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莺无法逃脱牢笼
回家后,江彦买了点儿糯米。他想起许夜笙喝酒的样子,不由得蹙眉。好在是被他看到了,若是让其他的男人看见她的样子,难保他们不会有非分之想。
与其在外头喝酒,他还不如让她在家喝酒。
江彦决定给她酿一壶甜米酒。他将糯米洗净,浸泡一夜,隔天放入蒸锅蒸熟,待米粒呈半透明状,就用饭勺捞出。颗粒分明的糯米热气腾腾,等米凉得差不多了,他将其倒入酒曲拌匀,随后加水。酒曲散发出独有的涩口的气息,见差不多了,江彦把这些颗粒物通通倒入玻璃罐中,盖上纱布,等其发酵。
约莫三天后,江彦将米粒过滤掉,把留下的汁水倒入长颈玻璃瓶里冷藏。想到许夜笙嗜甜,他加入几勺混着干桂花的糖浆,将其制成甜桂花米酒,给许夜笙送过去。
等许夜笙收到快递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
江彦不好意思亲自给她,迂回地找了个本地的快递邮寄。快递员一见他寄的是同城快递,还朝江彦挤眉弄眼:“给女朋友的惊喜?”
江彦不说话,默认。
许夜笙拿着快递,听着快递员胡扯:“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给你送的。男朋友吧?明明住在本地还大费周章地给你寄快递,他是想给你个惊喜吧?挺浪漫哪,好好珍惜。”
许夜笙窘迫地道谢,回到屋里就开始拆包装。
什么东西能这么沉?
原来是一壶泛着浅浅的黄色的米酒,酒里还悬浮了几片碎桂花,香气四溢。
许夜笙倒了一小碗,将其放在锅里隔水蒸热。她嘴上呼热气,小口地抿了点儿,米酒酸酸甜甜,很是爽口,比苦涩的啤酒好喝多了。
她以后要是心情不好就倒上点儿米酒喝,快活似神仙。
她抿着唇笑,想起这是江彦送的,给他发了条短信:“我收到酒了,谢谢你,很好喝。”
江彦那头工作的事情很多,大多数是鸟类走私案的品种鉴定。他看了一眼手机,心想回短信太快,会不会显得他工作清闲很不稳重?而且还暴露他一直很期待许夜笙的短信的心理。
纠结了许久,江彦数着时间,等半小时后才回复她:“你喜欢就好,少喝些。你订的机票是哪天?哪班?护照都办好了吗?”
许夜笙翻了一下信息,浅啜一口米酒,回他:“都办好了,大概是下周一去意大利,坐的是汉莎航空,航班号是LH248,早上九点十分那班。”
“路上小心。”江彦了然,回头就跟项目负责人说,“如果你还没定好哪天去意大利,不如就下周一吧,机票我来找。”
“哎?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这些事儿这么积极。”
“同事之间,理应帮忙分担分担琐事。”江彦面上一派疏离冷淡,情绪上没什么起伏。
这厢,许夜笙却握着手机缄默不语。
室内昏暗,唯有一盏小灯亮着。屋外天还未暗,云蒸霞蔚,映入屋内。
她仿佛看到江彦站在厨房,为她细心地淘米酿酒的样子——袖口被他挽到手肘以上,露出精瘦健硕的臂膀。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不该待在厨房里为她酿酒温粥,他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四海为家,闯荡天涯。
那时候的江彦在想什么呢?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她酿酒的呢?
他是不是以为她是小酒鬼,既然她会偷偷地背着他喝酒,堵不如疏,就由他来送酒好了?
江彦什么时候喜欢她这种类型了?他明明高中时期看到喝酒抽烟打架的太妹都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来,偏偏面对她就什么标准都没了。
只因为,她是许夜笙吗?
许夜笙莫名地翘起嘴角,可感受到江彦的赤诚内心后又垮下唇。
她想让他喜欢她,又不想让他喜欢她。江彦何必对她这种人好呢?
月夜乌啼,没过多久,外头便下起了雨。许夜笙睡了一觉,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趴在窗台看路上熙熙攘攘的避雨的人潮。
没来由地,她想到了江彦。
从前她没带伞,站在校门口等雨停。
江彦倒是有伞,可两人都不敢合撑同一把,怕被人说闲话。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对暧昧再敏感不过了,他们只要多对视两眼,就能被人瞧出端倪。
他俩心知肚明,这是他们共同坚守的秘密。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已经是禁忌,要是真被人知道了,他们估计不得安生。
许夜笙干咳一声,悄悄地说:“你先回去吧。”
江彦不动弹,也没吭声,探手接了几滴雨。
许夜笙不明就里,目光落到了江彦的手上。他的手真好看,指骨纤长,骨节分明,被雨水濡湿的掌心带着点儿通透感,白润如玉。
倏地,江彦把折叠伞塞到许夜笙的怀里,用两只手立起校服领子,弯着腰往滂沱大雨里跑。他以校服作蓑衣,揽住人间烟雨。
许夜笙愣了几秒,有片刻失神。她紧紧地抱着折叠伞,耳根略微发烫。那种浮躁的心绪不知为何涌上心头,烧得她的胸腔窒闷。
他总要做善人,总要为她牺牲,都没问过她想不想要。
她不能再想了,会溺死在江彦的温柔里的。
许夜笙垂下眼睫,孤寂的背影融入昏暗的卧室,她开始收拾去意大利的行李。
周一晚上九点多,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许夜笙和舞团的朋友成功地抵达米兰。叶昭说来意大利,却并未和他们同行。想来也是,这些富贵人不习惯坐经济舱,而且出门还得看档期安排。
舞团里的其他舞者围着许夜笙转,语气里带着点儿艳羡与谄媚:“多亏了你,我们才能来意大利!”
许夜笙礼貌地微笑:“怎么说是多亏了我呢?”
“这次机票的钱都是叶先生出的,他和我们说了,算是还你的人情,所以请客!往返的机票,一个人就得五六千呢,那该是多大一笔人情呀!”
“那你们就说错了,这是叶先生人好,拿我当挡箭牌呢!”许夜笙敷衍几句,忙去拉了行李。
其余几人见没料可扒,也就逛起机场的餐饮店了。
团长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新的手机卡,0039开头,是意大利的区号,一共十位数的手机号码,大多是3开头。团长怕她们听不懂意大利语,特地办了华人专用的daily telecom(天天卡)。
许夜笙刚连接网络,手机立马收到了江彦的短信:“你们到了吗?”
“到了。”她回。
“3889××××××,是我的号码,你要是换了卡,给我打个电话。”
许夜笙照做。很快,手机那头便响起了江彦略带沙哑的男性嗓音:“吃晚饭了吗?”
“还没,刚下飞机。”
“订了哪家宾馆?”
“好像是vittoria hotel(胜利酒店)。”
“我知道了。”那厢江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意大利有认识的同学,等会儿让他开车接你一起吃个饭?等晚上我再送你回宾馆。”
许夜笙犹豫一会儿,说:“那你等我,我跟团长说一下。”
她打了声招呼,还把行李留给了团长,顺道要了宾馆的位置,记录在谷歌地图里。完事儿后,她一路小跑到机场门口等人。其他舞者看她的目光都略带暧昧,好像把江彦的邀请想成了叶昭的。大半夜私会叶昭,她还说没鬼,装什么清纯呢?保不准叶昭没把她当正经情人来处吧,只是玩个新鲜。羡慕许夜笙的人都这样想,这样猜。
不得不说,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许夜笙全无顾忌,也懒得管。只有庸才才会成天没事儿做,算计这个,较量那个。
意大利的夏天和国内有太多不同,有阳光时,热得肆意张扬;到了夜里,昼夜温差大,又月凉如水。
许夜笙甚至给自己加了一件青色的小开衫,襟口是一粒象牙白的珍珠,系着绿色扣绳,有点儿像唐装。
江彦带她去吃比萨——意大利的街头随处可见的平民美食。
他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我同学说,有一次,他的意大利同事请他下馆子,选的是意大利餐厅。那天晚上的晚宴一共四道菜,都是比萨,不同馅儿的就能做一盘特色菜。”
“那他们是没尝试过中国美食。”许夜笙难得对他开句玩笑。
江彦也跟着笑:“那你恐怕是不知道华人餐厅在意大利有多火,几乎所有人吃过什锦炒饭。”
气氛难得融洽,许夜笙有一些恍惚。
她和江彦好似回到了过去,也有谈笑风生的一天。或许是远离了故土,所有隐秘的情愫都想找个合适的地点栖息。
许夜笙是舞蹈演员,对身材体重把控严格,所以超过九点就不吃东西了,特别是奶酪。今天她算是给江彦面子,小尝了一口异国风情的食物。意大利的比萨比起国内的咸味更重,番茄与奶酪的鲜味更足。若不是江彦顺手把纸巾递给她,那些殷红浓郁的汁水都要滴到她的外套上来。
江彦问她:“味道怎么样?”
许夜笙说:“吃不太习惯,国内比萨的甜味更重一些,面饼也更厚一些。”
江彦淡笑不语。
一顿饭下来,他找机会岔开话题,嗓音清冽:“你还记得‘红房子’的案子吗?”
许夜笙的一双美目流转,她三两下猜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有新进展?”
“不算有,只是想和你聊聊这桩案子。”江彦打着哑谜,将几张照片摆在桌上,移到许夜笙的面前。
许夜笙集中注意力去看,照片里是一栋被掩入葱郁森林的红瓦楼房,一栋漆了红油漆的小别墅,在或黑或灰的阴郁树林里显得阴森极了。
这里……闹鬼吗?
许夜笙心里打了个突,想到外面的确将这个传说传得沸沸扬扬,颇具传奇色彩。
午夜时分,夜深人静,居住于此的客人总会听到似有若无的歌声,缥缈虚幻,从八音盒中传出。不知是谁施力拧动了八音盒的齿轮,将傀儡似的芭蕾舞女样子的小模型摆在上头转动。它尖锐的脚趾是金属针,卡在转盘上,嘎吱嘎吱地嵌入地里,稳稳当当地起舞。
如果八音盒响了,必定是人为扭动。
可上锁的屋子里哪有第三个人呢?那人难道是蛰伏于黑夜的窥视者,不为人知的陌生人?
许夜笙的脊背发麻,好似无形中有万千手指撩拨她的手臂与臀骨,惊得她毛骨悚然、热汗淋漓。她最听不得恐怖故事了,从前跟着江彦看一点儿鬼片都哭天抢地,险些没吓到他。
那时候,江彦还在心里想着:怎么许夜笙不吃“吊桥效应”这一套?书上都说了,当人提心吊胆地过吊桥的时候往往心跳加快,若是这时候遇到他人,很容易产生心动的错觉。他计划好了,他们一起看恐怖片看到头皮发麻,许夜笙被吓得花容失色,对他心存爱慕。可所谓的实践最不靠谱,什么理论知识,遇上许夜笙通通败下阵来。
江彦一笑置之:“还有几个关于casa rossa的都市传说,你要听吗?”
“都市传说?”
“不是僻壤乡野的鬼怪故事,而是繁华喧闹的大都市广为人知的恐怖故事。这是红房子的地址,在佛罗伦萨周边的郊区。”
“还有地址呀?”许夜笙嘀嘀咕咕,要不是有报纸刊登过这个事儿,她都要以为这是人为捏造的了。
江彦嗤笑一声:“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是假的。”
“这栋房子因为房租便宜,之前有过房客,是在本地打工的华人。这对华人夫妻白天早起开两个小时的车去餐厅上班,晚上回家。由于平时没人在家,所以他们会在早上出门前把衣服放入洗衣机里洗,晚上再晾出去。可某天晚上回家后,他们发现那些洗干净的湿衣服被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不知是不是日思夜想的缘故,他们晚上睡觉时总觉得旁边有人。就这样,别人将其和芭蕾舞者死亡的事儿联系起来,说这是怨灵作祟,房主把房子封了,这件事还上了当地的报纸。本来这是没激起多少水花的事情,人们对此也没多少记忆,可偏偏遇上了林漓一行人。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擅自闯入了禁忌之地,在荒废四五年的红房子里过夜。他们一共六个人,没几天,死了四个,这些人死的时候,房间里有八音盒的歌声,而死者的胸口被利刃刺伤,现场没有凶器,也没有拔出凶器时血液四溅的痕迹。”
“怎么可能?”
“你知道的,人的胸口如果被刀刺入,这把刀就像是个塞子,一旦被拔出,势必会带出血液,而这些液体喷射的痕迹,就能被用来判定凶手行凶的手法与凶器刺入的方向。而那些死者的身上都没有这样的痕迹,整个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带血的凶器。可怕的地方还不只是这样,这件事儿说是人为,倒像是怨灵的手段。”
“芭蕾舞者的怨灵?怎么可能?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鬼!”
江彦若有所思地反问:“是吗?眼见为实,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没有呢?”
许夜笙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能退一步,转而问起其他东西:“你刚才说,还有其他可怕的地方?”
“那个八音盒需要凶手用手拧动才能出声,而屋内根本就没有其他人,除了死者外的所有人当时都待在楼下交谈。等他们寻落单的同伙聊天时,发现人已经死了,而旁边有八音盒在转动。假如凶手拔出利刃逃跑,走道里也应该会留下血迹,可走道里一尘不染、空空如也。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犯罪动机与犯罪时间,而八音盒也必须用人力拧动才能响起,歌声维持十分钟。也就是说,当歌声传来的时候,这十分钟内,凶手还在那个房间。他们搜过整个红房子,并未发现任何带血的杀人工具。凶器呢?凶手呢?八音盒是怎么凭空出现的?所有的疑点都直指一个可能——‘芭蕾女王’的怨灵杀了人。”
许夜笙屏住呼吸,失声尖叫:“怎么可能呢?”
她很快冷静下来,脑海中却忍不住幻想: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选择死在异国他乡呢?芭蕾舞者必然是冷静、高傲、矜贵的,举手投足间,仪态高雅,就连死也要惊心动魄地舞一场!
舞!舞!舞!
许夜笙仿佛看到纤细伶仃的手从四面八方袭来,缠住人的身子,柔若无骨地钩住人的四肢,将人往烈火红莲盛开的地狱撕扯而去……
夜风拂面,许夜笙被冻得一个激灵,三魂七魄归体。
她的手心湿漉漉的,仍有热汗。她可能是被吓到了,喉头绷紧,说话声也微微地发颤:“你也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知道呢?那些记者很可能对这件事夸大其词。你知道的,十几年前,信息的主流媒介还是报纸,报社为了增加销量,总要加一点儿噱头的。”
“你说得没错,信息究竟属不属实有待商榷,所以我们得查。”江彦拿出一份泛黄的报纸,标题是Giornale di oggi(日报),旁边有一串中文翻译。由于案件的幸存者中有华裔,报社特地请了中国驻意记者跟进案件,此事还引起了中国驻米兰的总领事馆的注意。
许夜笙问:“有没有可能调出当年意大利警方对此事的调查记录?”
江彦抿唇:“不太可能,我们没什么理由查看这桩案子的资料,特别是这种境外案件,得国际刑事警察出面才有的谈。这桩案子早已尘埃落定,无关人员没有申请案件卷宗的资格,也就是说,要想知道案件的情况,只能靠自己查了。”
“除了林漓,我们都不知道另外一个幸存者的名字,怎么查?又不能直接去问她,这样会打草惊蛇。”
“不是已经给你调查方向了吗?”
“嗯?”
“报纸上报道此案的记者名叫贝拉·林,看她的姓,她极有可能是华裔。我们不妨找她问问情况,她既然写过报道,肯定关注过整起案子,比我们了解当年的内幕。”
“怎么找她?”
“这还不容易吗?意大利总共只有国内的一个省那么大。”江彦随意地将贝拉的名字以及报社输到谷歌里,两下便翻到了报社的地址。
他打电话给报社前台,接线人是个意大利人,江彦索性用英语交流:“我想找一下贝拉·林。”
“林主编吗?她不在这里,你预约过吗?”意大利人的英语很差,仿佛是当地的习俗,他们的口音偏英式,嗓音浑圆,音调蹩脚。
“没有,我临时有点儿事儿。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有没有空接五分钟的电话?”
“可是你并没有预约……”
江彦耍赖地嗤笑:“人猝死的时候也没有先兆哇,有急事儿时自然是希望能快点儿找到人。”
江彦故意把事态严重化,接线员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咬了咬牙,转接贝拉·林。
“你好,我是贝拉。”很快,电话那头传来散漫的女性声音。
“你好,林主编。我想问一桩案子,名叫‘casa rossa’,当年是你写的报道。”
后者闻言瞬间清醒了,起初的散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声音:“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当年这桩案子的幸存者除了林漓,还有谁?”
“很抱歉,我们做记者的,首要规矩就是遵守保密条款,绝不泄露被采访者的信息。听口音,你也是华人吧?你应该知道国内有句老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相信,如果是你经历了这些事情,你也不愿被人找到,再回忆起痛苦的过去。”贝拉快速地挂断电话。
江彦无奈地说:“我觉得这事儿可能有些棘手。”
许夜笙却垂眸,拨弄自己的指甲,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夜风吹得胡乱地飞舞,犹如被海水浸泡、四处悬浮的海藻,带点儿虚无缥缈的神秘感。她眯起眼睛,嗓音平淡无波:“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想从她的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我说了,我走上这条路不容易,为达目的,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不知江彦听懂没有,许夜笙也毫不在乎。
她走上这一条路,本来就是赌上自己的命,什么都敢做。
江彦淡然地说:“我知道了,我会帮你。”他微微地抿起唇瓣,唇峰凛冽。
意大利的夜晚很静谧,十点以后,路人稀少,几乎没人出门,不太安全。江彦把许夜笙送到宾馆的楼下,对着电话叮嘱:“你接着电话,等到房间再挂断。”
许夜笙没有拒绝,在异国他乡还是谨慎些好,人生地不熟的,难免吃亏。
团长和前台打过招呼,许夜笙报上名字,出示护照,很快便有人给许夜笙送来房卡。许夜笙根据房间号,一步步地踩着柔软厚重的天鹅绒地毯朝上走。壁灯的光线昏黄,天鹅绒地毯柔软的质感凸显到了极致,而壁纸是印满荆棘蔷薇的淡粉色,不突兀,色调朦胧,给人一种温馨舒适的错觉,让人觉得宾至如归。
叶昭不愧是很懂得享受的上流人士,审美品位可见一斑。
许夜笙将房卡插入门锁,待解锁声响起,她按亮手机屏幕,挂断江彦的电话。
屋内铺满了地毯,脚下的触感软滑,缓解了她的脚走了一整天的酸胀感。空调早已被开到舒适的温度,室温不显得燥热,也不会让人感到阴冷。
她还没来得及开灯,黑暗幽深的玄关甬道里突然响起男声,嗓音清冽,那人是她熟悉的人:“许小姐回来得真晚,让我好等。”
屋内的灯光倏忽亮起,叶昭的脚下是一片玫瑰花瓣,房间被布置成了花海的样子,让人入目猩红,惊心动魄。
许夜笙不知该感到惊喜还是惊吓,还没来得及戴上假面,最疲惫无力的一面落入叶昭的眼底,让他一览无余。
许夜笙强撑起精神,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问:“叶先生怎么会有我房间的房卡?”
叶昭闻言,一言不发,眼睛倏忽眯起,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瞧得许夜笙心底直打突,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什么。
许夜笙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左脚足尖轻点在右脚的脚后跟处,做出逃离的姿态。
叶昭笑开,笑意却不及眼底:“你还真是奇怪,最初对我投怀送抱,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后来你对我不理不睬,我示好,你还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你究竟图什么呢?你是要钱,还是要我的人?我以为你想循序渐进,所以我给你安排惊喜,满足你的愿望,像我平素和其他人恋爱那样。可你又退避三舍,时冷时热,是欲迎还拒,还是另有计划?看到一地的鲜花,一般人的反应都是欢喜,你却只在意我是怎么来房间的。”
“我……”许夜笙心中的警铃大作。她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自以为保持距离也能套得住叶昭?别人不是傻子,她怪异的一举一动被他尽收眼底。
她舔了舔下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最开始,我接近叶先生,的确抱有目的。整个芭蕾舞团的舞者都和我一样,想要接近叶先生,想要得到你的资助,想要走得更远,走向更大的舞台。可当我放下身段和你接触,甚至是亲近……我发现我做不到。叶先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是一个传统的女孩,不是那种可以出卖身体的人。所以我退缩了,想做回自己。如果叶先生愿意,我想我们就从普通朋友做起,直到互相爱慕,像正常情侣一样——”
“你觉得,我愿意和你细水长流地恋爱吗?”叶昭突然打断她的话,冰冷地问。
是呀,许夜笙的这番话看似天衣无缝,她却唯独忘了揣测叶昭的心理。
他有权有势,美人美酒什么都不缺,许夜笙凭什么能接近他、留住他呢?
许夜笙惊恐地发现,自己这步棋错得离谱,她甚至忘了本心。是因为江彦的出现让她方寸大乱了吗?她明明做好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准备,接近叶昭,挖出他的秘密,可事到临头,她还是退缩了。
如果没有江彦就好了,那她便全无顾忌,再无牵挂。
这世界上,人因为有了挂念,才贪生怕死。
“真要谈恋爱,我为什么选择你呢?我又凭什么选择你?想和我有亲密关系的名媛有多少?想搭上我这条人脉的舞者有多少?凭什么是你呢?”叶昭并未气急败坏,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是上位者惯有的姿态,借以告诫弱者弱肉强食的社会法则——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就有江湖,谁都逃避不了。
许夜笙该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她本就是蜘蛛网上的猎物,被坚韧的蛛丝紧紧地包裹。她自投罗网,死到临头却想挣脱?哪有那么美的事情。
蜘蛛不靠近她,她又如何把匕首刺入它的体内呢?
她的姐姐就是这样被蜘蛛蚕食殆尽了呀。
如果没有姐姐,许夜笙怎么能活到现在?
许夜笙垂下眼睫,装出一副乖顺柔媚的模样,温声说:“如果不是喜欢叶先生,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想和叶先生只有普通的关系,我想要叶先生的心。”
她说得坚毅赤诚,一双带着水光的杏眼里映满叶昭,叫他分不出真假。
叶昭揉了揉额头,被许夜笙逗笑了。他勾唇,漠然地说:“我对你感兴趣,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喜欢干净矜持的女孩,要把你塑造成我的专属物,无论是身还是心。”
他突然凑近许夜笙,纤长白皙的指尖抚过许夜笙的脖颈,微微地朝下,停留在她线条分明的锁骨之上。叶昭的语调暧昧,声音和缓,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诡异与警告:“我要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许夜笙心乱如麻,掌心皆是汗,她听到自己颤抖地出声:“我只是叶昭你的。”
为了表达亲昵,她没喊叶先生,唤他叶昭。
“晚安。”叶昭离开房间,临走前,他背对她说,“房门是我让侍从帮忙开的,我说要给我的女孩准备一个惊喜。门开了以后,我就让他拿走房卡了,就是你手上的那一张。你放心,我没有钥匙,也不搞夜袭的那一套。我不喜欢强迫人,也在等你主动的那一天。”
等门关得严丝合缝,许夜笙像是泄尽了全身的力气,瞬间跪倒在地。她捂住心口,气喘吁吁,想从包里拿出手机给江彦打电话,却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显示通话中。
她一直没挂断电话吗?许夜笙好像忘记确认了。刚刚所有的对话都被江彦听到了?他知道了多少?许夜笙突然不敢面对他。
许夜笙咽下一口唾液,喉头干到发痒。嗓音沙哑,她颤颤巍巍地喂了一声。
江彦沉默两秒,不咸不淡地说:“以后你一个人住,小心一点儿,不要随意让陌生人进房间。”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江彦躺在床上,一侧是被他握到发烫的手机,他以手背遮目,拦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满手水渍。谁会为这种女人难受?明明是许夜笙把姐姐看得比命还重要,选择了家人,抛弃了他的。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他为什么还要守着她,吃这些委屈?
怨妇似的,江彦自嘲地一笑,眸色深沉。如果可以,他想把许夜笙锁在家里。他的人,无论是生是死,都是他的,没人有资格染指分毫。他得尽快地解决许夜笙的执念,查出她姐姐坠楼的真相,只有这样,他的小鸟才肯乖乖地待在他的身边。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贝拉说出其余幸存者的下落,是叶昭逼江彦变成这个样子的。
而另一头,寂静的夜里,许夜笙唯有苦笑,寂寞地抱住膝盖。江彦果然全部听到了。可她别无选择,再顾忌江彦,一切就都玩完了。
还是从前好,青春期的他们无忧无虑,不像在成年人的世界,从没“容易”二字可言。
她就是这红尘里的蝼蚁,每当夜幕降临,她才能蜕去腐朽的躯壳,找回自我。
那时候,一双筷子、一盅酒、几粒花生米,她重嚼轻咽,不惹人注意,将酸甜苦辣自尝,写尽人生,将惬意的夜拉长。
许夜笙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少年时期的江彦青涩帅气,能将校服穿得风流倜傥,迷倒万千少女。
某天外校的女生被人怂恿,找他表白,亲手给他递上一封信。
江彦推脱不掉,急中生智,指了指许夜笙说:“我有心上人了。”
女生如遭雷击,上下打量许夜笙,咬着唇问:“你是江彦的女朋友?”
许夜笙很尴尬,摆手:“不是,我只是他的普通同学。”
江彦挑眉:“对,我们还不是男女朋友。”
女生长嘘一口气。
他淡淡地补刀:“家里人不同意我早恋,所以我们打算考上同一所大学再谈恋爱。”
屡遭重创的表白者挥泪狂奔,留下许夜笙满脸无语。
许夜笙窘迫,问他:“你都在说什么呢?”
江彦满脸无所谓:“我不过是骗骗小姑娘的,你别告诉我,你当真了。”
“我没有。”许夜笙急忙反驳。
不可否认的是,当江彦说到许夜笙是他的女朋友时,冷峻的眉目带上了一点儿柔情,让许夜笙的心狂跳不止,她莫名其妙地乱了方寸。
若是一切都如初,那该多好。
清晨,许夜笙在蓬松的真丝被里醒来。她身上的珍珠白睡袍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那腰身不盈一握,被细细的腰带勾勒出窄瘦的轮廓。
她揉了揉额头,哭过一夜的效果与宿醉相同,都是后劲大,让她头疼欲裂。
许夜笙下意识地摸来手机,有两条未看的短信,一条是江彦的,另外一条是叶昭的。
她点开江彦的短信,见上头写:“醒了?你早上有排练吗?我打算去调查一下贝拉的事情。”
许夜笙十指翻飞,给他回话:“我早上得去小镇的剧院排练,团长约了地方,不然我们晚上见吧,到时候我联系你。”
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她思索一番后,点开叶昭的短信:“许小姐睡得可好?我这里给你准备了第二个惊喜,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惊喜?”她诧异。
叶昭回答:“看这个惊喜可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许夜笙心生警惕。
“哈,别紧张,只是你得换上一件漂亮的礼服,我要带你去见意大利芭蕾舞剧编舞兼作曲家卢卡先生。我向他预约了新创作的芭蕾舞剧,结合中国怪谈,这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一个故事。”
许夜笙的心脏怦怦乱跳,听了他准备的惊喜,她一下子头脑发蒙。
国际知名作曲家卢卡?为她量身打造芭蕾舞剧?这天上掉下的馅饼未免太大,饶是许夜笙有心理准备,也不免被砸晕了。
舞者,以舞饰角。哪有本末倒置,因人造舞的?
许夜笙莫名地很期待,咬了咬唇,决定接受叶昭的好意。她拉开衣柜,里面有一件黑色礼服,长裙华丽高雅,一字肩、锁腰、下摆开衩,裙摆沿着腿部线条绽放,铺展至地,仿佛一朵倒立的黑色康乃馨,香味不重,淡到神秘。
这是叶昭对她的印象吗?那支舞曲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与此同时,江彦刚刚看完许夜笙回的短信,垂下眼睫,叫人分辨不出情绪。他沉默了好几秒,静悄悄地将手机塞回口袋里。
他的车的正前方就是许夜笙下榻的宾馆,他本想在楼下等她。
许夜笙拒绝了他,并且在她的宾馆楼下,出现了另外一个捧着花、名叫叶昭的男人。
叶昭来这里是因为排练还是因为和许夜笙有约?江彦冷哼一声,并不想知道答案。
江彦抿唇,加快车速,一直到贝拉工作的新闻办公楼才停。
日报社的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江彦提前半小时到了附近的咖啡厅,决定从清晨开始监视贝拉。
他所坐的座位正对写字楼,可以将进出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二十分钟后,贝拉踩着高跟鞋走进公司。江彦正想起身,却见邻桌的一个女人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拿着手机对准贝拉猛拍。
直到贝拉走进公司,那女人才停止自己可疑的动作。
江彦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端起自己的咖啡,挪到女人的桌旁,问:“你认识贝拉?”
女人听到这个名字,一脸惊恐。她嘀咕一声“不认识”,手在桌上一阵摸索,胡乱地把个人物品收拾进包里,随后戴上墨镜,拔腿就跑。
这太奇怪了,江彦忍不住追了出去。男人的体力岂是女人能比的,她没跑几步便被江彦拽住手腕,拖到了一侧的深色的巷弄里。
路人侧目,还以为那是情侣间的小打小闹,没特别在意。
“你干什么?小心我报警!”
“你是华人?”江彦听她字正腔圆的中文,诧异不已。
女人适时地闭上了嘴,低眉不语。
江彦忍不住问她:“你跟踪贝拉做什么?”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小巧可人的瓜子脸,皱眉,不满地说:“你认识贝拉?”
五秒钟后,她嗤笑一声:“你该不会是被贝拉这个坏女人甩开的男人吧?她都丢开你了,你还装痴情跟着她呀?”
江彦不会被这种幼稚的话激怒,相反,他觉得人在危急的情况下所说出的气急败坏的话很可笑。于是他轻轻地笑了:“你和贝拉有仇吗?”
女人默不作声。
“我也和她有仇。”江彦陈述一个事实。
女人像是找到盟友一般,流露出欣喜的神色。片刻后,她突然后退一步,眼中充斥戒备的情绪,紧绷着嗓子:“你怎么知道我和她有私人恩怨?”
“不止这些呢!”江彦云淡风轻地补充,“我还知道你和她有情感上的恩怨,她抢走了你的什么人。她是胜者,可你是可怜虫。”
“你胡说!你……为什么对我下这种评价?”
“如果不是被我说中了,你又怎么会质疑我呢?”江彦笑容冷淡,“你明明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底下的妆容却很精致,细致到连眼线都记得勾了。所谓妆容就是女人的铠甲,你做好了随时与贝拉用美貌决一胜负的准备。外貌是由旁人来评价的,也就是说,你在意别人对你们的容貌差异的评价,这个‘别人’的集合体,按理说应该就是情人、恋人一类。贝拉很可能抢走了你的恋人,而你的好胜心驱使你不断地迎战,不断地关注贝拉。”
“你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断言我和贝拉有情感纠纷吗?”
“你一进咖啡厅,第一个动作不是点单,而是下意识地朝窗外望,注意贝拉的动向。等她出现,你立马放下手里撕到一半的糖包,拿出手机拍照。由此可见,你是冲着日报社来的,针对对象是贝拉。你再看看你的耳环,SW的限定款,我曾在一张贝拉的获奖照片里看到她戴过这款耳环,想必是同一个男人送给你俩的?他用同一种手段泡两个女人,脚踩两条船,还真是个中老手。所以,是贝拉抢走了你的爱人吗?她是第三者?”
女人叹了一口气,将手上的包挂到肩上,故作释怀地说:“你只猜对了一半。”
“哦?”
“我的确想和她一争高下,也和她有仇,不过不是为了恋人,而是上司。”
“上司?”
“一次,有个爆点新闻的资源,总编说让我跟进报道,只要我和总编产生私人关系。我本来就单身,所以同意了。眼看着资源到手,半路却闯入一个贝拉,她用肮脏的手段绑住了上司,还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资源。就这样还不够,她为了让我攻击不了她,先下手为强,曝出我和上司的私人照片,让我在行业内身败名裂,只能夹尾逃跑。中国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咬人。既然她不给我留退路,那我也要让她尝尝被人当狗一样驱逐的滋味。”
女人永远忘不了,前一秒还装纯洁痛斥她的贝拉,下一秒就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露出魔鬼般的嘴脸。贝拉轻抚她的脸,低低地笑:“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儿呢?你还真是没用呢!你仗着自己年轻漂亮,霸占上司风光了这么久,是时候退场了。你呀你,还是太嫩了。这些老男人,一边品尝你的滋味,一边承诺给你车呀房啊的,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相信。你别急着生气,就算告诉别人,我说了这些话,拆穿了我的面具,又有谁敢相信你呢?Pirandello(皮兰德娄)就说过,人在不同环境会戴上不同的面具。意大利高中的阅读必修课,你该不会没学过吧?”
女人没忍住,扬手就给了贝拉一耳光。
路过的同事急忙将贝拉拦到身后,嫌恶地盯着女人:“收拾你的东西赶紧走哇,贝拉安慰你,反倒遭到你的暴力对待。你再不走,小心我报警!毕竟你离职了,无关人员也没资格在公司里作威作福吧!”
女人闭上眼,往事历历在目。
江彦说:“不如我们合作吧。”
“合作?”
“我和你联手,给贝拉一个教训。我有想从贝拉身上得到的东西,你也有想看到的事情。我可以帮助你,把她拽下地狱。”
他们一起将贝拉拽入地狱吗?以恶意还治恶意?这甚得女人的心。
“好,我同意。”女人笑了,“我叫安妮。”
“江彦。”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肯定会的。”
江彦和安妮约了一个时间,到时候再详细地制订计划,引蛇出洞。他悉心调配的好菜,即将出炉。
贝拉的事情有了进展,江彦感到通体舒畅。他拧了拧眉心,给许夜笙打电话,邀她共进晚餐。
许夜笙正在剧院里和卢卡以及他的助手讨论新芭蕾舞剧的事儿,很显然,这个意大利人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最近还研究山海经一类的怪谈传说。
《山海经》云:“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芭蕾舞剧的主题是“九尾狐”,卢卡在其中加入邪魅的妖狐与血月的元素,舞裙带有红白双色薄纱,舞者挥鞭转时,薄纱似蹁跹起舞。主人公似妖非妖,似仙非仙,极媚极妖,极轻极盈。
西方有公主与仙女,东方也有君王与妖怪。西式美古典开放,中式美婉约含蓄。卢卡的想法前卫先进,他想在国际平台宣扬一下东方文化,与许夜笙不谋而合。两人用半吊子的英语相谈甚欢,很快便定下了排练的时间,由卢卡担任芭蕾舞剧导演。
等许夜笙联系到江彦,已经是晚上九点。
一进屋,许夜笙就踢掉高跟鞋,卸下及地的长裙,从房间的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单手拉开拉环。
忙碌了一整天,她也需要像个普通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惬意时光。电话那头是她年少时的爱人,配上冰啤酒,她感觉还不赖。
许夜笙得喘一口气,否则生活的重担一定会压垮她。
“今天查到什么了吗?”许夜笙抿去唇边的泡沫,长嘘一口气。
“我找到一名叫安妮的女人,安妮和贝拉有过节儿,手里有贝拉的料。我想利用安妮让贝拉遭受一次名誉危机,然后我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拯救贝拉,逼贝拉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江彦开了个玩笑。
“你说得这样容易,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许夜笙嘴角上翘,甜甜地说,“江同学,你长大后变坏了。”
江彦但笑不语。他在那头吹着冷冽的夜风,听到电话里传来泡沫爆裂的吱吱声,问:“你在喝起泡酒?”
“啤酒。”
“少喝些。”
许夜笙的酒量是真的不行,她每次豪气冲天地要开一瓶,没喝几口便两颊酡红,眼神迷蒙,神色微醺。她浑身发热,也不知道怎么奓起的胆子,突然风情万种地说:“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喝酒?你是不是以为我高中的时候是乖乖女?都是骗你的,我很坏。”
可能是恶意作祟,许夜笙总想刺激一下江彦,叫他好看。
江彦也不恼,听着女人发酒疯,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很坏,不然也不会丢下我,一个人逃跑了。”
占便宜的总是许夜笙,而江彦被伤得千疮百孔。
许夜笙有些伤感,屋内光线昏暗,她落寞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江彦轻笑出声,“你早晚得还给我的,不是吗?”
“还什么?”
“没什么。”
江彦的笑意淡去,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早点儿休息吧,别喝多了,省得醒来头疼。”
“嗯。”许夜笙应了一句,听到电话那头的人挂断电话。
她疲乏地闭上眼,将头埋在柔软的鹅绒枕头里,深吸一口气。她很在意江彦说的话,可刚才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没听清。
那是很重要的话吗?她突然想到,从前也这样错过了一次江彦说的话。
大约是她高二的时候,同班同学在开学之前搞了一次小聚会,地点是某家偏僻的KTV。班长拿了他哥的身份证,给大家开了一个包间,来之前警告大家,一定不能穿校服,不然被认为是未成年人,保不准被拦到外头去。当时她年轻不懂事儿,现在成年了再去看,也觉得很可笑。
同班女生建了一个班级QQ群,取名“公主联盟”,当年她们浪漫又“中二”,也没人会笑话她们。
副班长蒋茹提议:“不如我们都穿短裙吧?”
丁籁:“短裙?会不会不太好哇?”
“都是自己班同学,知根知底的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开学后我们就都要穿校服了,难得聚会一次,总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儿。我还打算偷我妈的口红呢!”
“哇,蒋班长,你好大胆。”
丁籁问许夜笙:“夜笙,你穿短裙吗?你穿我就穿。”
许夜笙不想扫兴,抿唇敲下一行字:“我只有连衣裙。”
“是裙子就行,姑娘们打扮起来呀!”
蒋茹:“你们知道男生都怎么打扮吗?”
丁籁:“许夜笙和她的同桌江彦不是关系挺好的?夜笙,你有他的手机号吧?你发个短信问问他?”
许夜笙很窘迫,急忙辩解:“我们关系一般哪……”
“你少来,他从来不教人做题的,前两天居然会帮你分析试卷。”蒋茹促狭地说。
许夜笙更无奈了,怕这些人在这种暧昧的话题上纠缠,连忙接下了任务:“那我发短信问问,他回不回,我就不知道了。”
“快去!”
同学们并不知道江彦和许夜笙同住一个屋檐下,还以为他俩平日关系亲密是因为私底下有短信往来。
许夜笙握紧了手机,蹑手蹑脚地去敲江彦的门。
“等一下,我在换衣服。”江彦隔门回答。
许夜笙的脸颊立马发烫,她老老实实地后退半步,仿佛这样就能不被人认为是偷窥狂。原来江彦在换衣服哇,是为了出门准备吗?一想到他裸露上身的样子,许夜笙就一阵心跳加速。她数着指头,在脑中模拟江彦穿衣的步骤,盘算他还有多久会开门。
现在的江彦应该刚刚褪下短袖吧?他精瘦结实的手臂穿过袖口,麻利地套上衣服……
吱呀一声,门开了。
许夜笙的演算正确,江彦的确刚刚换好衣服。她更害羞了,做贼心虚地低着头,小声地说:“班里的女同学问我,你们男生都穿什么。”
江彦挑眉:“穿什么?你自己不会看哪!”
许夜笙抬头瞥了一眼。江彦今天穿的是短袖衬衫,下身是深蓝色牛仔短裤。衬衫领口微微地敞开,露出男性骨感十足的锁骨,给他平添几分凌厉与性感。
许夜笙呢喃自语:“男生都穿衬衫吗?”
江彦嗯了一声,问:“你们女生穿什么?”
许夜笙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穿的长裤,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穿裙子。”
“裙子呀……”江彦若有所思地笑,“我还没见过你穿裙子。”
“啊!”她舔了舔下唇,“我不太穿那个。”
江彦低语:“肯定好看。”
“你说什么?”许夜笙怔怔地抬头,刚才气氛太奇怪了,她没怎么听江彦说话。
“没什么,好话不说第二遍。”江彦不自在地解开一枚纽扣,生硬地结束话题,“不和你说了,我先出门了。”
“哦。”许夜笙呆呆地点头,在心里咀嚼江彦的那句话。他说了句好话?他是在夸奖她吗?她偏偏没听到,可惜了。
许夜笙这一夜有酒精催眠,睡得还算沉。另外一边,江彦却睡不太着。
他一闭上眼,脑海里满满都是许夜笙。她喝了酒,说话娇滴滴的,有些魅惑诱人。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了?说起来,江彦之前给她酿的酒她应该喝完了,不如再给她做一些水果酒?水果酒的度数低,能解馋。压力大的时候,正常人能吃炸鸡可乐,通过暴饮暴食来解压。可她是舞者,得控制饮食,就只能“酗酒”了。
啧,这妮子的毛病真多。
江彦头疼地拧了拧眉心,闭眼睡了。
第二天,他和同事做完工作上的事情,就和安妮见了个面。
见面地点定在安妮家,她有许多关于贝拉的资料,在外面碰面不太安全。
江彦进入陌生女人的家里,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在厨房拉开椅子,与安妮隔开一米远,疏离感十足地说:“你有哪些关于她的信息?文件给我看看。”
安妮把手上的黄皮纸袋递过去,上面是各种手写记录以及裁剪的大头照,从贝拉小时候到现在,所有的信息都记录在内。
江彦嗤笑一声:“你倒像个黑客,把她的信息挖得这样全。”
安妮喝了一口水,面对江彦的嘲讽,不甘示弱地说:“不然呢?我可是要置她于死地,不挖出点儿料哪能行?”
“这么多资料,我一时半会儿可看不完,你直接说重点吧。”
“我发现她离过婚。”
“她都三十多岁了,离过婚不是很正常吗?”
“不一样!”安妮兴奋地说,“我可是发现她有坏女人的潜质。”
“坏女人?”
“她抢走了她继姐的老公!”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情?”
“我从贝拉的大学同学那里打听来的。听说贝拉的老公原本是她继姐的未婚夫,可后来跟贝拉结婚了,这里头不就是有猫腻吗?按照贝拉喜欢勾引男人的性格,肯定是贝拉在背地里使了手段。”
“那贝拉的继姐呢?”
“听说她的继姐出了车祸摔下山崖,后来变成植物人,一直昏迷不醒。”
江彦挑眉:“那贝拉和继姐的未婚夫结婚,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
安妮知道江彦想说什么,如果是继姐出事儿后,贝拉才和继姐的未婚夫在一起,这样贝拉可不算“小三”,这件事也不属于污点。
安妮垂头丧气:“是之后。”
“电视剧还有小说里,女生的闺密去世,然后女生和闺密的未婚夫在一起的桥段可不在少数,也不违背伦常。”
“贝拉真的这么干净吗?”安妮忍不住问。
“我可没这样说。”江彦把资料重新拿回来,翻阅了几页。
原来贝拉的母亲在贝拉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贝拉跟着父亲过活。贝拉的家境普通,幸好意大利的小学和初中无须缴学费,政府也有发放补贴,贝拉这才得以生存。她高中的时候,父亲再婚,继母带来一个女儿,也就是贝拉的继姐。贝拉不是继母的亲生女儿,继母不虐待贝拉就算好的了,加上继母在贝拉的爸爸耳边日夜吹枕边风,导致父女关系淡薄。在这样的家中,贝拉必须时刻小心,不被继母抓到告状的把柄,整日如履薄冰。
江彦脑中灵光一闪,问:“贝拉的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妮漫不经心地说:“据说他是个富二代,旗下还有分布整个欧洲的物流公司。”
“我觉得你说得对。”
“什么?”
“贝拉不一定是个好女人。”
“你有什么线索?”
江彦垂眸:“我倒没什么线索,只是我们也无法确定,贝拉和她的前夫是在继姐出事儿后产生情愫,还是出事儿之前。假如是出事儿之前,那么难保继姐的事情和贝拉与其前夫全无关系。毕竟我知道,女人为了达到目的,总会不择手段。”
他想到了许夜笙,平日里柔弱温婉的女人,为了查明真相,以身涉险,把他丢到一边。许夜笙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会怕吗?她会想小鸟依人地赖在他的怀里休憩片刻吗?江彦情不自禁地想:女人狠起来,还真的没男人什么事儿了。
安妮兴奋地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相信她是什么好人。”
“你因为讨厌她,所以心怀恶意,认定她做事儿很坏吗?丧失对事实的判断,只根据对做事的人的观感来判定对错,这可是没脑子、情商低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江彦放下资料,淡淡地说完这句,一副高高在上地说教别人的模样。
安妮不服气地反驳:“还说我呢,你不也是这样?”
江彦瞥她一眼,目光凛冽,云淡风轻地开口:“我和你不一样。我即使要她身败名裂,也会找出相关的证据与事实,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泼人脏水,拽人下地狱。”
“那要是她真的毫无污点呢?”
“你觉得可能吗?人哪,或多或少都会作恶,只是有的恶不为人知罢了。”
安妮说不过他,又不甘心,于是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反击:“那你的意思是,你也会作恶?”
江彦但笑不语。
他怎么不会作恶呢?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将许夜笙锁在金丝的牢笼里,给予她锦衣玉食,限制她的自由,让她只为他高歌。
可是他不能这样呀,那不就和叶昭没什么两样了?
作为许夜笙的男人,江彦可比叶昭这种卑鄙小人高贵一点儿,手段也得高明一些。
可万变不离其宗,江彦和所有男人一样,都想狩猎许夜笙。
安妮问他:“那你有什么好法子能查出贝拉的前夫的事儿吗?”
“有空时我们先去看一下贝拉继姐的情况,或者拜访贝拉的前夫。”
“行,那我这两天查查看她继姐的住址还有她前夫的联系方式。等有消息了,我就告诉你。”
他们聊完这些,已是晚上八九点。夜空渐渐地暗下来,下起瓢泼大雨。意大利的夏天,晴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阴时阴雨绵绵、愈演愈烈,能将人从头到脚淋成落汤鸡。
安妮劝他再留一会儿,至少等到雨停。
可江彦执意要走:“我得去接人。”
他在伞下这样说,被伞影盖住的眉目显得越发柔和。
安妮情不自禁地问:“是你女朋友吧?”
“何以见得?”
“你聊起她时,眼睛在笑。”
“是吗?”江彦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显山露水,表达出情绪。于是他垂眉敛目,匆匆上车,和安妮道了别,启动车子离开。前些年,他在意大利工作过几个月,那时考取了意大利的驾照,证件有五年的时效,如今还能派上用场。
夏雨很冷,车内的温度降低,冷气渗入衣料,覆盖在他的肌肤之上,人都被冻得清醒了。
江彦想起许夜笙刚刚排练结束,给她打了个电话,询问:“外面下雨了,你带外套了吗?”
许夜笙刚刚走出剧院,正打算坐巴士回宾馆。哪知,淅淅沥沥的一场雨将她堵死在了酒吧门口。意大利的酒吧不只卖酒,还是咖啡厅,若是有人想吃点儿甜点或是喝点儿热饮,进门准没错。
她在欧式建筑的门前徘徊半天,指尖因为受冻忍不住蜷缩,低语:“没带。”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太麻烦了。”
江彦冷了脸:“知道我开车麻烦,你就少给我惹麻烦。”
“嗯……”许夜笙讷讷,“我在sette bar(七号酒吧),就在剧院的外面,你过来吧。”
幸好她没拒绝江彦的帮忙,不然他还得胡思乱想。
许夜笙望着路灯底下被照亮的雨丝,一时间心神恍惚。江彦嘴上说讨厌她,可他做的事情里总是透露出关心。他是天生爱做好人,还是受尽了委屈呢?
可这委屈是她亲手给的。
想起来,许夜笙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不远处,江彦停下车,走过来。他撑着伞,黑色西装被宽厚的肩膀撑得笔挺,他将领口的纽扣解开一枚,带点儿不羁与肆意。
“等了多久?”江彦就这样朝她走来,眉目俊朗,嗓音清冽,犹如画中世外仙人。
“没多久。”许夜笙一见他便欣喜,微微地勾唇。
这一瞬间,他与好些年前的少年江彦重叠,一样俊俏的眉眼,芝兰玉树。他朝她走来,带着满身的人间烟火气,眼眸里满满当当地倒映了她一人,再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