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夜晚，躺在身旁的妻子已经入睡，但有马依旧难眠。他从被窝里摇摇晃晃地爬出来走下楼梯，而伴随着他的是关节疼痛和体乏无力。正值腊月，天气寒冷，他在睡衣的外面披了一件和式棉袍。血涌上头，虽不严重却还是有些头痛。于是，他想借外面的寒气让大脑冷静下来。

有马站在街道上，想到今晚是平安夜，可如今自己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最近自己睡眠很浅，半夜频频醒来，还经常整夜失眠。长期的睡眠不足，使得有马早上疲乏无力，很难从床上爬起来，当然也不想去公司上班。早餐没有食欲，甚至觉得反胃想吐。

从床上爬起来后，有马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做了一整晚的梦，因此近来才会整日头痛难忍。而且因为经常做噩梦的缘故，他还常常从梦中惊醒。

这次又是天未亮便醒来，有马上完厕所后就不想再躺回床上。于是他身披和式棉袍，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房间。本该是安眠和休憩的被窝，如今于他却苦不堪言。

有马勉强将棉袍的前襟合拢，蜷缩着身子站在寒冷的大街上。幸亏此刻无风，可这寒气渗进脖颈，多少有些难耐。他想着这总比在被窝里失眠强，便又在路上站了一会儿。有马打算抽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最近如此状态的缘由。

有马生活在松坂庄，位于通向锦天满宫的参拜道路旁。他从自家二楼楼梯下来，右手边就是通往天满宫的石板路。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凌晨四点半。当然这个时间，路上根本看不到参拜者的身影。就连天满宫的街道也没有行人，一片寂静。

“咦？”他心中纳闷道，抬头看见前方居然有人影在。他定睛细看后发现，路旁和黑暗的小巷里，依稀可见一个又一个蹲着的身影。

这些身影姿势奇怪。只见他们双膝跪地，于双腿间低头跪拜，眼看头就要磕到地面。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的姿势很怪异，身体弯曲若瑜伽大师。难道是喝醉了吗？不过最怪异的莫过于他们衣衫褴褛，而且衣服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破损，更像是饱经岁月风霜导致的。说得难听一些，就像是山里的遗尸穿的破布烂衫。

有马首先想到的是，这些人会不会是流浪汉，可又不像，他们仿佛是穿着铠甲。细思极恐，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他的心头。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座城里，而且数量庞大。到底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或者是逝者亡灵？可这里不是京都的市中心吗？又离四条河原町很近，按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有马感到一阵脊背发凉，终于清醒过来。路对面一直以来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商业街微弱的光线起不到任何作用。而此刻，竟能看到几个身影在黑暗中慢慢挪动着。

成群结队的身影正一个接一个地缓慢前行。

眼前的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有马疑惑道：这些是徘徊的鬼魂吗？难道自己还在噩梦中吗？自己是不是仍旧躺在被窝里？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要到哪里去……

有马突然清醒过来，他在害怕的同时也在思考着。自己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定定神重新盯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什么东西？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所知道的世界到哪里去了？

那些身影的轮廓逐渐显露出来，只见他们一个个身着甲胄，也就是铠甲，却没有戴头盔。大家全都穿着铠甲，没有一个人戴头盔，而且可以看到铠甲里面穿的衣服已破烂不堪，完全起不到任何遮体的作用。

突然，一声尖叫冲破了有马的喉咙。他看到那些衣衫褴褛蠕动前行的人们苍白的脸上，竟沾满了鲜血。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他们自己伤口流出来的血。血量大到已经覆盖了原来皮肤的颜色。

他们就像刚从血泊里爬出来一样，浑身是血，衣服已经被浸成了红褐色。就这样慢慢地沿路前进，从闪着微光的天满宫前走过。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呢？只见他们排队朝北面走去。北面，是御所的方位吗？

因为太暗而没有发现，其实那里不只有行路者的身影，还有些人在他们脚下拖着身子往前爬。也可能不是在爬，只是身体衰弱到站不起来，勉强弓着摇晃的身躯，艰难地往前走着。他们排队前行，拖着铠甲和破烂不堪的衣服。

这是成群结队的魑魅魍魉吗？有马的脑海里浮现了这个可怕的词汇。

那些佝偻着腰散落在黑暗处的人影中，有一个缓慢起身站了起来。有马注意到了这一幕，他立刻便扭头看了过去。

那名男子花了好长时间才站起来，然后抬起了头。有一瞬间，有马看到了男子的脸。因为看到了对方的上下排牙齿，所以有马脑子里飘过一个想法：“他是在笑吗？”但其实不然，能看见牙齿也很正常。因为那男子没有脸，能看到的只有白森森的骷髅头。眼部深凹，没有双眸，骷髅头上只有两个黑色的洞，他衣衫褴褛，穿着铠甲站在那里。

黑暗中，有马依稀看到另一个不自然的佝偻身影也开始慢慢起身，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站起来。可他发现这也是一具骷髅，而且这灰色的骷髅头面部被红色黏稠的血液覆盖着。

眼前的身影被红褐色的血液浸透，脸颊无肉，枯瘦的身姿仿佛战败而逃的武士。他对站在松坂庄前的有马不感兴趣，只是一味地踉跄前行，想要与路对面蠕动前行的亡灵队伍会合。

成群结队的死尸，排队朝北走去。有马一直生活在这里，却没想到这座古都竟然如此可怕。直到此时，这种想法才终于给有马带来了爆炸似的恐惧，强烈的关于死亡的恐惧贯穿全身。如今，这座千年古都露出了真面目，它正从黄泉之国的死亡深渊朝自己招手。这恐惧让他感到仿佛脑子要裂开断掉，险些倒下。

有马脚下一阵颤抖，而这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过他的膝盖爬上来。有马感觉要被撂倒了，便弯起上身。此时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要坚持住不能倒下，便努力慢慢地蹲了下去。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已经毫无抵抗之力。于是顺势朝后倒下，他的后背撞在了公寓的砂浆墙上。

来不及感受身体的疼痛，在逐渐消失的意识支撑下，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右后方的鸟居。

有一个败逃武士模样的黑影跨在鸟居上，正拖着身子朝鸟居上方前进。

这时，有马终于发出了尖叫。可这只不过是他大脑想象出的行为，实际上他并没有发出声来。惊吓过度导致他声音沙哑，只能微微听见这沙哑的嗓子与空气摩擦的声音。

有马一下翻过身来狼狈地匍匐前行，先是爬进公寓的入口，然后又拼命爬上了楼梯。

他顾不上寒冷，也不在乎脏兮兮的地面，只是一味地与这强烈的恐惧和逐渐消失的生命力做抵抗。他喘着粗气，拼命爬上楼梯，朝二楼妻子正熟睡着的房间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