没有仇恨,不需要排爆手;这奇怪的职业,不再被需要;所有排爆手都转岗,去从事其他工作……
——这是他出院前与庞记者交流时说的话。
他为自己赢得了特权。正如父母、妻子、女儿、庞记者以及医生护士所认为的,这次受伤未必是坏事,他可以全身而退,从此远离危险。局领导和市领导也准备满足他的要求。出过事故的排爆队员会留下心理阴影,转岗是正常的。
老子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庞记者明知故问,你立功多吗?获得的荣誉多吗?他明白庞记者的潜台词,你立功够多了,获得的荣誉够多了,足矣。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当初市局把你要来,你知恩图报,也已经报答完了。你是英雄,为公安树立了良好形象。你冒着生命危险,排除了那么多爆炸装置,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你不必心怀愧疚。
……电话响了,是小王打来的,小王不知道他今天出院。妻子在办出院手续,他不让妻子告诉任何人。他不喜欢兴师动众。他“喂——”一声,等着小王说话。他不知道小王那边有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声音。
两天前,小王、小周、小郑、小吴来医院看他。他们心情沉重。发生什么事了?他问。他们说,等一会儿你看晚间新闻。你们不能告诉我吗?他们不说话。既然都上新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要让我等待?小王说,算了,小周,你来说吧。小周说,我……他将小郑推到前面。小郑又将小吴推到前面。小吴期期艾艾,说不出口。他说,算了,你们走吧,我等会儿看新闻。他们又不走。新闻不可能呈现震撼人心的画面。他们去过现场,他们知道有多惨。事发后,他们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现场只能用惊悚来形容。一辆轿车被炸得稀烂,外壳炸飞了,车中的人四分五裂,肢体已经不全。车中的三个人全部罹难,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看上去应该是一家三口。他们立即隔离现场。附近有摄像头,记录下整个案发过程:一个穿旧西装的中年男人将一个类似非洲手鼓(也许就是非洲手鼓,视频上看不清)的东西放在路边离开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拉着小女孩儿的手经过这里,小女孩儿看到这个东西,要去拿,母亲不让,她们站在那儿看看四周,确定是无主之物,才让小女孩儿抱上。这时候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在她们身旁停下,让母女俩上车,车门刚关上,车子还没启动就爆炸了。爆炸威力惊人。幸亏附近没有别的行人,否则遇难的会更多。立即调取沿途摄像头视频资料,追踪那个穿旧西装的男人。两个小时案子就破了。那个男子看到警察,笑着说炸了吧?我猜是炸了。他那副嘴脸让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对别人的生命无所谓,对自己的生命也无所谓。他伸出手,让给他戴手铐。他说,杀人偿命,你们枪毙我好了。
最后是小王讲的。炸弹是如何引爆的?犯罪嫌疑人交代,简单,他在上面画了一个倒立的小人,只要颠倒过来……就“轰——”,上天啦!
那天晚上,他看了新闻,新闻对爆炸现场的画面进行了技术处理,不再那么令人不适。新闻还播放了一段摄像头拍下的视频,虽然也进行了技术处理,但仍然很震撼。然后是公安局局长的镜头,他特别提醒市民,对路边出现的可疑物品,要第一时间报警,千万不要去触碰,以免造成人身伤害,等等。那天晚上他没有吃饭,想到那遇难的一家三口,他极其难过——
小王大概有所犹豫,迟疑了几秒钟。他头脑中闪现出两天前那件可怕的事。沉默,这几秒钟的沉默,让他紧张和不安。应该与他出院无关,而是有别的事。会是什么事呢?
小王终于开口,他说:“领导不让给你打电话……”
他明白,这是领导关心他。他差不多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甚至知道这件事严重到什么程度。一般的爆炸物,他们不会劳烦他。
“什么事,快说!”
“说起来复杂,我长话短说吧。”小王说,“我市惊现连环炸弹。一个广告公司老总,收到快递的礼盒,他看上面没写寄件人地址,联想到前两天发生的案子,警觉起来,没有打开。他给弟弟打电话,他弟弟说刚收到四个礼盒。原来他弟弟去取快递时,看到有姐姐、姐夫、妹妹的快递,就一块儿取了。他让弟弟千万别打开,他随即报警。小郑和小吴先赶到,他们怀疑盒子里面是烈性炸药,但没发现引爆装置在哪里,不敢贸然处置。我和小周正往那里赶,我怕搞不定,一会儿我们视频连线,你给我做场外指导如何?”
他与小王通话期间,听到电话那头有手机响铃,小周开始与某人通话。
“有新情况?”他问。
他虽然能够出院,但怕光,他戴着一个特殊的遮光帽,前面垂下一块黑纱帘子,看上去怪模怪样。他在角落里打电话,可能是声音严肃得可怕,再加上帽子古怪,引起几个人注意,远远看着他。妻子办完出院手续回来,走到他身旁,他没有发现。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上。
他能感觉到电话那头小周抢过小王的手机,因为接着他听到的是小周的声音。
“视频侦查大队已经锁定犯罪嫌疑人,他共制作了八个炸弹,目前发现五个,另外两个已寄往北京,正在追查。还有最大的一个下落不明。这事已惊动公安部……部领导要求我们拆除一个,提取指纹,保留物证,其他可以销毁。盒子密封很严,我们不知道引爆装置在哪里,所以,张队,一会儿视频,请你远程指导我们。”
“你们先不要动,快开车来接我,我去!”
妻子小声嘟囔一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没有听到。他不能看着自己的队员冒险。他们还没做好准备,他们没他经验丰富,他们没他冷静,怎能让他们上呢!他不管那头挂断没有,对着手机吼道:
“要快!”
(原载《啄木鸟》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