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巧中巧郎小玲受骗 错中错刘玉娘入双 (下)
原来金香玉本不姓金,而是姓靳。她的老家也在关内,因为来的年头比较多了,语言习惯也就同关东人一样了。她本是吉林县金家屯人,她爹叫靳少本。因为羡慕金家屯的金家大户的名声,硬把个“靳”改成了“金”。他爹是个吃喝嫖赌、浪荡逍遥的家伙。三十多岁就死了老婆。后来呢,在金家屯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带着金香玉到船厂去投亲。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到了船厂一打听,要投奔的亲戚不知搬哪里去了,金少本一股急火竟一命呜呼了。那年香玉才刚满十三岁。她爹一死,她倒自由了,今天跟张三儿住一宿,明天再跟李四儿过一夜,倒是吃香的喝辣的,无拘无束。后来她遇上人贩子把她招待去了,鬼混了半年多,那个骗子把她玩够了就卖到窑子去了。金香玉本来就是个水性杨花的人,这倚门卖笑的皮肉生涯,正中她的下怀。因而下水不久就兴通起来,成了圈楼红极一时的妓女。事有凑巧,正赶上郎三那年冬天去船厂卖粮到圈楼去住局碰上了她,两个人气味相同,一下子就混熟了,日子长了,郎三从金香玉嘴里得知她是金少本的姑娘,金少本本是郎三的姨表兄弟,论起来金香玉该是郎三的表侄女,也不顾及辈分了,出了身价,把金香玉赎了出来,做了自己的小老婆。她到了郎家以后,虽然身份只是个小老婆,却是说一不二的管家婆,因为郎三的大老婆是早已被郎三抛到一边儿,成天除吃斋念佛,准备重修来世之外,什么也不去过问。因而郎家的大权就掌握在金香玉手里,她心狠手黑,对家里人尽情蹂躏,根本没有怜悯心肠。小玲经常在她身边,她一不顺心就拿小玲撒气。有一次因为小玲端水慢了一点儿,她就用烧得正红的火筷子,一下子把小玲的胳膊烫露出了骨头,当时小玲疼昏了,她还骂小玲打碎了她的细瓷盖碗,白瞎了她那碗雨前毛峰。所以金香玉说关心小玲的话,就更引起小玲的反感。
小玲的哭声都被东屋的刘玉娘听到了,她也心酸难过起来。她知道了几分其中的奥妙,好像应当去帮助解解围。可又一想,由于身份所在,不该轻举妄动。所以她只是焦灼地待在东间屋里,一动不动的默默想着自己由家里出走后,这一天多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春秀被姑姑留下了,小凤不见了。天已经东南晌了,还不见富哑巴套车。她实在按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用以减轻内心的压力。她把一切坏想法都排挤出去,还是去想小凤的事吧:昨天晚上躺下以后,本来想与她唠几句知心嗑,可她脑袋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不好忍心去唤醒她。可早上一觉醒来她却不见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究竟她到哪里去了?去做什么都不得而知。
玉娘对这主人家的吵嚷听得很清楚,但却弄不清楚原因是为什么?说实的,玉娘对着郎家不知为什么也有一种强烈的反感,特别反对叫她玉太太,难道这个“玉”字就是指玉娘说的?想到这儿,她开始烦躁起来,坐不稳,站不牢,如坐针毡,如履薄冰,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一阵儿,外面消停了,她的心情也有点儿好转,她感到口渴,想到外屋去喝口水,便用手轻轻推开屋门,前脚刚跨进门槛,就听对面屋里的主人婆大声说道:
“哎呀!我倒忘了,玉太太你快来帮我劝劝这个傻丫头吧!这个丫头太固执了!”对面屋里的主人婆这一打招呼,却把刘玉娘闹得进退两难,退回屋里吧,显然有点儿不对劲。过去打个帮腔儿吧,又不知道人家到底是为了啥?话该怎样说。玉娘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又听主人说:
“玉太太,你的小凤今早上到茅房去小解,晕倒在茅房里了,经抢救她说肚子疼得要命,上吐下泻,浑身发烧。我家男人怕闹出事儿来,打发人用车送到岔路河看病去了。”
金香玉说到这儿,又转变出一付无限关切的口气:“我想你是外地人,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经过与我男人合计,打算叫小玲先陪你去一趟,等小凤好了再把小玲换回来。我跟这‘死牛抹子’一说,她就是不开窍,说啥也不动坑,就是坐在地下哭,你说气人不!”
刘玉娘一听金香玉的话拉扯上了自己,也就不能再不吭声儿了,赶忙过去,接着金香玉的话茬说道:“郎太太,请您不要费心了。我是不敢当的,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借主人的光,想去看望分别多年的姑姑。既然小玲姑娘不愿意去,那就不必费心了。”玉娘简单的几句话引起了金香玉的怀疑,她感觉玉太太这个人很蹊跷。称呼她玉太太,她也没不承认,也没承认。可听她刚才这段话又不像是玉龙书的人,这还真是一个天大的迷。可她又一转念玉太太这个人,可能是玉龙书强弄来的,大概还没太顺畅。所以言谈语吐之间都是些闪烁其辞。金香玉一向是个自诩的人,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她不再去理论刘玉娘的自白。却转了话头,郑重其事地说道:
“玉太太,不管怎么样,你来到我们家就不是外人,我们哪个能叫你一个人到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呢!何况道上又不太平,玉局长既要照顾你,又要注意防范歹人,那怎么能行!”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又煞有介事地继续道:“你听探信的家人回来说,昨晚上又来了一伙土匪,说是有三十多人。说还都带着双家伙,这就更麻烦了。”她说完这句话,转变了表白的口吻,“若是你的小凤不突然病了,我们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金香玉同玉娘的这段对话,小玲听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想,莫非真的是叫我去陪这位玉太太走一趟儿。但她立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回顾在郎家这几年的所见所闻。认为当官儿的,有钱有势的,没一个好王八蛋。官太太,财主老婆都是残忍的坏家伙。
“姑娘,你不要哭了,我是同你一样的人,都是给人家支使的。你总是坐在地上,受了凉不是玩的。”
刘玉娘的几句动人肺腑的话,触动了小玲的心。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向外间屋的玉娘仔细瞅了一眼。小玲不看则已,她这一看,真把她给惊呆了,她心里想,这位玉太太长得也太出众了。听玉娘说话,又和气面目又善良。跟她冷酷无情的女主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小孩子家头脑简单幼稚,心想到哪表现也就跟到哪,于是把寻短见,宁可一死的念头抛到东洋大海里了。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两眼死盯着玉娘上下打量起来,在一旁察言观色的金香玉见到小玲这突然的转变,不禁喜出望外,眼睛盯着玉娘说道:
“玉太太,这是你与小玲有缘,你若早来帮助劝说劝说,小玲可能连个眼泪疙瘩都不能掉。”她又对着小玲说道:“既然你听玉太太的话,那就跟玉太太到东间屋去近便一会吧。我还得给你收拾收拾你用的东西呢!”
金香玉说着把小玲往外一推,放下门帘儿,转过身对着穿衣镜从心里往外乐开了花儿。
玉娘来到郎三家,虽然只是一天的时间,除了晚上去厕所一趟以外,并未离开这上房的东屋,所以郎家的上下人等都没见到过玉娘的花容月貌。头天晚上,小玲虽说是来给送过饭菜,早上送过洗脸水,可能因为玉娘总是腼腆地低着头,小玲没有正面看过玉娘的面容。玉娘这一见小玲被主人婆推了出来,依旧泪眼呆呆的望着玉娘,玉娘立刻产生了同情感,想走到小玲跟前去劝说劝说。但是,没想到自己想去喝水,还在堂屋里。她猛然见到堂屋站满了男男女女,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脸上,刘玉娘立刻羞得两颊徘红,水也没顾喝,急转身退回东屋里。小玲猛见玉娘回到东屋,她也不由自主地跟进来了。门外边站着的那帮男女都是郎家的后生,那些男的个个都是色中饿鬼,花里**。怎么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见玉娘回到东屋,不便跟进去,就齐呼拉地拥向东屋的窗前,伸长脖子向屋内张望,一饱眼福。正在这时,郎三由东厢房走了出来,看到这种情形,觉得有失体面,一声断喝,才驱散了那群望梅止渴的家伙。
玉娘退回到东屋,刚想回手扣门,一回身见小玲跟了进来。她也愣住了,她与小玲四只眼睛一接触,两个人都怔了半晌。玉娘见小玲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两道柳叶细眉紧蹙着,小嘴像个熟透了的樱桃,元宝耳朵坠着翡翠耳环。小脸蛋就像两朵刚开放的带着露水珠的桃花一样。真是十足的少女风度。玉娘看着一种爱怜之心油然而生,就情不自禁地一把把小玲揽过来,小玲也就势扑在玉娘怀里。
“玉太太,我跟你去,我愿意跟你一辈子!”
“你不要叫我玉太太,我也根本不是什么太太,你应当叫我玉姐。”
“不,你是玉局长太太,我怎敢……。”
“胡说,我是借主人光到我姑姑家串门去的,不是什么局长太太。”
“那他们为什么口口声声叫你玉太太?”她又好奇地质问,“你还不反对!”
“我名字叫刘玉娘,所以大伙儿都叫我玉姐、玉妹子的,他们叫玉太太也是从玉娘的这个‘玉’字出发的,并不是别的‘玉’。”
“你骗我,我将来会用你的话来堵你的嘴的。”
“不许胡说,我自有我的丈夫,我丈夫叫张善童。”
“啊,我再不跟你说了,你在撒谎!”
小玲边说边挣脱了玉娘的手,退后一步,睁大两只惊奇的眼睛瞅着玉娘。
“你看看,过不多久,你就会知道的。”
玉娘与小玲正在争论这个“玉”字,门开处,金香玉手托着个崭新的花包袱走进来。她一步迈进门槛,还没等站稳脚跟,就笑嘻嘻的说道: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看你俩唠得多热闹!”
金香玉虽然是满面堆笑,但内心的嫉妒是难以按得住的。她心里暗骂道:“这个臭小妮子,先叫你浪两天,反正你过不去半个月,我就叫你同小英一样,驾返瑶池。”金香玉心里在发狠,可表面上却装出一副笑脸,眼睛瞅着玉娘说:
“玉太太,这包衣服是我给小玲的,明早上叫她换上,不然土里土气的会损伤我们郎家的脸面。”金香玉边说边把手里的包袱放在炕上,同时斜歪着身子坐在炕梢的描金柜跟前。玉娘听说明天才走,正想问金香玉为什么不今天走,金香玉好像从玉娘的眼睛里察觉到了玉娘的疑团,未等玉娘起齿,主动地接着方才的话茬补充道:
“刚才我说了半截话,没说清为什么要明天走?”她说到“明天走”这三个字,却故弄玄虚地向玉娘跟前挪了挪,同时放低了声音,好像怕别人听见似的。“去岭上探听消息的人第二次回来说,那三十多个土匪是路过这里,昨晚上住了一宿,今儿早上杀的猪,晚饭后要连夜起拔去岔路河一带绑票。所以,今儿个你们是不能走了。玉局长决定明天走,我们当家的还准备叫我们大少和我表弟去护送一趟。”
玉娘听说明天才能起身,心里有说不出的烦恼,可事到如今,着急上火也是枉然,只得按耐着性子等下去。金香玉说完这段话又搭讪着,说了几句恭维话就回西屋去了,这屋里只剩下小玲同玉娘两个人。
金香玉走了以后,玉娘问起小玲身世,小玲未语先流泪,刚说出一个“我”字就抽噎着,说不出话来了。玉娘很后悔,觉得不该又使她伤起心来。可巧这时一个老女仆提着食盒来送晚餐,玉娘借机把话岔开了。饭后,因为明天小玲要同玉娘上路,又忙着整理一下自己的衣物,上灯前后,小玲同玉娘唠了几句闲嗑,就熄灯睡觉了。
两个人躺下去后,谁也睡不着,都在默默想起个人的心事。玉娘心想明天就要到岔路河啦,就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了,想到高兴处再也合不上眼了。她憧憬着美好、幸福、自由愉快的未来,高兴的有几次几乎笑出声儿来。小玲呢,她想这玉太太真是个好人,刚见面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叫人舍不得离开她。她年轻貌美,性格温柔,平易近人,假如能跟她一辈子那该多好,可当她由玉太太联想到玉龙书的时候,不禁一种无名怒火又燃烧起来。
那是去年秋冬,玉龙书到这郎家来了,正赶上郎三没在家,大白天的金香玉就拉着玉龙书到小玲的房间里去干那没廉耻的勾当。金香玉怕被人撞见,硬逼着小玲在屋门口打眼。过了半日,玉龙书由小玲的房间里满面春风地走出来,眯着两只狗眼走到小玲跟前,嬉皮笑脸的说:“谢谢姑娘,以后我帮你找个如意的漂亮郎君。”玉龙书边说边凑到小玲跟前,用手在小玲的脸上狠狠地拧了一下子,当时小玲并没有屈服,她吐了玉龙书一口,狠狠地瞪了一眼,还顺口骂了一句什么。为了这件事儿引起金香玉的不满,半年多也没给小玲顺溜,使小玲受了不少委屈,小玲想到这里,把怒气一下子集中到玉龙书身上,她又替玉娘抱不平。她想玉太太纤纤玉质,千娇百媚,遇上玉龙书这个主,真是一朵鲜花遇上了狂风暴雨,不久就会颓然凋落的。小玲越想这些儿越睡不着了,可是又怕惊动玉太太的觉,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半夜才朦胧睡去。忽然一声凄厉地惨叫,把她惊醒了,她刚想用手去推玉娘,玉娘却猛地翻转身来,紧紧的抱住小玲,浑身哆嗦成一个团儿。原来玉娘作了一个恶梦,梦见一个蓬头大鬼握着一把钢叉,叉尖上挑着血淋淋善童的脑袋向她扑来。玉娘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忽见玉龙书奔过来赶走了大鬼。可一转身,玉龙书又变成了大鬼,张着血盆大口,伸着两只胳膊来抱玉娘。玉娘吓得大声狂叫,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小玲觉得玉娘是被噩梦吓醒了,就紧偎着玉娘,嘴里还不断地“玉太太、玉太太”招呼个不停。玉娘完全清醒过来后,小玲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不愿意说玉龙书来抢她的事儿,就诡言梦见来了鬼把她吓醒了。这一闹,两个人再也没有睡意了。
玉娘实在睡不着,她发现小玲也在醒着。就不由自主的用手去扳小玲,小玲翻转身来问道:
“玉太太,你要去茅房吗?”
“不,玲姑娘,你既然没睡,我想问你点事儿。”
“你去过岔路河吗?”
“我哪里也没去过,只是听说这离岔路河有二十五、六里地。”……。她俩一直唠到窗户纸发白,再也没有睡觉。
第二天天刚亮。她俩就起来了,梳洗完毕,就坐在炕上等着。直到太阳出一杆子高了,才送来早饭,饭后又喝了点茶水。玉龙书又抽会儿鸦片烟。东南晌富哑巴套上车,上车前,金香玉来送行,玉娘说些感激的话。她们上了车子,放下车窗,老板鞭子一响,车子出了郎家的大门。郎家距离大路不到二里,是先向东,然后向西南,当车子拐向大路的时候。玉娘从车的后窗往外一看,看见郎家大门里跑出来三个骑马的,其中一个是玉龙书。这时玉龙书已经换上了将校呢军装,扎着武装带,斜跨着匣子枪,骑的还是那匹黄骠马。第二个人也是武装打扮,骑着一匹火炭红银鬃银尾四只白蹄的骏马,也是挂着匣子枪。第三个人骑的是一匹菊花青大走马,穿着灰卡叽布军装,斜挎着一只马枪。后面两个人玉娘没见过。并且因为离得远,看不清长相。她转过头去,想问问小玲,小玲也正在从后面的小窗向郎家张望,她的意思是想看看这所生活多年的人间地狱。小玲正看着出神,忽然被玉娘一把拉过来,并且悄声问道:
“小玲,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那个骑红马的是郎三的大儿子郎兆芳,是个无恶不作的花花太岁。那个骑青马贼眉鼠眼的家伙叫刘克柱,是金香玉的堂弟,也是她的姘头,是出名打手。”小玲说到这儿狠狠地咬了咬牙,“反正没一个好王八蛋,都是穿着人的衣服,戴着人帽子的牲口!”
“他们是准备到哪儿去?”
“听金香玉半言半语地说,是伴送你们去。郎三还打算求玉局长给他们找个差使。”
玉娘听着小玲的回答,也就没再往下问。这时玉龙书等三人也赶到了车子的后面,玉娘忙拉下窗帘子。两个人互相依偎着,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车子颠簸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车子走的非常快,两头大豆青骡子打着喷嚏,四蹄蹬开,沿着去西南双阳的大路向前奔去。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到了腰岭子,登上了红砂岭。这是一条夹崎在两山之间的土岭。车道只有一丈多宽,两旁山崖陡峭,崖顶树木丛生,遮住了阳光,更显得阴森可怕。红砂岭这一带十里左右没有人家,是土匪出没,行人谈虎色变的地方。玉龙书曾多次走过这条路,深知红砂岭是个险要地段儿,所以心里有点紧张,再加上这次他带着玉娘和车辆,也就更有些担心。假设没有郎兆芳和刘克柱同行,他就更要恐慌得多了。其实玉龙书哪里知道这一带土匪都是郎三绺子上的伙计。郎三坐地分赃,窝藏土匪,官府明知就里,可就是整不了他。古人说:“大盗不操戈矛”,郎三正是这双阳一带的渠魁大盗。
玉龙书在岭下,就把匣子枪由木壳里抽了出来,推上了子弹,翘起大狗,扣上了保险,拎在手里以防万一。然后关照郎、刘二人也做好准备,可当他回头一看,不禁一怔,原来他俩还是同以前一样,反而说说笑笑,好像根本就没把这个红砂岭瞧在眼窝里似的。玉龙书呢,是个老于世故的人,随机应变的本领早就练就出来了。让他看出郎兆芳有轻视自己的表情时,立即开口说道:“这一带山高林密,人迹稀少,一定会有些飞禽走兽儿,咱们应当准备好枪支,一旦时气来到,猎点野味儿,用来下酒,饱饱咱们的口福那该多好。”
玉龙书的这几句话说得很轻松,因而刘克柱那个草包竟被骗过了,可郎兆芳根据玉龙书的举动,却早已察觉出他是故作镇静,心里暗暗骂道:“好小子,装模作样是他妈当官的老花招儿。今天没有你郎大爷,没有你郎大爷这匹枣红马,你玉龙书这条狗与你那个漂亮的小娘们,不早给人家收拾掉了。你还当局长呢,当他妈个驴掌马掌吧!”这时走在最后的刘克柱听玉龙书说要猎取野味儿,觉得奉承主子的机会来了。他拍马向前,从背上摘下马枪,推上子弹,献媚地说道:
“玉老爷,如果咱们真遇上獐狍野鹿,请您老让一步,叫我刘克柱过过枪瘾。”他说到这儿,把话头转到标榜自己枪法上去,“保证指哪打哪,枪响见物。”他一连串的恭维话,使旁听郎兆芳感到特别肉麻,他心里想,这小子来不来就拍上马屁了,今后同他在一起共事,还真得防备他这一点呢,别叫他出卖了。
就在这三个人各揣心腹事,心口不一地说着嗑的当儿,车子已经爬上了一个陡坡,眼看就要登上岭顶了。两头豆青骡子喘着粗气,狠命地往上坡拉车,肩胛、腋窝已经冒出了汗珠。富哑巴鞭子打着山响,叽哩哇啦吆喝着牲口,鞭子响声惊动憩息在岭上树梢上的两只喜鹊,拍打着翅膀凌空飞起,玉龙书猛抬头见飞起来两只喜鹊,心里想着,郎三爷们是双阳一带的土匪头子,刘克柱是他妈的打手,不给他点眼色看看,他们也瞧不起你。他想到这儿,抬手一枪,把一只喜鹊从空中打落下来。
“好枪法,好枪法!真是百发百中,指哪打哪儿啊!”
刘克柱很怕失掉献媚的机会,很怕这机会被郎兆芳抢去,忙不迭地夸奖玉龙书的枪法。刘克柱越是表现得奴颜婢膝,郎兆芳就越是不舒服。他们两个的表情玉龙书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就有了个谱儿--抓住“刘”这个奴才,抵制“郎”这个冤家,叫他们自相火并,从中渔利,他不由得心里头开了花。
张家崴子到双阳四十多里路,张家崴子到红砂岭二十八里,全是“抢坡路”。玉龙书一行人下了岭,车子的速度加快了。不到歇头气儿的时候,就到了双阳县城东门外的木桥头。
木桥头距双阳城东门不到二里地,实际这段路也就是东城外的城关街道,并且还是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道路两边房屋栉比,店铺林立,做买卖的床贩,地摊,豆切糕,炉香鸡,花红彩缎,车麻绳套应有尽有。特别是近来双阳周围总闹土匪,县城里的达官贵人、地主老财、工商阁閭都怕土匪进城绑票。所以,保安队天不黑就闭门落锁。这一来东城外更成了夜市了,一到夜晚,街道两旁的店户灯火辉煌,茶馆、饭铺座无虚席,街头巷尾那些擦胭抹粉的“野鸡”同那些**、流氓,三三两两,揽腕携手,络绎不绝。有时竟通宵达旦,一些人尚且余情未艾,悻悻惜别。
玉龙书一行刚一上木桥,就见由桥西头路北,双阳县有名的杨家车马店里走出来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俊俊丑丑二十多个人来,这些人有穿长袍马褂儿的,有穿笔挺军装、配枪带剑的,有穿官不官、绅不绅、商不商,名实相符四不像的。最惹人注目的,在那些人当中还夹杂着一个穿戴非常阔气的女人。这女人年纪在三十以上四十以下,白净面皮儿,细眉毛,小眼睛,鼓腮帮,下巴前倾,樱口洼下。虽不十分标志,但倒也不惹人烦。这时,走在玉龙书后面的郎兆芳已经看清楚了来的那帮人的用意。忙拍马向前悄声对玉龙书说:
“玉哥,不,玉局长,前面来的那伙人是来迎接您的。看,连喜春堂财东顾八奶奶都来了!”
玉龙书一听,先“啊”了一声。然后把腰杆儿往上一拔,身子一挺,用两只脚上的刺马针,同时往马肚上一夹,黄膘马立即哒、哒、哒地跑上前去,在距离来迎接的人群前面十步远的地方,他甩镫离鞍,跳下马来,顺势把缰绳往马鞍韂上一丢,大踏步走到人群前面,双手抱拳,高声抱歉:
“小的,有何德能,敢劳各位迎接,惭愧惭愧!”
这群迎接玉龙书的人,是以副县长为首,另外有马巡队长、商务会长、税捐局长、警察局内勤监督警尉、地方自卫团团总等代表双阳各界。除这些头面人物外,再就是几个地方绅士代表和那个喜春堂的财东兼老鸨娘顾八奶奶,这顾八奶奶精明能干,能说会道,是个双阳各界大事小情少不了、拉不下的人物。因而她上结官府,私合人命;暗地里买良为娼,贩卖人口,真是坏事干绝的女人贩子。之前去郎家取小英的就是她。今天迎接警察局长,按理是没有她的份儿,可她想她是做皮肉生意的主儿,应当极力巴结警察局长,以求得庇护。所以她情愿出钱,借迎接局长大请其客。别人呢,借花献佛又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也就不嫌弃她,她受宠若惊,特意在醉仙居定下了上等海参席。
就在玉龙书与来迎接的人寒暄客套的时候,郎、刘二人与玉娘、小玲坐的车子也来到了杨家老店的门前,来迎接的人中有一多半儿认识郎兆芳,忙过来与他打招呼。玉龙书又给刘克柱作了介绍。他们闹腾了一阵之后,由警察局派人把车辆护送到了局长的私宅。其他人簇拥着玉龙书向上等酒楼醉仙居走去。
玉龙书等人去醉仙居,无非是献媚、拍马、恭维奉承,斛筹交错、猜拳行令罢了,姑且不提。
单说玉娘同小玲,她们还都以为是到了岔路河,玉娘心里想,她一定首先被让到大小姐五辈的家里。可当车子到了一所静悄悄的院子先停下来,玉娘从车窗向外一望,见院子周围围着土墙,墙头上拉着铁蒺藜。两扇红油漆大门,黑色木板楼顶盖,门两旁安放着两块长方形花岗岩的上马石。大门紧紧地关着,车停下来以后,那个警察来到门前轻轻的拍了两下门,同时对里面高声喊道:
“老杨,开门!”
随着他的喊声,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露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头脸和半个身子,那个警察没等那个老人出声,就提高声音说道:
“你快开开大门,把车放进去,我好去给老板安排住宿和伙食。”
那个老年人看起来好像有点儿耳朵沉。当他听明白是叫开大门,先注视了一下那辆车子,然后吱嘎嘎地开了大门,挪开门槛板,起身站在一旁,自言自语地唠叨着什么。
富哑巴小心地把车子赶进院子里,在照壁前停了下来。玉娘同小玲坐了这么长一段路的车子。颠簸得腰酸腿疼,没等车子站稳,小玲就掀开了车帘子下了车,等到玉娘下了车之后,她们两个活动了一下腿脚,然后绕过照壁向内院走去。
玉娘一边走一边端详着这所宅子。原来这是一所独院房子,院内东西下很窄,从东墙到西墙,顶多不过十丈,距照壁不远的地方就是上房,带着一个西偏厦。东山花头外有个角门是通向后院的通道,后院儿看样子也不大。房子的门窗粉刷一新,绿色的雕花窗棂儿,红色的彩绘蟠龙抱柱,显得格外新鲜。窗子上面装着玻璃,窗台上摆着一盆盛开着鲜花的花盆,院子里全是用细沙铺成的。可玉娘对这个好的环境丝毫没有动情,因为她非常明白,这里并不是自己所能长期停留的地方。小玲毕竟是个孩子,对这所恬静舒适的住宅感到非常高兴,她由这里想到郎家那所繁杂、罪恶、浑浊的深渊,心里好像开了一朵花似的,不禁回头对玉娘说道:
“玉太太,不!玉姐,咱俩住在这里该多好,总是住在这里该多好啊!”
在车上,玉娘详细对小玲表达过自己的身份,以及这次随东家出来的原因。并且强制小玲不许再叫她玉太太,而要叫玉姐。所以,小玲“太太”两字一出口,马上就改口叫她玉姐,玉娘听着也觉得好笑。可又一想,孩子幼稚是幼稚,可也是真在郎家呆够了,这是人之常情啊。她俩边说着边往屋里走,因为玉娘脚小,走起路来特别吃力,再加上又是才从车上下来。所以,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台阶前面。
“玉姐,领我上茅房去。”
玉娘仔细观察一下,估计厕所一定是在东面,就领着小玲进了东角门。果然不出所料,东角门里有一个用木板钉成的厕所。后面堆着一堆不到一人高的木绊垛,房后还栽着一些花木以及一架葡萄。她俩解完手,进了屋里。
这屋子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外间屋摆着碗架柜和做饭用的家什,一应俱全,一色全新。隔扇门是雕花格子镶着半透明的花玻璃。屋子里面只有铺南炕,炕上铺着俄罗斯进口的猩猩红炕毯。炕梢安放着一架红釉子描金柜。被格上挂着走金线的绣花帘子。靠西墙是一个绿釉子铁架子,架子上一排安着四只箱子。其中两只是猪皮的,另外两只是珍贵台湾樟木制的。每只箱子上都挂着铜锁,但没有锁。箱盖上面正中放着一口自鸣钟,两边摆着配钟瓶、帽筒。花瓶里插着非常逼真的蜡花,箱盖的南头挨着描金柜头放着一架梳妆台。地面铺着地板,靠西面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名贵的汝窑茶盘和BJ景泰蓝茶壶,四只JDZ细瓷茶盅。八仙桌两侧放着两把太师椅,大红椅垫镶着走金线的白色条子。玉娘同小玲正在打量这间屋子,忽然听到唧唧啾啾几声鸟鸣。她俩不约而同地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靠北窗的顶棚上吊着一只非常精致的鸟笼,里面养着两只虎皮鹦鹉,这两只小鸟发现屋里来了人,也不知道是惊吓呢,还是欢迎竟叫了起来。正对鸟笼的南面顶棚吊着一盏特大号的煤油灯。灯罩、灯闪擦拭的干干净净,一星灰尘也没有。从院内和屋里的一切可以十足看出,这所住宅不久前,是经过一番全面精心整理过的。
小玲是孩子,对这里的一切只觉得随心惬意,玉娘却产生了无尚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