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升比濑山晚去了十天。他谢绝了别人的送行,一个人坐夜班车前往。随着被广告霓虹灯染红了天空的都市渐渐远去,这位无拘无束的孤儿不由产生了一种自信,他确信自己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不会为物质所左右。萤酒吧,女招待,放荡不羁,无数的旅馆欢夜等等,与这些东西告别时,尽管不无踌躇,他还是十分满足于自己毫无过分的伤感这一点。
十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升提着贴满祖父冶游过的旅馆标签的手提箱,穿着皱皱巴巴的雨衣,在新潟县的K车站下了车。站台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扫帚印,阳光照出了检票口投影,麦色的尘埃在朝阳的光束中飞舞。来迎接他的濑山朝他挥着帽子。
“欢迎,欢迎。我可呆够了,这种地方一个星期就厌倦了。”
濑山一见面就发起了牢骚。
“像城所君这么奢侈的公子哥受得了吗?”
“我也在军队里呆过呀。”
“不是才三个星期吗?”
濑山无所不知。
“可我大小也是个工程师呀。”
“我只是可怜的宴会官呀。”
车站前停着一辆难看的英国造的“路虎”小型农用车,形状很像吉普车。他们将要坐着它到四十二公里外的水库工地去。
“就这点行李?”
“被褥等用品回头托运来。”
为修水库需要,K町的县公路正在拓宽,路虎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着。孩子们在路旁玩修路用的沙子,还模仿他们的大人们,偷出满满一箱的沙子,运回不久就要被推倒的自己家去,以便在家里也能随时玩沙子。
升在上高中时也参加过体育运动,但是除了运动场、棒球场、球场等被几何学式地划分出来的自然以外,从没有感到对自然有所需要过。他没少去旅行,那些风景对他而言全都是过眼烟云。
因此,直到路虎登上山路之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用一种苏醒的目光来欣赏自然。
北陆正是红叶浓艳之时,一百八十九道弯的盘山公路在阔叶树和满山红叶的包围中环山而上,红叶品种繁多,色彩缤纷,几乎失去了绿色的山,仿佛得了因生命力枯竭而过分华丽的病。
升呼吸着山上清冽的空气,一路上都感受到与自然的交感或者说是自然对他的暗示,他为自己内心产生的某种预感而惊讶。迄今为止,自然还从没有对他这样感召过。升的感觉平庸到别人说红叶美,他便觉得美。然而此刻他却感受不到红叶一丝一毫的美。他觉得这是色彩的浪费,是对枯竭的炫耀,简直就是怪异的现象。
“据说这条路原来就有的,”濑山突然说道,一股烟味直喷升的脸,“公司投入了三亿元,把原来的路加以扩展。在雪季到来之前能完成就好了,可是,看来得拖到明年夏天才能完工了。”
此时,红叶覆盖的群山之间,一座突兀的高峰出现在眼前,这就是驹岳。银山三岳之一的这座山上,红叶片鳞皆无。青紫色的秃秃的山顶周围,闪耀着几条白丝般的雪带,两三天的积雪消融成了残雪。驹岳耸着孤独的肩,以它的存在来护卫幽静湛蓝的天空。低矮的群山都在依靠大地,用红叶装点自己。唯有这座山只把底盘托付于地上,而它的上半则属于天界。此亦不失为一种不可动摇的思想。
升在心里感慨着,能够被自己感受到的美,只有超绝的自然,是与他的内心世界相隔绝,又只能触动他最最内心世界的那种自然……
路虎不断地向上爬着,熟练的司机飞速地驶过一个个弯道。越过起伏的山梁,向远远的山顶望去,蜿蜒迂回的盘山公路一直伸向山顶。到了海拔一千二百六十米的地方,濑山叫车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从这里能望见东南和西北两面,他们有幸在一年中难得这么好的太阳光下,看到了遥远的西北方的佐渡岛。
四周生长着山毛榉、栎树、日本七叶树等各种红叶树,繁茂的芒草在寥寥数棵的山白竹上摇曳,北面有个山谷,在它的阴影里掩藏着一条河的源头。
“真是个荒凉的地方,”濑山说道,“从我们来的方向,正在沿着山谷铺设一条电线,一直要通到水库来。看到那条电线,就知道我们事务所里也有科学的人情味的东西了,那电线可是连接人的纽带啊。人的信息通过这种冰冷的铁制材料和电线传递。这些铁器和电线从这里望去就像是小小的玩具,然而现在它们却使人联想到人性的东西。土著只会把这些当作铁和石头而已,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些物质材料。”
濑山的烟灰掉在升打开的地图上。
濑山很喜欢“人性的”这个词,在这个矮墩墩的壮实的男人看来,这个词汇是连接自己的家庭乃至国际政治等一系列事物的纽带。他无论谈及什么问题,都一股脑地把这个词塞进去。
升沉默不语,这并非像濑山说的那样是什么科学工作者的缘故,而是因为他具有不需要任何人性的媒介,也会热衷于物质材料的自信。这些对濑山说了也是白费。
“水库是在那边吗?”
升指着东面红叶覆盖的崇山峻岭问道。
“是的。不过从这儿看不见。”
从山梁上铺设下去的电线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山谷中。
“唉,要是大先生还健在就好了,你和我就都不会被派到这鬼地方来了。”
“也难说。祖父要是还活着,我可能早就到水库去了,即便不是我自愿来的。”
“是啊,现在是你自己想到那儿去的。这就是技术人员的幸福!可是你的抱负是什么呢?”
“我没看到水库就迷上它了。”
“没有什么看不看,水库根本没建成哪。”
“所以才不会有见过之后的幻灭感呀!”
“对未来抱有信心才会这样想的,真羡慕你呀!在这样黑暗的时代。”
对方这种完全离谱的猜度使升感到愉快。正如前面所说,升从来不曾考虑过明天这个问题。
云层遮挡了阳光,山上阴了下来,那些枯萎的红叶像凝固了的血流似的黑黝黝的。在那些肉欲的生活之后,看见这种难看的自然色彩,绝不是件令人愉快的际遇。他仰视着驹岳那青紫色的顶峰,心灵得到了净化,他确信昨天已被擦拭得痕迹不留,他以前所过的都是没有灵魂的生活。
路虎在下坡路上飞驰着。四周都是长着白色地衣的巨大山毛榉,坡道在其间蜿蜒曲折。被群山包围的小村落和村中央的石抱桥从下方映入眼帘。从桥下钻过的喜多川在前方十公里处和奥野川合流,那儿便是水库所在地。
明历年间,曾经在这一带开采过白银,银山的矿工们建造了上千座村落,里面甚至住着倾城的美人,人一死,就被扔进下面的投骨泽里,已成了这里的习俗。深山里愈加显得鲜艳的红叶环绕在投骨泽的四周,远远望去真不愧是倾城美人们的墓地。
路虎过了石抱桥,进人了水库建成后将被覆盖的河床。前方只剩下十公里路左右的平坦地段,直通豁然开阔的喜多川河岸。喜多川的对岸,四处可见从红叶的缝隙间坠落下来的小水瀑。
如果不修水库的话,这里是非常纯洁的自然的一部分。现在虽然不大容易见到熊和羚羊了,但十年前还能听得见野猴群的尖叫声,看得见它们在树梢上荡来荡去。从前,一个山里的年轻人从镇上掠来美丽的姑娘,藏身深山,现在这两位老人还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里是所谓“没被发现”的自然,水库勘查先遣队背着背包,扎着绑腿,沿着山路穿过一座座山峰来到这里之后,这里便成了“被发现的”自然了。存在的方式也改变了。而且,水库上游十公里左右,在不远的将来将沉入水底。从来不曾受到人们注意的姑娘将被发现,被诱惑,最后不得不沉潜下去吧。
现在这里的自然已被改观为有效的物质,以前无效的自然美还残留在山川的表情里。清冽的河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效用。在水库建成之前,工程师将如何与这种未开发的自然相协调呢?升暗想,对我来说很容易,只有这种自然才是我的朋友。
茅草屋宿舍和木结构的事务所,以及两三个住家构成的村落出现在前方荒芜的野地中央,就像是将原始森林开辟出来后的落寞的空地。几棵缠绕着枯藤的山毛榉立在空地旁的芒草丛中,前面是两条河流的交汇点,夹在两岸险峻的山峰之间。
“先去见见总工吧。”
濑山说道。升下了车,把提包放进宿舍,跟着濑山登上了事务所的崭新的木楼梯。
将近正午的阳光从四方的窗户照了进来,仿佛给每个窗边都贴上了一截电光纸。
书架上的资料被阳光照射下的灰尘改变了颜色。此外,还有带日光灯的制图桌、矿石标本、地质图、成堆的设计图纸……
林总工程师从转椅上站起来迎接升,他穿着肮脏的西服,打着绑腿,脸晒得黝黑,人高马大,以至他一站起来,椅子似乎都在欢呼解放。
“欢迎你,城所君。我们早就盼着你来了,一再地催促总社,可是总社迟迟不放你来,我们很着急。现在最需要的是优秀人才,其次是钱和机械。”
说完欢迎辞后,总工忽然转了话题。
“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现在我们正在为越冬的准备工作而忙得不可开交。如果大雪到来之前,公路能修好的话还好办,否则十一月就会大雪封山,交通断绝。这里至少要留下十个人。明年冬天公路建成,工程开工以后就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这个冬天,需要有人为雪量调查和气象观测作出牺牲,在山里过冬。所谓交通断绝主要是因为那片山岭的附近,明神泽北面的积雪很难融化,据说还有雪堆。令人头痛的是,越冬对我们来说是第一次,一直到明年融雪之前都不能出山,这么一来大家都不大愿意留下了。”
“那十个人已经定了吗?”
听到升这个提问,濑山瞪大眼睛吃惊地瞧着升的脸。总工说:
“目前正在考虑人选,首先看有没有人自愿报名,不够的话,只有平衡各方面的情况,进行选派了。”
升十分淡然地提出了自己的申请,在这种形势下,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具有极大的魅力。
“其实我正是为了越冬而来的。”
总工不动声色地说:
“可是,你要知道是六个月呀。”
“没关系。”
“很好。这里就需要你这种冷静的勇敢者。”
此时的升在总工眼里彻底改观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升的外表带有一种单纯,在单纯的人眼中,便只看到了同样的单纯。升在这里也发现了和萤酒吧的加奈子一样,可以让自己放心独处的知己。
越冬对于升来说也是始料不及的事情,他之所以这样表态,是作为一名习惯于都市那种无人之境的男人对孤独的自信。
“对了,年轻的工程师们傍晚才从现场回来,所以,先让濑山陪你去现场看一看吧,今天晚上为你接风。”
总工打开朝东的窗户,指着近在眼前的断崖对升说道。山崖上裸露着辉长岩,四处点缀着红叶,山顶上稀疏的针叶树,就像环绕天空的眼睫毛。
“翻过那座山就是福岛县了,山脚下流淌的奥野川中心便是县界。”
河流被遮挡在野草那边,侧耳细听,水流哗哗地冲刷着光秃秃的岩石。
升的住处安顿好之后,濑山心里还是觉得别扭,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升在想什么,就粗声粗气地问道:
“你是不是失恋了?越冬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又不是青蛙,怎么受得了啊。”
“我可跟一般人不一样噢。”
“那当然,你有大先生的血统啊。独身的人真是难琢磨。我在东京,就尽可能不坐独身司机的出租车,太危险。”
傍晚,年轻的工程师们结束了一天的测量、地质勘查、原石调查工作,回到了住地。洗完澡,他们都集中到了饭厅。学生食堂似的饭厅墙上,贴着“服装清洁”、“饭前洗手”等告示,餐桌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从K町带来的大朵菊花。升前来工作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风传城所九造的孙子在总社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不大合群,然而升具有彻底颠覆有关自己的任何概念的天赋。于是,大家见到了一位肤色浅黑、朴素和蔼的青年,而不是脸色苍白、书生气十足的人。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脸上流露出的纵欲的倦怠。
升从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中感受到了愉快。有的人比升稍大,但多数是同辈或晚辈,他们有的脸上充满幻想,有的一副年轻气盛、愤世嫉俗的表情,还有油腔滑调的学生模样和过度亢奋而有些阴郁的脸,以及俗气又平易近人的脸……升审慎地致了辞。总工把他的越冬意向传达给大家时,一席人都对他倍增亲切感。
“就是说和我们在一起啦。”
一个名叫田代的脸蛋红扑扑的年轻人说。他年纪轻轻便已具备了一个真正的工程师才会拥有的伴随一生的孩子气。
“还有一个问题,请问城所君会滑雪吧?”
“会的。”
“这可太好了,不会滑雪的人是不能有幸在这里过冬的。”大家对总工这句中学老师喜欢滥用的反语,报以开怀的笑声。一位越冬者说,和女孩子一起滑雪才有意思,自己滑就无聊了,他直言不讳地对升说道:
“像城所君那样在总社呆了一段时间的人还好一点,我一出学校门,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升从这位叫佐藤的青年脸上,看到了青春的暗语。那是对于焦躁、逸乐的憧憬,对被埋没的青春、纯洁的自我厌恶。自己的年龄和佐藤相差无几,却是从另一面来看这个问题,即是说,升反过来从大的镜片那一端来窥视佐藤从正面所看的望远镜。
红脸蛋的田代下了结论:
“没什么,越冬的辛苦,会由水库建成时的喜悦抵消的。时时把水库放在心中,就能忍受了。”
升在这刹那间意识到了这里的青年和自己的区别。他们在内心把水库转化为理想和希望,各种各样的观念,而升的水库在外部,升决不在自己的内部探索理念。在外面屹立着纯粹的物质性水库。虽然和大家一道,但升要建造的却是另一种水库吧。
第二天,濑山开着路虎回K町去了,他要负责接待来水库参观的那些乌七八糟的所谓名人。
升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他黎明即起,早晨的体操给予了他在东京那种幸福的星期日将永远持续下去的预感。深呼吸太舒畅了,吸进嘴里的空气像果实般冰凉。
升被奉为至宝,这是由于他所具有的种种特长之中,最为突出的设计才能。公路建成后将立即着手的临时设备方案的设计,从今天起就成了升的职责。水库本体的设计早就在总社完成,但临时设备的基础设计,需要在缜密的地形测量的基础上,在现场来进行。
在水库本体的施工之前,首先要在水库上游构筑临时水泥墙,来阻挡水流,使之从河岸的山底下铺设的临时排水通道流向下游,将工程现场的水排净,直到水库完成。此外,构成混凝土骨架的是砂石,要用在附近开采的原石粉碎后制成,所以首先必须有粉碎机的设计。将搅拌机搅匀后的混凝土运到工地去时,一般采用缆车从空中运输过去的办法,所以,还必须做缆车的基础设计。升首先参加的是这些设备的基础设计。
……在宽敞的院子里,民工们分成了几个班组,等着担任各组组长的工程师来带他们去工地。总工给升介绍了一个五人小组。民工们朝这位新来的组长点了点头,问了早安。今天升要去进行第一次地形测量。
民工们扛着经纬仪、水平仪、卷尺和测量竿等测量器具。升在晨曦中检查着这些器具。
升的装束既不是灰色的上班服,也不是夜生活时穿的时髦西服,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穿上了夹克和草绿色的裤子,打了裹腿,还套上了日本人的伟大发明之一的布袜子,怎么看都是一个地道的年轻工程师。穿上了这身必须穿的,而且是最有职业特点的服装,升成了前所未有的随心所欲之人了。说起来,过去即使有升这样的人,就连戴一条花领带也会遭人非议的。
脸蛋红扑扑的田代迟到了,他怀里抱着三本黑皮的野外作业记录,加入了这个小组。这三个作业记录分别是经纬仪记录、水平仪记录和坑道外记录。他身兼向导和升的助手,并负责记录工作。
水库工地在升的眼里和昨天一样巍然壮观。对岸的绝壁如同被刀削一般展示着各个地质年代的断层,主要由中生代侵入的深层岩构成,上层是粘板岩及少部分砾岩,绝大部分是辉长岩。山毛榉和栎树覆盖在岩石上,断崖边悬挂着松柏。岩壁上已经打出了不少横洞,一百五十米高的水库轮廓,已由白色勾勒了出来,很像绝壁上巨大的涂鸦。
河岸这边,工程用公路已经建成,从这边朝对岸的悬崖望去,雄伟的景象令人生畏。缆车会把对岸的绝顶和这边的山顶水平地连接起来的。被红叶环绕的奥野川里流淌着冰冷的河水。这一带缺少形成激流的岩石群。
朝雾还未散尽,树林只透出了几束旭日的光照,微弱的阳光照到了没有人影的公路以及河边的野草上。
升望着将被水库埋没的这块巨大的三角形地带。
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风景令人想到化为废墟的自然。这既像巨大的东西崩溃后的遗迹,又像是耸立在笼罩旭日的薄雾之中的巨大三角形空间,获得了解放而休养生息,这并不是自然之中的任意的空间,是个近似废墟的新鲜而充满活力的特定的空间,即凭借着纯粹的空间而得到充实的空间……
“走吧,那边有条路上山。”
记录员田代催促道。
升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晴天去勘测,雨天在架子上堆满设计图纸的中世纪图书馆似的办公室里作设计。
生活井井有条。年轻的工程师们都成了他的朋友,关于他“不合群”的传闻成了地地道道的谣言。其实,若是升不总是独往独来地去过夜生活的话,也不会有这种传闻的。升的确喜欢这里的生活,对集体生活的爱是最能使集体里其他人感受到的情感了。因此,无论是谁都觉得这位新来者对这里的生活是彻底地肯定的。大家都为此惊讶和欣喜得不得了。可是看着九造的孙子香甜地吮吸着曾因卡路里太低而被告到公司总社的大酱汤,有人会恶意地揣测,这个继承了祖父血统的青年,想以自己的牺牲来掩盖劳务管理上的问题,是个具有令人敬畏的资本家精神的人。可是再一想,没有相当的修养,怎么可能每天都装作香甜地喝那种难以下咽的酱汤呢。
和升同屋的田代,很快就对升信赖有加了。升的测量一向是准确无误的,而且计算迅速。夜晚,一回到房间里,工作之余的升的话题简直是丰富多彩,满肚子的逸闻趣事。这些是升从萤酒吧的加奈子那儿听来的,时常被他用作和女人交往时消磨时间的笑料,在这里不过是作为复习讲给充满好奇心的新的听众而已。然而,升的房间里一下子成了无聊的人们的聚集地,这些笑料成了毫无一丝情趣的生活的添加剂。
升常常陷入自我厌恶,担心自己会以一副觉悟者的姿态出现。这里绝不是修道院。升并不是为了一味行善,一心照亮他人,以补偿过去而来的,完全没有必要使大伙尊敬和喜欢他。这样一想,有一天,他故意阴沉着脸,谁也不理,可是,到底还是他自己破坏了计划。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自己具有这样安稳地、这样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的才能。
从第三天起,在厨房干活的一个当地姑娘,就开始多给升的盘子里盛饭菜了。升还在自己抽屉里的书中发现了一封情书。她那张健康红润的脸上,长着极不协调的抒情的五官,有位年轻幼稚的工程师说她长得像某位女演员,所以,她产生了过于有分量的自信,就像费好大劲才能端起来的大铁锅那么重的自信。
升看了这封不知天高地厚的情书,不动声色地点了根火柴把它烧成了灰烬。他这么做是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他想起了大学时代也同样烧掉过一封信。那是和祖父一起去拜访过的旧皇族的皇妃殿下,觉醒于流行的妇女解放,匿名写来的情书。使升吃惊的是,自己过去的生活一点也没有被这里的人看出苗头来。风流成性的人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味,同样风流的人之间,立刻就能互相嗅出这种气味来,可是这里的人们和总社的古板的工程师们一样,都把升的私生活看作无色透明的。有一次,田代甚至这样嚷道:
“城所君也有恋人吧。”
他们只知道在那位二十五贯[2]的总工举行的酒席上,滔滔不绝地讲些色情故事,除此之外,就不相信还有什么特别的生活方式了。
显子来信了。那天晴空万里,升一整天都在办公室里埋头于设计,工作进展不大顺利,所以他走到书架旁,泛泛地翻阅起来。地质工学、测量学、帕罗数表、应用力学袖珍本……午休时,升一个人出去散步。可以说到这儿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呆着。
“我不至于会真的干出嫉妒这种蠢事吧。”
这是很多平庸小说的主人公,在开始嫉妒时千篇一律的独白。然而对升来说,世上的无稽之谈数不胜数。他和显子约定进行人工恋爱。如果升这么快就开始嫉妒的话,他自己首先就会被自己也是参加者的人工性的心理所欺骗。从来不知什么是嫉妒的升,比起真正的嫉妒来,不如说自己最先落入自己编织的罗网里去的丑态,会更加伤害他的自尊心。
按照他们的约定,只要能使对方痛苦,可以在信里随意说假话。可是,他看到的信却充满坦率而真诚的虚假,不得不把那份坦率想成是虚假时,他感到受了伤害。显子在信里这样写道: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去,继续从绝望到绝望——换了一个又一个不能使自己愉悦的男人,他们都唾弃自己,最后以憎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生活。这些男人很快就被我淡忘了,只有升那毫无怨恨的温柔表情,每天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只有那温柔的表情才是人生的感动。
“这封信全是假的,想要使我痛苦而编出来的。谁有本事能使我痛苦呢?我这个人是金刚不烂之身,是绝对不会嫉妒的。”
升沿着无人的河边,朝着奥野川的上游走去。穿过红叶树林,来到了一片白色的芒草地,在芒草地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通红的枫树。
这一带早晚要在水库建成后沉入水底。他走到田地里,贫瘠的土地上长着干瘪的大豆,突然从芒草丛中飞出了几只鸟。他来到了岸边,对岸是福岛县的一座座陡峭的山峰。接近山顶处,红叶稀疏,山脚下的红叶则是密密层层的。隆起的河床形成浅滩,河水哗哗地流淌着。
升寻找着声音的源头。听声音不像是仅仅来自浅滩,他发现对岸山上的红叶阴影里,伫立着一道白色的东西,原来那是一条白色的瀑布。
他总觉得这条小小的瀑布很像显子,这段路的距离正适合散步,他打算以后还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