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故人归来
赵谨言的手指停在近一百页的文件上。这份报告的切入点非常精准,除了某些方面显得经验不足外,更多的还是专业可信,这不可能是一个新人能达到的水平。
“你独立完成的?”他问她。
“嗯,”唐奔奔点点头,想到有些数据是小黑帮他找的,又补充道,“数据查不到的时候,请了一位朋友帮忙查。”
赵谨言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年轻姑娘。没想到,他还是押对了,这么老辣专业的水平,背后果然有高人指点。
“那做了这么多工作,看出什么问题没?”
“问题很多,看哪方面了。”
“比如呢?”
“比如我看过酒店的建筑图纸,按标准都是二次结构混凝土浇筑,楼顶必须做隔热处理。我核对了进场的塑料膜体量后发现,我们最近开业的酒店楼顶是唯一漏做了隔热层的地方,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夏天阳光直射顶层,温度会变得非常高,住客的体验会变得很差。我看也没人提出这个问题,验收全部通过且签字确认了。”
唐奔奔没有注意到赵谨言的表情,耸耸肩说:“不过现在也没机会整改了,客人也没机会住了,反正它都烧掉了。”
赵谨言的瞳仁晃出一丝微芒,试探着提醒了一下:“雷明是管设计建设这块的。”
“是吧,说到雷明总……”唐奔奔的表情有些为难,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愿闻其详。”赵谨言露出了充满期待的微笑。
唐奔奔斟酌了一下:“我们酒店的用品采买都由不同的供方采购,如果这些供方和晋宇一直共赢还好,如果它们想提价,直接覆盖了我们所有涉及的城市的市场资源,我们会非常被动,而这些供方企业雷明总都有相关股份。”
她还真敢讲,赵谨言莞尔一笑。
看着赵谨言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唐奔奔索性继续往下说:“还有,不逐利的客户是否有悖于正常的竞争?比如矿野广告公司,它作为我们好几家酒店的广告合作方,它的盈利并不合理。我分析了它同其他客户的经营数据,将它们与我们的合作费用进行比较,结果都显示它是亏本在做的。”
赵谨言点点头:“对于你发现的这一系列问题,可有什么怀疑?”
唐奔奔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就矿野而言,我觉得不太合理,但我知道它的法定代表人叫黄德蓓。”
话说到这里,赵谨言几乎在心里给唐奔奔鼓掌了。
“黄德备是黄兼才的妹妹。”他接话道。
唐奔奔没想到赵谨言也知道,又觉得自己的惊讶很多余,自己能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的能力都比她强,也许早就查到了。
唐奔奔如是说:“这就是我最想不明白的一个地方,内部领导的私人关系户帮晋宇干活,那么这个履约价应该高出市场价才对,至少持平。我看过它的后期变更几乎没有增项,为什么要做赔本的事儿呢?”
“那它的目的绝对不是干活赚钱这么简单。”
“那会是什么呢?增加和晋宇的合作黏性?”
赵谨言别有深意地摇摇头:“你觉得会吗?中国有句古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低价,显示了矿野的决心,情愿牺牲利益也要拿下项目,这么做会成功避开监管的视线。”
唐奔奔顿了顿,犹豫了一会,问:“不知道赵经理对行政部的经理李静还有没有印象?”
“嗯,怎么了?”
“她的先生泰晶然是矿野的总经理,她现在是矿野的人力总监,黄德蓓是矿野的法定代表人,还是我们雷明总的太太。您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事出蹊跷,必有故事。想搞清楚它为什么做不赚钱的买卖,也许能从它上游的供货资料和平行合作的公司里找答案。”
“要看矿野的其他履约合同和供货资料,赵经理有没有什么办法拿到?”
“毕竟是别的公司,但是想要拿到矿野的合同数据也不是不可能的,李静曾经虚假用印,受她帮助的那个人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虚假用印?”
“她为了帮一个没有年薪百万的副总经理证明年薪百万,偷偷加盖了公章证明。”
“证明年薪,用社保即可,为什么要看用印。”唐奔奔一下子就切中了要害。
“一部分薪水为了避税不走账面。这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有漏洞,也就给了别人抓小辫子的机会。”赵谨言心生感慨,“在这里待得越久,越觉得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暗潮激荡。”
唐奔奔耐人寻味地看了赵谨言一眼,这种窝心话似乎不该说出来给她听。她转而收回了视线,就跟没听到一样,目光空洞地洒在文件上。她领悟出赵谨言的引导绝不是单纯地为了培养她这么简单。他为何要培养她?这里的每一个都比她聪明,而她还远远不够,所以她想不到这个答案。
当唐奔奔和赵谨言还在讨论矿野的问题细节时,穆迎北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她的手机不停地响着,显示着联系不上主人就不放弃的决心,逼迫她只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顾西泽”这三个字,让手机继续震动,从桌面爬到了水杯边。她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像是某个会动会爬的科技异形物对她发起侵略,颠覆了她平凡的生活。
他为什么会来找她?
“有事?”她让自己的声音努力做到平静无澜。
“甄安娜在我们医院抢救,煤气中毒。”他是真的平静无澜。
挂了电话,穆迎北赶紧给唐奔奔打了过去。电话被掐断之后,她又给唐奔奔发了条短信。
看到短信后的唐奔奔激动地神色一颤:“赵经理,我朋友在医院抢救,煤气中毒。”
“快去吧。”
唐奔奔立刻告假飞奔而去,独坐在办公室的赵谨言则悠悠然地为自己泡了一壶茶。她目前的表现很好,超出了他的预想。她既然表现得这么好,他就会慢慢地把夏良斌的秘密泄露给她,接着,唐奔奔这把“刀”会被递到墨宇皓手里,那么他便极有可能不动声色地取代夏良斌的位置,如果不成,被夏良斌察觉反扑,他也可以借她的背景保护自己全身而退。这对于赵谨言来说,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医院的时光总让人难熬,难熬到你怀疑它是不是停滞了。来这里的,不管是等医生的,还是排队挂号的,哪怕是来生孩子的,都觉得人生漫长,大有医院一小时,人间一千年的错觉。
抢救室的灯终于从红色变成了绿色。
顾西泽走了出来,淡淡道:“煤气中毒,幸好被发现得及时,警方排除了他杀。”
“自杀?安娜不是这种人。”穆迎北一口否认。
顾西泽看了穆迎北一眼,平静的目光已然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已经彻底把她还回了人海。
什么才算相忘于江湖,大约就是对方落在你身上的眼神毫无温度的时候。
“顾主任,那她现在情况怎样?”唐奔奔问。
“情况稳定,应该很快会醒来,我建议让病人安静休息。”
医生的这句逐客令,让唐奔奔和穆迎北知趣地退了出来。两人并肩坐下,互生感慨。穆迎北还是对甄安娜的行为百思不解:“我觉得安娜不会自杀的,
她没那么傻。”
“如果当时不是我发现了体检竞标的事情,她也不会离职,我终归是间接害了她的人。”
“你别把责任往身上揽了,好在医生说她已经没事了。”穆迎北故意把“顾西泽”说成了“医生”。
唐奔奔听出了她话中的玄机,小心翼翼地问:“顾医生打电话通知你的?”
“嗯,”穆迎北叹息一声,轻轻抖了抖头发,“医生职责罢了,也许他之前也没付出多少吧,所以他的感情就像水龙头,说关就关,说没就没了。可惜,这么多年啊。”
“是吧,我害怕这种不确定的感情。”
“害怕什么?深情都是用来辜负的,薄情才会被惦记,最寒凉的不过是皮囊下的一副心肠。”
唐奔奔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觉得吧,你离开顾医生后,说话都特别有哲理。”她特意强调是她离开顾西泽的。
“可不是,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二十八天,你的皮肤已经完成了一次新陈代谢,睫毛已掉了又长了一次。我忘记顾西泽,不过用了三个月而已,和他在一起的十分之一的时间都没有。”
“这些生物知识谁教你的?”
“顾西泽,但这不叫知识,叫常识。喜欢他的时候,他说出的那些常识都被我崇拜成了知识。他一掉书袋子,我就特仰慕他,现在回归了本质,这就是常识。”
“甄安娜醒了。”护士推开门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死亡的力量让一切都变得渺小。那些曾经以为再也解不开的结、绕不开的坎,都随着甄安娜“煤气中毒之后的涅槃重生”而烟消云散了。
她们在拥抱中庆生,落日的余晖把她们包裹在温情脉脉的朦胧橙黄之间,白净墙面上的影子都被渲染出失而复得的喜悦。
唐奔奔出于愧疚答应了甄安娜提出跟自己住在一起的要求。昔日好友劫后余生,没钱租房,这一定是要答应的吧。
一个星期后,几沓厚厚的资料邮寄到了唐奔奔的家里,可是偏偏连邮件的寄出处都查询不到。唐奔奔再次感叹赵谨言的做法真是滴水不漏。
在之后的半个月,唐奔奔忙于案头,上百份的分析资料在她的电脑里整齐列队,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矿野和别的公司签订的合同与晋宇的相比,从渠道到折损再利用,除了全部是低价供给外,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事情一时间毫无进展,难以突破。
冷荆枫是在唐奔奔一筹莫展的时候给她打电话的,但由于正在洗澡,她并没有亲自去接。甄安娜起先拿起手机喊了她,巨大的水流声很快就把喊声给淹没了,而电话却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甄安娜觉得实在太吵了,便按下了接听键。
“唐奔奔?”
“奔奔正在洗澡。”甄安娜看了一眼烟雾四起的浴室。
“好,那我一会儿再打。”冷荆枫说完,准备挂断电话。
“等等,你是谁?”
“我是她朋友,美女你又是谁?”
隔着电话,甄安娜听出了冷荆枫在笑,一下来了兴致,打探道:“朋友?什么朋友?我是她的闺蜜甄安娜。”
“我是冷荆枫,唐奔奔的好朋友。”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位好朋友?”
“这个嘛,”冷荆枫挠挠头,“之前我和奔奔有点小误会。”
甄安娜的八卦细胞高速活跃起来,她洋洋得意地说:“姐姐我呢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是继续跟唐奔奔误会着,第二嘛,就是好好贿赂贿赂她的闺蜜我,没准我这一高兴呀,能让你们冰释前嫌。”
冷荆枫乐得顺杆爬,他赞美姑娘就像狮子追逐羚羊一样自然。他顺口就说:“贿赂美女是我的荣幸,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个周末咱们三个聚聚,就去 Atlantis 酒店的空中花园吃个便饭。”
刚刚还懒洋洋地赖在床上的甄安娜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一直被悠闲地提着的手机也被抓紧了。便饭?这还叫便饭?她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优雅的声线:“你说话可算数?”
“当然算数。”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她转头看向那个烟雾缭绕的浴室,影影绰绰之间,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凭什么呢?
此时唐奔奔推门而出,抹着湿漉漉的头发,正好撞上甄安娜耐人寻味的目光,诧异道:“你怎么了?”
像被人窥到心事似的,甄安娜快速露出一个开怀的笑脸,从床上跳起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啊,你个唐奔奔,跟我还藏这么深。说,冷荆枫是谁?你男朋友吗?”
“冷荆枫?”唐奔奔快速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手机,瞬间的不悦爬上心头,“你拿我的手机给他打电话了?”
“不是,他打过来的。”
“所以呢,你接了?”
“嗯,”甄安娜用力点点头,“你在洗澡,我喊你喊到嗓子都哑了,所以就接了。”
“以后还是我来接。”唐奔奔淡淡地接过手机,把一丝愠怒压了下去。
“奔奔,你生气了?”甄安娜卖乖道。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请我们这周末去Atlantis 吃饭。”甄安娜悠然地转了一圈儿,坐回到沙发上,又抱了一个枕头在怀里,一脸憧憬。
“你答应他了?”唐奔奔没好气地说。
“我当然要帮你答应了。”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而且我也没空。”
“放着这么优秀的人不去约会,整天加班,家里都变成你的办公室了。”
“你怎么知道他优秀?”
“Atlantis 的空中花园是人人能去得起的吗?”
“那就代表优秀了?反正我不去。”
一瞬间,气氛变得有点难堪,唐奔奔无所谓的态度唤醒了甄安娜某根隐匿的神经,这根神经在她“经历生死”后服软归顺,可稍有不慎,又被刺激得隐隐作痛。
她揉了揉额角,温言规劝道:“奔奔,你想想,也许我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Atlantis 的空中花园,我也只在电视里看过。”
“那又如何。”唐奔奔吹干了头发,把手中的毛巾随手一掷。
这漫不经心的一掷终于变成了浩瀚夏日里的一把焰火,彻底点燃了甄安娜心里的无名火,在烈烈火焰中,她仿佛看到十年前的黄昏,暗黄的操场、暗黄的教室,连她暗恋多年的男同学在回忆里都呈着暗黄的宣纸色。他忽然接近她,她以为是老天听到了她的摇尾乞怜,开始垂青她了,可是很快她就知道,这臆想的幸福是她一个人的狂欢。
心仪的男生接近她的目的是想请她帮忙去跟唐奔奔表白,得知真相后的甄安娜既羡慕又心酸。她帮他传话后,满以为唐奔奔也会因为校草的喜欢而欢喜,可没想到她居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用的还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态度。
即便时光荏苒,光阴穿梭,还是没有改变。她的遥不可及是她的随手可弃,这种巨大的落差感灌满了她整个青春岁月,绵延至今。
“他不是你男朋友,那你介绍给我认识啊。”她的语气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唐奔奔微微一愣,认真考虑了一下,想起了冷荆枫跟费莎莎的“一块钱”赌约。
“你怎么了?”她看着她失神的样子。“没什么,他花名在外,未必适合你。”
适不适合凭什么你说了算?甄安娜窝在胸口的心气也被彻底地激荡了出来。她把脸别向一边,嘴上却做着小伏低:“我已经答应冷荆枫了,还说自己是你的好闺蜜。奔奔,算我求你。”她从来都是一个懂得示弱的人。
唐奔奔看着甄安娜委屈巴巴的样子,终究是愧疚更压了一头,只好点点头:“好吧。”
这个周日,兴致高昂的甄安娜和心不在焉的唐奔奔同时出现在冷荆枫面前。陌生女子显然更看重这次约会,精心打扮了一番,唐奔奔倒是一副陪公子读书的闲样儿。
“好久不见啊,奔奔。”冷荆枫朗朗一笑。
“啊,是哈。”唐奔奔尴尬地打着哈哈。
“你好,我是甄安娜。”甄安娜向冷荆枫伸出手。
甄安娜身上的香水甚是浓郁,这略带侵略的香气撩得冷荆枫头晕。他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伸手相握。
落座之后的冷荆枫开始点餐,他良好的谈吐和对菜品的熟悉无一不显示了他的修养和常常来这里的行迹。
甄安娜曾经跟着楚骄月、费莎莎,没少出没夜场,见过不少公子哥,不外乎是玩世不恭和傲慢矫情两种,而冷荆枫的气质却不属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种,他明朗阳光、热情友善。
让她感觉舒服的,还有这里的服务员。他们身着燕尾服,训练有素地俯下身添酒,把尊贵与差别体现得淋漓尽致。
甄安娜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充分地舒展开了,它们呼吸着眼前的矜贵浮华。心之所安,即是故乡。她想自己一定是回到了故乡,才会前所未有地舒心。甄安娜的心中其实一直有一种隐秘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只能是那种住在华美大宅子里的人,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漂亮朋友,她们终日出入这样的高档场合,穿梭于华丽沙龙之间,她的世界应该像她的名字一样——天生高贵。时光在宾客们的低语中流逝,云彩被一寸寸地压了下去,夕阳的光圈让幽蓝的丝绒桌布也染上了瑰丽色彩。乐手们托着小提琴垂手而立,淙淙琴音就在落日金辉下缓缓流出。
一阵不合时宜的爆炸声从天空中惊落,只见空中锦绣华彩,瞬间升起团团火焰,又瞬息间熄灭了。
“那是什么?礼花?”甄安娜问。
“算是吧,其实是气球,这里每周末都会放。”冷荆枫如是说。
“也是网红气球?”唐奔奔问他。
“这我倒没研究过。”
唐奔奔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得两眼放光。矿野供给晋宇酒店开业的气球不同寻常,这是它唯一高出市场价的地方,怎么当时就被自己当成暖场点缀而忽略了呢!
她顿时觉得这顿饭真该来,太该来了,她还真得谢谢甄安娜。为了给冷荆枫和甄安娜制造点独处的时间,她索性找了个借口,借故去了洗手间。
冷荆枫目送着唐奔奔的背影,想找个机会与她冰释前嫌,却又被甄安娜的聊天热情给绊住了。他素来照顾每个女人的情绪,当然也包括甄安娜。
“你们怎么认识的?”甄安娜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开始切牛排。
“公司在浣纱城拍宣传片,演员临时撂挑子不干,奔奔恰巧路过,被导演一眼相中,便顶替上了。”
甄安娜认同地点点头:“导演眼光不错。”
“唐奔奔是白天鹅嘛?有那么一点高山雪的意思。”
“那我呢?”甄安娜用力切下了一小块牛排,刀子摩擦着碟面发出尖锐的声音。她停了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
冷荆枫客气地笑了笑:“安娜小姐热情奔放,眉可入画。”
是吗?甄安娜又拿起叉子把那块切好的牛排放到了嘴里,很快被呛人的柠檬汁酸出了眼泪。真酸啊,她心里想着。
冷荆枫寻着甄安娜咳嗽的档口,找了个理由也去了洗手间。唐奔奔出来的时候,他站在门口等她。
“还在生气?你当真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他把手虚浮成一个空拳捶在她的肩膀上。
唐奔奔没那么小的气量,何况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合着冷荆枫还救过她,哪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儿,当下心头一软,释然地摆摆手:“罢了。”
“那我们说好了,下不为例,谁也不准对谁撒谎,特别是我,说到做到。”
“好吧,一言为定。”
冷荆枫心满意足地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一双艳丽的高跟鞋停在远处,墙角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笼住了她的身影,这一幕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眼底。何必呢?告诉她实话岂不是更好?
之后,唐奔奔和冷荆枫是一起回去的,甄安娜坐在原位等着他们,看见他们进来的瞬间,她的眼睛里仿佛升起了一团火,热情且撩拨。她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向前一饮而尽。这么好的酒,为什么不喝?
这个晚上,甄安娜确实是做到了不醉不归。唐奔奔把她安顿好之后,也因为那偶得的新思路,她想到了之前从未想到的事情。她调出了赵谨言给她的酒店方位模型图仔细地进行对比,发现当时发生火灾的客房也在顶层,且位置和朝向都和今天的酒店相似。
还有一个细节,从当天的美术陈列留样图来看,客房屋顶也有很多气球,填充氢气或者氦气皆可让气球飞起,可氢气球易燃易爆,已被明令禁止,所以矿野的供货合同里也全部注明是氦气球。氦气虽然安全,成本却远高于氢气,是其价格的十倍之上,而矿野跟晋宇的合作价又远低于市场价,那么他们会不会以次充好,用了易燃易爆的氢气球呢?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唐奔奔翻出了留样图片,下意识地将它放大。黑白扫描件上模糊的印记在放大两百倍后隐约有文字暗纹,她猜测这是公司的名称。她依葫芦画瓢地将它跟当天的供方名单进行一一比对,最后锁定了一个号码。
“这里是辉煌鞭炮厂,请听到‘嘟’一声后留言。”冰冷的语音提示在暗夜里响起。
唐奔奔赶紧掐断电话,回过头来,正好看见甄安娜瞪着眼睛鬼森森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竟然打了一个寒战。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甄安娜只得持久地保持着这份失态,让唐奔奔以为这就是她遁入梦境的反应,还忙不迭地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唐奔奔果然被骗了过去,以为是甄安娜在梦游,手头上的动作便放得更轻了。
之后的甄安娜再也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看见自己站在红毯中央,披着一身晶莹剔透的白纱,丝丝缠绕,就像一只遗世美艳的妖狐。
而红毯的另一头,站着冷荆枫。
音乐响起,很多人在为她鼓掌,她轻走了两步,发现被人拉扯着头纱,回望了一眼,只见唐奔奔弯着腰提着她的衣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原来,她是她的伴娘。
礼炮香槟,落英缤纷,她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花团锦簇。她看见冷荆枫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金线丝绒手套下,那枚璀璨的婚戒灼灼其辉,可是他们的手还是交错了开来。她茫然地回过头去,看着他牵起了唐奔奔的手。
掌声再一次猛烈地响起,如洪水猛兽吞噬着她。她扯掉头纱,崩溃地尖叫起来。
唐奔奔和冷荆枫同时回过头望了一眼,他们没有看到她,连鄙视都没有。
“啊!”甄安娜一下子挺坐了起来,捂住狂跳的心口,睁开眼睛,四目相对,又是这张脸,寂美清艳,却是她最大的梦魇。
“你做噩梦了吗?”
甄安娜没有说话,依旧直直地看着她。
唐奔奔站了起来,走向厨房,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甄安娜伸手接过,一口喝了下去,竟睡意全无:“这么晚还不睡,你在干什么?”
“看一些明细和供货的资料。”
“晋宇的?”
“矿野公司。”
唐奔奔看着她依旧僵硬的表情,想了想:“我也睡了,不然开着灯你也睡不好。”
唐奔奔熬到这么晚本身已觉得有些疲惫,碰到枕头便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反而是甄安娜再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唐奔奔是在第二天早上到公司后跟赵谨言请假的,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这半天的假期她用于造访辉煌鞭炮厂。这家小厂子坐落于郊区,依着地图不太好找,找到后看起来也好景不长。大约因为生产烟花,浓浓的雾霾熏得唐奔奔头昏脑涨。
“请问,你们生产这种气球吗?”唐奔奔拿着图片问在场的工人。
“这个要跟我们的老板谈了。”工人显然对唐奔奔的提问提不起任何兴趣,看都没有看一眼。
“那你们老板在哪里?”
“中间那间。”
唐奔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一排简易的工棚,在昏黄的天色中一副快倒塌的颓相。
随着一声“进来”,一位微胖的中年女子落入眼帘。
“我是矿野广告公司的。”唐奔奔有点心虚。
“货都已经发了。”女子有些不耐烦,倒也没有怀疑唐奔奔的来意。
“那还有没有样品给我看看?”
“不能吃!”女子答非所问,落下视线后忽而又呵斥起来。
唐奔奔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视线下移,只见一个胖仔小婴儿正捡着地上的纸屑往嘴里放。
“怎么老是不听话!”女子抱起孩子,操起手就打,瞥见唐奔奔还站在那里,嘴向左撅了撅:“那里都是,你自己找吧。”
唐奔奔在很多七零八落的物料中看到了两箱气球。“这些反光发亮的气球都是我们的?”
女子似乎被磨光了耐心,一边哄着大哭的孩子一边应付道:“不是你们订的网红气球吗?”
“好,那不打搅了,这气球我拿走了。”唐奔奔端起一箱气球,转身就走,像怕对方反悔似的一路小跑着出来。
坐上公交车后,她才拿出一个气球反复研究。这气球的结构非常简单,一眼望到底也就是一串LED(发光二极管)灯泡、两节电池而已。既然肉眼看不出名堂,还是把它们送到专业机构检测吧。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了起来,耷拉着的电线、发黄的枯木在车窗外昏昏欲睡。天地污浊不堪,像是油画彩盘上凝固的那抹闷黄色。
“嘭!”的一声响,吓得乘客们骚动起来。
司机跳下车检查了一番,摆摆手:“胎爆了,你们下车等下一辆吧。”
“嘿,这里老远了,回市区的车下一班是晚上九点。”乘客们旋即也骂骂咧咧起来。
“那也没招啊。”司机两手一摊,说完把毛巾往脸上一搭,调整好座位,打起盹来。
唐奔奔捧着一箱气球郁闷地走下车,拿出手机。信号是不存在的,想打车都不行。她只能跟一群乘客一起干等,一些离得近的乘客索性开始步行,唐奔奔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折腾到家已经是深夜。敷着面膜的甄安娜瞧见唐奔奔顶着一脸菜色回来,跟查户口似的问了个原委,又闲扯了几句也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唐奔奔敲开了赵谨言办公室的门。
一位陌生的男子坐在里面,三十多岁,戴黑框眼镜,留一头板寸短发。“赵”字刚刚吐出口,唐奔奔便愣在了原地。
“我是新任职的审查部经理,赵经理由于身体原因离职了。”
“我是唐奔奔。”愣了几秒之后,她略略突兀地笑了笑,接着转身带上门走了。这个笑容和她的转身极不协调,好像上身做做客套样子,下身却是赶紧开溜,新官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唐奔奔到底还没有被磨砺到油嘴滑舌、人际精刮,这大约就是她的短板了,就算是甄安娜也知道,此刻应该以新的格局、新的眼光,开始跟这位新官儿套近乎了。
唐奔奔这么唐突地离开是因为她本心的无措。十二小时不到,这就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了?
她不相信赵谨言会主动走,自己昨天跟他请假时,他还在准备后天的会议纲要,再想想从她调到这个部门以来,赵谨言倾囊相授,一个准备走的人怎么会这么积极地培养新人?
视线所及,以杨帆、郭正义为代表的部门员工鱼贯而入,他们在和新官儿打照面,那一张张面目迥异却表情单调的脸孔,有序且机械,热情又丧失温度,像油泥糅合之后的铅灰,和这里的一景一物浑然天成,已分不出谁是谁的背景。
键盘的敲击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唐奔奔茫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这熟悉的声音渐渐织成一张钢丝铁网,越织越密,越织越紧,最后缓缓落下,箍住了所有可能与生机。
唐奔奔转身走了出去,在安全通道里拨出了赵谨言的电话,冰冷的语音提示她对方已经关机了。
回到座位,她依旧不甘心,指尖如风地打了一排字,想了想还是删除了。这个部门的员工都是装在壳子里的人,敏感多疑且更懂得保护自己,背后议论领导这种事情是不会留下任何书面证据的。想到这里,她把椅子转到杨帆边上,凑过脑袋,小声问:“赵经理怎么忽然走了?”
杨帆抬了抬眼睛,顺势推给她一杯咖啡:“还是热的。”
唐奔奔接过之后,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被老大干掉了。”杨帆压低了声音。
“被夏良斌干掉了?”
“除了他还有谁。”
唐奔奔错愕地又咽了一口咖啡。印象中,夏良斌是个专业能力很强又极有素养的总经理,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他和赵谨言是一类人。
“很意外吗?”杨帆看着她的表情。
“嗯。”
“你站错队了吧,前阵子你跟赵走得这么近,现在后悔了吧。”
“我可没站队。”唐奔奔否认。
“是吗?那最好。”
“我看夏良斌和赵谨言是一类人。”唐奔奔有意地打探道。
“一类人又不是自己人,话说哪个游走在权力中心的人不是从‘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老赵哪里斗得过老夏。”
“他们怎么斗的?不妨讲给我听听,其实我也不是个很八卦的人,但是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受益匪浅。”唐奔奔又试探了下。
果不其然,杨帆警觉地翻了一个白眼:“咱们这个级别,领导还不见得带着你玩呢。”
“他就这么走了挺可惜的。”
“赵谨言亲自带你,你当然觉得可惜,反正他走不走老夏都会把你当成小透明,好自为之吧。”
话到此,杨帆已算仁至义尽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的意思。唐奔奔也知趣地缩了回来。
职场风云突变的戏码,她也经历了不少,很多原本该平步青云的却毫无征兆地虎落平阳,那些不太起眼的倒可以享有渔翁之利,火速上位。但大多数小人物终究没什么传奇运气,穷尽一生力气,也不过是小心翼翼地不走错一步,竭尽所能地挤进食物链的上端。挤进去之后呢?没有人去关心小人物后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