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汊子(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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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行万里路,找千人谈

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常常被说成倒骑着驴。蓬莱阁上画的八仙过海,其中的张果老,白胡子当胸,怀抱着唱道情用的简板,也是倒骑着驴。当地还流传着这样的话:“问了多少人,不如这老汉,不是倒骑驴,万事回头看。”这当然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张果老,更不用说看到他倒骑驴了。可是,人民群众却借着神话传说中的张果老的形景儿,一句话指出了个寓意深刻的道理。就是说,既要往前走,又要朝后看。向后看也是为了更好地往前走,眼前的路都接连着过去的路。在《聊斋汊子续集》(1987年版本)搞出之后,回头看看这段走过的路,一些经过和感受还那样叫人难以忘记。此时写出来,想想倒也合适。

民间故事是蕴藏在群众中间的精神财富,是取之不尽的宝库。在这些年的搜集整理工作中,跑的地方越多,越觉得这话千真万确。我们的祖国是世界上伟大的文明古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就拿山东来说,从曹州牡丹之乡,到东海蓬莱阁,也有几千里路远,光齐鲁大地,就有多少的山山水水、多少的村村庄庄。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劳动人民以自己家乡的景物、风俗人情、英雄豪杰,创造了大量的口头文学,多如天上的繁星。

为了搜集蒲松龄的故事,俺曾先后三次到淄博,两次去蒲家庄,第三次是到蒲松龄当年教学的西铺(庄),共搜集了十七个传说故事。这些故事生动地反映了蒲松龄刚直敢言、不阿权贵、关心群众疾苦的崇高人品和优美情操。他在淄川一带很有威望,便是现在,只要提起蒲松龄,老老少少,言里语里,还是充满着对他的崇敬和怀念。他尽管博学多才,但功名不成,一辈子生活道路艰难,家里过着像庄户人一样的生活,所以和下层的劳动人民有着密切的联系,也饱含深厚的感情。由于他在当过尚书的毕家坐馆多年,又到江苏做过幕宾,有着极为丰富的社会阅历。蒲松龄对百姓不只是同情,还敢于为他们说话;他不仅对横行霸道的人有无限的憎恨,而且敢于和地主豪绅、贪官污吏斗争。以上这些在关于他的故事传说中都有反映。由此可见,蒲松龄把《聊斋志异》称作“孤愤之书”并不是偶然的,他笔下的狐仙、花妖、精灵、鬼魂,看来虽不食人间烟火,实质仍然是人,写的也是人的生活,有着他对社会生活的体验和感受在其中。

很值得惋惜的是,在俺第一次到蒲家庄去的时候,蒲松龄纪念馆的同志就说:“恁来晚了,会说蒲松龄故事的几个老人都已经去世了。”相隔半年,俺又去,想不到上次在场说故事的一位老大爷,竟然也离世了。真不知有多少宝贵的口头文学,随着年月的流去,失传了。第三次,俺去西铺的时候,那是又一年的六月里,天旱地干,麦子已快上场了。西铺离王村只一里多路,王村是个镇子,有家小旅店,当俺赶到的时候天也黑啦,小旅店里已经客满,于是到一个停车场去宿,这里的房间又矮又小,连个窗户也没有,还正碰上刮干热风,只得把门敞着。门外的场子里,成宿都有汽车进进出出,加上蚊子嗡嗡的,别说困不着觉,连歇歇也不得安稳,我便去值班的一位老人那里闲谈。他说,早年间蒲松龄在西铺教书的工夫,常到王村来赶集,听人家讲故事。他还介绍了一些毕家后代的情况,扯了不少毕家尚书府几辈子的逸事趣闻。第二天,西铺的村干部,就召集了两个座谈会,到会的大部分是毕家的后代。蒲松龄在西铺的传说,就是根据大家所谈的故事整理出来的。虽然一宿没睡,但停车场老人的夜话,对俺整理蒲松龄的传说有着很大的帮助。使我们联想到,只要在生活里肯下功夫,就会左右逢源。

几百年来,《聊斋志异》为社会各阶层所喜爱,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连偏僻的山沟也不例外,在层层岭、重重山的沂山一带村庄,把神话、传说一类的故事,都叫作“聊斋汊子”。“你说个聊斋汊子听听!”就是说:“你讲个故事听听。”可见“聊斋”在群众中间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自然,各地对故事还有不同的叫法,昌邑把说故事叫“拉呱”,潍县叫“说古今”,大鱼岛也许因为渔民常在织网时说故事,叫“桄线”,就说:“你桄个线听听。”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民间故事是怎么遍及全省各地的。

山东有名山大川,有闻名中外的名胜古迹,有千波万浪的大海大河。广大的劳动人民出于对乡土的热爱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常常把各种山川景物赋予神奇色彩。这些故事,大都充满了奇异的想象,富有地方特色。也真是,故事,故事,讲天说地,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山里长的,水里游的,没有故事不包括的。它们一辈一辈流传下来,歌颂了劳动人民勤劳、智慧、善良、坚毅的崇高美德和美好的思想感情。特别是有些爱情故事,大都带有浪漫色彩,而又情节曲折,富有情趣。

回想起多年采录民间故事的经过,真好像从一个故事的世界走过来一样。这里面有苦有甜,又艰难,又顺茬,俺常被搜集到的故事所陶醉,所鼓舞。

说起来,俺俩真正着手搜集、整理民间故事,是从一九五三年开始的,那是因为当时的环境和群众喜欢民间故事促成的。那阵,为了体验农业合作化的生活,俺俩下到了昌南县(现划归昌邑)的牟家庄,住在一家老贫农的小厢屋里,因为是乍办社,许多事情得经过社员讨论,每晚上都开会到深更半夜。白天俺和社员一起劳动,晚上就参加他们的会。

农村中没有定准的吃饭时间,早到的和晚到的常相差一两个钟头。先来的便聚在一起拉呱,有时因为论究某种事情而引出了个故事来,比如说人不要贪心,便会扯到贪心的故事上。那工夫,流传着许多长工跟地主斗争的故事,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土改才刚过去不久,大家对地主的剥削和压迫都很熟悉,有的还有着亲身的体会,这样的故事很容易引起感情上的共鸣,因而说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也大为开心。俺在牟家庄前后住了八年,待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民间传说故事具有广泛的群众性,它反映的虽然是历史各阶段的社会生活,但由于表达了劳动人民的思想和意志,跟现实的社会生活仍然有着密切联系,尽管时代不同了,它却仍然伴随着历史前进。辈辈说,辈辈新。五几年那阵,农村中的文化娱乐生活,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方便条件,不用说没有电视,连电影也很少看到。农民翻身做了主人,生活得到了改善,就有文化娱乐上的要求,在那种情况下,口头文学确有它的优越性,连炕头上、饲养棚里,都能听到有人讲故事。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有责任把这些既有思想性,又有艺术性的传说故事记录下来,使它不会因为年久而失传,于是俺便着手搜集它。

随便听听是一回事,要把它当着口头文学去搞,就有所不同了。首先,这就需要多听多记,从中加以选择。房东大嫂家成天有街坊邻居串门,熟了后,让她们说故事,你听吧,荤的素的都有,说一阵笑一阵,这自然是搜集故事的好时机。另外,在俺住处不远,有一个老大娘,人家都叫她牟他妈妈,家里很清静,她常一个人坐在炕上纳鞋底或是纺棉花。她很会说故事,说完以后,还赘上一句:“让我再想想。”就这样,几年的工夫里,她想起一个就讲一个,有时,只想起半截,就说半截,像《二小的故事》《枣核》就是她讲的。牟家庄是个大庄,又是区委所在地,人来人往,房东家常给介绍说:“老董老江就愿意听呱,恁快说个给他俩听吧。”这样,虽然待在一个庄,可搜集的面却是一大片。有一年,春节期间,俺到区上炊事员老黄家搜集故事,正月里是农村的耍日子,人进进出出,特别是到了晚上,屋里人更是满满当当,炕上地下坐着的,站着的,抽着烟,喝着茶水,说故事的人越说越来劲,有些人本来是准备光听的,有时也忍不住讲了起来。成半宿价烟雾腾腾,热闹极了。听得越多,选择的余地就越大,《匠人的奇遇》等篇,就是在那几天里听到的。

有些故事是在沂蒙山区的临朐县搜集的。我们在那里总共待了三年,先是在沂山林场,后到接家河、宋王庄,在这两个村里,俺也都是住在农户的家里。可说,那是搜集故事最好的年代,因为那时,不光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许多老人都还健在,连一些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人,也都会讲故事,下面的一段经历,更说明了这一点。一九五六年的秋天,俺曾专程去崂山里搜集故事,在王格庄住了一个多月,记了很厚的一本,打算以《崂山古语》做书名,搞一本故事集。后来因为别的事情,只写了其中的几篇就放下了。“四人帮”横行那阵,抄家时没把笔记本抄走,恐怕他们二次再来,万一被发现了,又是一个罪名,便把它烧了。粉碎“四人帮”文艺得解放,特别是三中全会以后,民间文学的园地也呈现出了生机勃发的景象,回头看看,那条在心目中似乎早已荒芜了的道路,又清楚地伸到了脚下,我们便重又着手搜集整理民间故事。十分后悔不该烧掉那个笔记本,便二次又去了崂山里,跑了好几个地方,因为相隔二十多年,有的老人已经没了,有的多年不讲,也就忘了,就是想着的也半边子拉块。所以除听说了一点于七的传说外,什么也没搜集着。记得在俺头一趟搜集的故事里,有一个爱情的故事,说崂山上两个精灵相爱,硬是被华严寺的和尚给拆散了,故事很是曲折优美,可是俺只想着一个梗概,所以就不能整理了。看来,俺在崂山早年所搜集的那些故事,大都失传了。

因此俺联想到记录的重要,联想到口头文学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要想搜集、整理好民间传说故事,光有满心的愿望不行,头一桩就必须先在记录上下功夫。民间传说故事虽说是蕴藏在人民中间的宝贵矿藏,但这些精神产品,是储存在人民头脑中的“活文学”,因而也就不像刻在经版上那样一成不变。这个“活”字,有时是无止境的,比如《秃尾巴老李》这个故事,在山东流传面很广,昌乐有昌乐的说法,高密有高密的说法,尤其是胶东,各县都有自己的说法,又都大同小异。听得越多,各种说法的“秃尾巴老李”故事摆在跟前,比较之下俺选择其中思想性和艺术性好的加以整理,在忠于故事本身的前提下,剔除糟粕,留其精华,尽量保留富有感染力的情节,使整理出的故事,在各方面都较为完美。但这只是相对地说,在俺整理出《秃尾巴老李》故事后,又听到一个情节,说:“那年山东老乡坐船过黑龙江,天道挺好,没风没浪,有个人说道:‘李大哥!咱都是一乡一土的,你能不能出来跟大家见见面。’话刚落音,只听到‘啪’一声响,一条小鲤鱼落到了船板上,金翅金鳞,只有一拃长短,船上的人看了,心里很不满足:‘怎么,就这么一点吗?’大家只这么一想,小鲤鱼很快又蹦回水去。江里立时浪滚翻天,霹雳一声,从水里伸出一只大龙爪,直插半天云里。大伙又惊又喜,都说‘李大哥,请回去吧!’那爪子马上缩进了水里,立刻便云散天开,风平浪静。”寻思起来,老农民所说的枝叶,是指情节里的艺术性,而“筋骨”却含有思想性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是客观存在的。同一个故事,由两个不同的人说,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有的人说得有枝有叶,很是生动,有的人说起来,就会使你觉得枯燥无味。一方面要会说,一方面还得心绪好。有一年夏天,临朐有一位村干部到县里开会,晚上上俺那里玩儿,说了个《煎饼换金箔》的故事,因为是在院子里,当时没有记。后来,俺觉得这个故事还不错,想整理出来,有些话忘掉了,便再去听一遍。他家离县城七十多里路,没寻思他摊上了事,情绪很不好,原来说的那个故事里的情节,有的也忘了,语言也没有上次生动。可见,情绪好说的是一个样,情绪不好又是一个样。

常言道:“人有十不同,花有十样红。”搜集故事遇到的情况也是各式各样的。农村中一些会说故事的人,他们不光口才好,记忆力也好得惊人,有的老汉尽管不识字,却能说《三国》《水浒》,有的人就是几十年前听的故事,也能记得清清楚楚。前年俺到大鱼岛去搜集故事,因为以前曾在那里深入生活住了半年,跟一些老渔民熟悉。这次去了,讲故事的人也不把俺当外人看待。其中有两个老渔民,他们记得的故事都是年轻时听说的,听他俩讲故事,真可说是艺术上的享受,尽管是幻想的花仙妖魔,可枝枝叶叶的情节里,却充满着现实的生活气息,富有人情味,好像故事中说的都是实有其事,如同发生在你身边。俺在那里住了将近一个月,搜集了十几个故事。但也有另外的情况,俺到长岛时,听说有位老木匠很会说故事,不过,很不容易让他开口。俺去了,果然是那样,他怎么也不肯说,老是说自己不会,于是俺说给他听,整整说了大半头午,他才答应让俺下午再去。《苏东坡的传说》就是他讲的。他说自己年轻时跑船,有一次遇上了风浪天,回不了长岛,船停在丹崖山下的海湾里,自己就去蓬莱阁上听老道说故事,当年老道讲这故事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木匠老大爷如今也七十多岁了,如果他不讲,这个故事也就失传了。不能不提,十年浩劫,留给群众的精神创伤,还没有完全消除。前年在即墨去听一个老大娘讲故事,文化站的同志先去跟她说好,才又领俺去,到了那里,却见门锁着,老大娘躲出去啦。晌午去了几趟,才找着她,也是以故事引故事,她才开口说了。末后她告诉我:前几年要说这个,就是大罪过。她是担心以后落是非。也有的不在乎这个,一点不用动员。俺去曹州牡丹园,那天打谱听一上午故事,有个老大爷刚说了个头,俺一听是从前听过的,就请他另说个别的。一般的情况下,打断了他,便不大愿意再讲,可他立刻又说了第二个。搜集故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只要有恒心,到群众中间去,就会应了那句话:人到花园,方知花多。

这些年俺体会最深的,是民间文学离不开群众的口头语言,像青树离不开泥土,彩云离不开朝霞一样。都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那么,民间传说故事更应该是口语化的艺术,真个,有多么丰富多彩的口头文学,就有多么丰富多彩的口头语言。在潍县杨家埠,俺听了个关于年画的故事,说杨家埠当初怎么有的年画,其中有这么个情节:本来应该先下甘罗细,后下粗风暴,龙王不甘心认输,第二天午时,先下了粗风暴,后下了甘罗细。“甘罗细”和“粗风暴”,只是很简练的六个字,却形象、生动地把两种不同的下雨情景描述了出来,有它独特的色香韵味和乡土气息,一个“甘”字,活画出了农民对和风细雨的感情。这里面还有个生活常识问题,如果先下小雨,地淋湿了,来了风,种子也刮不出来,要是先来暴风雨,种子就会被刮出来,或冲出来。可见许多群众生动的语言,是与对生活的深刻认识分不开的。也是在这篇年画故事中,有句话,形容年画当时是怎样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有钱没钱,买画过年”。这话把家家户户买画过年的踊跃情景透彻地表达出了。而且说来上口,听来入耳,通俗,朴实。群众生动的口语,来自生活,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和当地的风俗人情、生活习惯,都是密切相连的。

搜集故事需要深入生活,学习群众口语中的精华,也需要到生活里去。俺学习群众语言,常常感到,群众是了不起的,有大量精彩的语言,表现力强,鲜明生动,如:“雀掉拉尾巴我就知道它往哪里飞!”“泰山不是垒的,聪明不是借的。”“有烂了的粮食,哪有烂了的话?”“手按着葫芦抠籽还不行吗?”有的不仅是有余味,还形象好记。俺曾几次去崂山,崂山不光又高又大,还有许多庙宇。古今中外,有许多关于崂山的描写,可是给俺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崂山里一个老汉的话。他说:“从前崂山到处是梨树,有个人到江南去卖梨,人家都问崂山有多大?卖梨的告诉他:‘崂山可大啦!’‘到底有多大?’‘九宫八观七十二座庵,庵庵隔三千!’听的人吃惊地说:‘哎呀!崂山这么大,有多高呃?’卖梨的说:‘嗬!崂山那个高呀,更是没法说了,上到崂山顶就能摸着天。’听的人说:‘那么容易就摸着天啦?’卖梨的说:‘反正摸不着天也差不离。’‘那到底差多少?’‘晚上踏着崂山顶,使巴棍敲敲天嘣嘣的。’”这短短的一段对话,却把崂山的大、崂山的高,既夸张,又真实,既生动活泼,又幽默风趣地表达了出来。生活是多种多样的,群众语言的艺术也是多种多样的,但经过群众口头千遍万遍洗练过的语言,都具有表现力强、通俗顺口、朴实自然的特点。口头语言出现在书面上,要怎样不失其本来面貌,也就是,从口述到写出,还是个复杂而细致的过程。沂山里有个民办教师,口头说故事会说,俺鼓励他整理出来,可是写出来后,却完全不像他口头说的那样,通篇都是文绉绉的学生腔,苍白无力,完全失去了民间故事通俗、朴实、口语化的特色。可见说和写还不完全相同。有人说,民间故事的光彩在语言上,这是有道理的。

民间文学,是历代劳动人民的口头创作,它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意志和愿望,表达了广大群众的思想、道德和风貌,从整体来说,它的内容是健康的,立场是人民的,为人民所有,为人民所利用的。但因为它是口头创作,世代相传,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旧社会统治阶级思想的影响,带有小生产者的历史局限性,因此有不少传说故事,是粗糙的,还有的是迷信、淫秽、低级庸俗或荒诞恐怖的。如农村中流行的关于吊死鬼、淹死鬼找替身的故事,尼姑怎么把孩子扔掉,后来孩子又如何中了状元,等等。这部分故事,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毫无价值的。在长岛听到一个这样的故事,说有一个老汉,在门上面挂了个匾,写着“忍让”二字。老汉娶儿妇这天,去了个老和尚,进门二话没说,捧了些土,扔进了水缸里,把水弄浑了。老汉不但没发火,还把老和尚请到了屋里,摆了素席给他吃。吃完了饭,天就快黑啦。老和尚说:“我今黑夜要到新媳妇炕上宿。”老汉把他领进了新房里,老和尚真个在新媳妇的炕上躺下了。第二天早晨,老和尚临走时,说道:“我睡的那个地方腌腌臜臜的,恁打扫打扫。”一打扫,打扫出若干金子来。这类故事,貌似民间文学,但骨子里却不是人民的立场,而是起着麻痹劳动人民精神的作用,逆来顺受的忍让,只会对旧社会的统治阶级有利。这类故事是不可取的。还有的故事,听起来也算有趣,说有一个人闯关东回来,两口子好几年没见面啦,都想亲热亲热,但有个八岁的孩子在跟前,转转悠悠不肯离开,两口子就想出了个法,对孩子说:“给你几文钱,快出去买个江米人耍。”把孩子支了出去,两口子关上了屋门。老婆说:“看你撅撅那个胡!”男人说:“看你抿抿那个嘴。”孩子趴在窗户外面,从窗棂洞里,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过了一会儿,开开门,孩子进来了,娘问他说:“你买的那个江米人哪?”孩子说:“我没买,一个撅撅胡,一个抿抿嘴。”这样的故事,虽然有一定的趣味性,却不是高尚的,俺觉得整理出来也没有意义。

一辈又一辈,民间传说故事,不仅在广大群众中间起着调剂生活的娱乐作用,也是人民自我教育的工具。孩子时候听到的故事,往往几十年也忘不了,可见故事的影响是长远的。好的传说故事,对人是优美的、有益的,是叫人积极向上的,反过来,便会得到相反的效果。因此,俺总想自己应该用沙里淘金的精神,挑那些思想性、艺术性都好的故事,加以整理。这本《聊斋汊子续集》就是从许多传说故事中选择出来的,从群众中来,再回到群众中去,如果它能像青枝绿叶的花草树木一样,重新扎根在群众中间,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起到一点作用,这就是俺衷心的愿望。

董均伦 江源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