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杂记(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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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厂杂记一[1]

无畏随手志

新学初胚,国粹寝失。今日之琉璃厂,冰清鬼冷,不特非同光全盛时比,即去年夏间气象亦不复见。各肆伙友多袖手坐食,有一两月不卖钱者。旧日厂友见余至,甚欢迎,岂知余亦眼馋囊空,不能大有利于君者耶!

古董玩物,亦运动品之一种。国变后,运动品亦为之一变。古董玩物,要者殊少,民国新人物,嗜好自不同也。至昔日京曹官爱金石书画者,多失势星散,即在都稍有蓄积,亦无不惴惴然逃乱糊口是计,不敢出救命钱以添累赘物,此冷寂所由来也。

韵古韩估,收书画颇有眼力,出示数十种,多精品。得新罗山水大幅、马扶曦梅鹤图、郑在东山水、周子京山水、邢子愿草书,价不逾百番。韩估又有董柘林山水小册八帧,臣字款,极沉郁苍古,索价二百番,不能得。

砖瓦鲜过问者,而近年出土亦少,不可解。地不爱宝,亦待其人耶?得汉巨砖,长今尺二尺,厚五寸余,两面刻武人、虎、鹿、花草,颇类射阳画像,价二十番。汉都司空瓦、羽阳千岁瓦,皆真。铭珍韩估从五岭回,携晋永嘉砖数块,系佛山镇附近出土,索价甚奢。选其一,酬以十番。色黄白,麻布纹,薄而坚韧,阳文“永嘉六年六月壬申,宜富贵寿考”。又以四番,得明衡王臞仙仿造未央宫东阁瓦研,完好。此冰纹研,斋中之介友也。

图章石,日本人所喜购,纨绔儿亦多爱之。然非鸡血、昌化、田黄、冻石不能得价。余只求其石旧而质美,不拘拘于俗好,佳品亦多得于意外。连日获旧石二十余方,多百年外物。有曼生刻石二,尚均制双鸯纽石一,王文敏福山出土、归田所得两章亦在内。文敏没仅数年,而其家并此至微之物不能守,人死物散,竟成惯例。昔之世,抱一笏冻饿不肯轻弃者,殆绝无所闻矣。噫!

古人去官或死亡,皆上其印绶,故官印流落人间者甚少。所得私印十余方,皆真。内有极精之古鉨六枚,皆昔时所罕见者。

鎏金造像为东西洋所重,每尊价至数百金。估贩重利,望之空太息矣。于李竹庵处,得梁天监六年王生敏石造像,又得永徽五年石造像。

先外曾祖理斋公山水,为清代皖画开山。官粤东知县,初学麓台,得其苍秀。晚年远溯宋元,近抚廉州、耕烟。殁年未六十,卒未能竟其所造。然其精到之作,王吴外无足抗行者。近年留心搜辑,所得不少。崇古张芝轩为觅扇面一,抚耕烟本至精,又纸本立帧,系四十以前作,真得麓台神髓。要价四十番,亦太婪索矣。

黄小松为野亭书七言八分小联,高丽笺本,“十年具就三都赋,千首诗轻万户侯”。笔近《曹全》精到之作。钤印九方,曰老騃、小蓬莱阁、有竹人家、白云红树、我思古人、黄易之印、小松、鱼龙随我变牛马任人呼、溪山佳处。十四番得于韵古韩估,澹如尚以为廉。旧拓隋平陈碑,为李芝陔故物,其笔法实为虞伯施《夫子庙堂碑》所从出。余论书首推隋人,上继羲、献,下开唐贤,真书学全盛时代。

悦古杨估,铺小而书画颇多,亦不甚居奇。得王小梅七十四岁作花蔬立帧,活色生香,清隽之品;车万育绫本行书,雄劲不减孟津;叶东卿五言分书联,汉隶之宽博平正者。

黄道周先生德配蔡夫人玉卿,擅书画之誉,惜罕见其真本。悦古有章姓,寄售绢本《细剔竹》、纸本《寿竹赋》合装卷。画学管仲姬,有出蓝之妙。楷书刚健婀娜,虽衡山不逮也。此卷系为其二弟五十作寿者,张叔未一跋,极为崇拜。往返磋商,以七十番得之。双清妙迹,天壤之宝,当以旃檀为龛,古锦为囊,非其地非其人而妄出视者,有如皦日。

云松阁李估,河南古董贩之聚处也,出土铜瓷多归之。得弩机一,土锈涩蚀,坚不能拆。有阴文分书“中郎将余用”五字。梁天监六年王生敏石造像,通体土蚀,斑驳简古。南人以石造像,往昔金石家未之录也。又得土偶三,皆形状奇特。女像高髻迎风,长裾曳地,通身作绿釉,别有韵趣。

英古关估外出,余估极狡狯。澹如购其水晶印合,价凡数变,可恨。关估归,出示洛阳新出土古璧环数事,皆真。索价奇昂,知不可以常法得也,因嘱其分别高下而后议。于其下者选留璧二、环一,皆白玉无文。璧一作松绿色,通身土蚀包浆,奇丽独绝。一松香渗黄如蒸栗,遍体隐见作松花。环色若象牙,温润类脂肪,其价不及所谓高者十之一耳。关估只知水银渗斑之为贵,徒骇俗目,何尝梦见奇品哉!

开皇十三年二月十八日张皈卿母子造观音像高三寸八分,鎏金精錾,红绿透骨。佛座三面,款识深刻,为造像致精者。得价四十番,英古代觅于某旧家者。

河清二年二月十九日刘宋买造像,长三寸七分,佛座三面刻字,十番得于云松李估。

天保六年二月十六日石氏造像,高二寸,佛座四面刻字。价三金,得于尊古斋。

大魏兴和五年癸亥正月壬戌朔一日癸亥雍州长安刘月连造观世音像,泥质极坚,长三寸九分,背面刻字,书法瘦劲完好。悦古杨估近得自陕西者,价一金。

满清南韵斋主人、荣郡王书《乐志论》小卷,书法欧、米,在良常、天瓶之间,笔致纵逸,乃奕劻所世守者。卷前有庆郡王印,后有奕绘印。价十番,得之张估芝轩。

莫云卿小卷,二十番,得于张估芝轩。计手札六纸(王孟端上款四纸,隆赐上款二纸),为孟端书,自撰笔麈数则,合装成卷。其书与年俱进,按札可考,一种苍秀峭逸之气,即置之祝、文、王、董间,何多让焉。

汪贞女题册皆雍乾诸老,始汪松泉,终谢溶生,凡二十六家。钱香树所书,年已八十有四,古朴沉郁,不可多得。曹地山书,正其盛年攻苦之作,入奇出正,纵宕多姿。贞女名桂芳,汪之淞女,许字叶齐善子时青,嫁有日而时青病殁。女誓以身殉。时青病且死,遗言欲女归守节,颇闻于女,女即家成服,俟舅姑命。近岁而舅姑无相迎意,女绝食八日,赋《绝命词》二首死。有司高其行,请旌如制,松泉为之传而书于册首。

住京凡十日,谒总统,访师友,酬应征逐,殊鲜暇晷。先后游海王村凡六次,行箧少余钱,商订少良好,所得只此。然吾辈取足自娱而已,非与有力而好事者争多斗靡也。作《琉璃厂杂记》之一。

民国二年二月十五日,即辛丑正月十一日,晚车入都,商民习于旧俗,逛厂甸尚未阑也。草草一睡,十六日约澹如同游,渠为常州人所牵率不果。独自入海王村,绝不似旧时热闹。回忆己亥初入都时,车龙马水,填塞厂门。所见贵人妖姬,胜流词客,姣童俊仆,朱轮雕鞍,绣衣珠屧,一切旖旎奇丽之景,恍如梦境。厂东已改设电话局、高等师范学校,游人不至。土地祠门内外沿墙一带,古董、字画、荒货,旧错杂陈,亦无奇特之品。得宋邛州瓷小罐一、乾隆青花夹彩瓷碟二,甚雅丽。孙衣言书扇一、汪承霈臣字款画扇一,后面清道光帝楷书王维诗,款称“子臣”,知系嘉庆帝御物。价四番。张叔未“八砖精舍”吉金拓本四帧,明万历时刻佛经二册,共七种。

悦古杨估归家度岁,至今未回。得钱东梅花册,价二番。昔所储黑漆古镜二十余面,仍未售。徒弟们不能主张,无从议也。

文珍斋与悦古合买唐瀛州束城令郑赡志石,去岁非六十番不售,现因生涯寂寞,三十番归我。文词典赡,书法苍秀,亦唐志上品。

英古旧玉璧,亦以生涯寂寞减价。复选得大小各一黄玉,青渗间作甘黄色,甚奇丽,值仅十六番。

李云松处得一关字瓦,文作“关”,背有鱼形,昔未之见也。值一番。又得小铜权,一面文曰“□昌府”,一面“□□二年”,似是金元时物。尊古亦有一关字瓦,残缺过半,面涂朱色,不知我已得一枚也,甚居奇,可笑。

得袁随园轻胶十万杵墨、金松崖墨、香岩先生著书墨各一,值二番。

十七日逛火神庙,珠宝玉器摊占全庙十之六七,书画古董亦少佳者。韵古有万廉山篆书联,非十番不肯售。一小摊有水星镜,索六番。各摊皆系徒弟们看守,不以生意为事,喧哗笑谑,甚失雅道。赏古刘估处,得戴洪臣字款《柳杏双燕》画,绢本,有乾隆御览椭形印,值七番。王三锡山水八帧,生辣不减蓬心,刘燕庭旧物,十二番得之。

尊古有一古玉镇圭,石灰渗,带微青,银星点点可见,古逸之品,六番得之。部曲将印,真,价三金。又有黑漆古童子菱花镜索三十番,银背宋镜索二十番,云以待洋人购者,囊悭难致,惟有叹息。

《唐高福墓志》,毕秋帆携归吴中,已付庚申之劫。原石拓本,隐隐有横直格线者,颇难得。集雅路估有一张,不知宝贵,以一番得之。又得《三老忌日》精拓,何绍祺书扇、绍諴画月桂紫丁香扇面。

马氏万年瓦,字纤细,四字与花纹相间,甚罕见。富润轩小铺有一枚,已作砚,以二金易之。

朱昂之临巨然画,墨气淋漓,笔力雄厚,颇似梅花道人,崇古张芝轩新得者,二十番归我。

英古新得一铜佛座像,无字。佛光作五层,第一层錾小佛像七。背面四层。下层坐像二、立像二,第二层护法像二,第三层佛像八,第四层佛像五,颇为罕见。五番易之,殊可宝也。

连日得四镜:一黑漆古日光镜;一梅花锦纹宋镜,质极薄而花纹工细;一二十四字银背汉镜,文曰“日清月明,想见君光。天下富□,长乐未央。常不相忘,以辟不祥”;最精者为三羊镜,黑漆古文曰“三羊作竟,自宜吉市兮”。十一番得于铭珍者。

长洲彭蕴章,不以篆书名。得其一联,文曰“写生笔是恒春树,妙撰心开如意花”。用笔浑成,绝无描头画角之习,以视渊如、蘅衫辈,倜乎远矣!

《定兴标义乡石柱颂》,北齐时刻,书法精整。乡人惑于迷信,谓椎拓致疫,严禁毡墨。自潘文勤任京尹,檄下定兴县拓送,始见于世,此后无再拓者。徐矩庵先生家住定兴,向之索拓本,亦称难得。近于厂肆庆云堂获之,价仅二番,宣纸精拓,想亦文勤时物也。

连日得石墨数十种,惟《吴禅国山碑》、《唐韦厥智城碑》、《石淙诗并序》为最。《国山》精拓,《智城》、《石淙》旧拓也。

古物日少,砖瓦几不可得见。铜造像皆无字,石像间有字亦后刻。尊古有晋天福七年造像,真,惜已裂断。

廷邵民雍临恽南田三十岁画《秋溪钓艇》小卷,恰到好处。其晚年之作,功力容或过之,而冷隽幽逸不逮也。十六番得自韵古,见此画仿佛见南田矣。又得乾隆时人陈静夫以宁山水十一帧,幽秀不减松壶,亦精品。

久不作古文,二十夜间草《黄金标传》,一挥而就。读之颇宕迈可喜,虽不敢仰攀韩、柳,要非宋以下文字。

北方出土偶像,奇形异状不可殚。近见土偶二,皆作满清衣冠,审其釉色,确非伪造,当是金元时物。可见满清衣冠由来已久,并非爱新觉罗氏所自创,此亦考古者一异闻也。

得晋太康残砖,已琢成砚,尚存“太康三年”四字。砖头有“太平时”三字。砚池四旁略作云气之状,色浆斑驳,光泽可鉴,即“八砖精舍”中恐亦不可多得。

近来厂肆每发见内府图籍、玉册、宫扇等物。问厂友所从来,云系门市收买者。此必竖珰辈窃出易钱,而隆裕太后崩逝,一时宫中无主,盗物出者纷纷。国破则家亡,千古最伤心事也。

惊蛰前六日,独游崇效寺。寺在南西门城隅,读碑记知系唐时寺。明嘉靖、万历间,大珰所重修。有明隆庆五年僧明川、洪才等募缘石碑,雕镂精好。施主姓名层列,字小如豆,清楚未泐。西院廊壁有《唐贞元监察御史里行王仲堪墓志》。仲堪曾为彭城郡王、幽州大都督刘济参军,刘即舍宅为寺者也。志于乾隆间在广渠门内出土,为翁树培所得。夜有光怪,送置寺壁,徐松为之记,吴荣光书,亦刻嵌壁中。稍北有翁覃谿《丁香树记》石刻,询之寺僧,久无人拓。前院驻兵,两廊亦作马厩矣。殿前后牡丹罗植,未吐萼。渔洋手植丁香,尚婵娟可爱。寺后九塔巍然,皆释子埋骨处。破砖瓦堆积,细视,间有横直纹,甚古。无字可惜,因题一绝于壁曰:“野性山僧近,寻幽到寺门。牡丹迟吐蕾,翠墨认贞元。风雅今谁主(乾嘉名流崇效寺看牡丹辄有诗),沙尘日易昏。看花留后约,重踏古苔痕。”题毕,踯躅而返,车中吟哦,瞬息抵店。

东四牌楼松古斋小古玩铺,主人梁姓,颇能搜古物。以五金得永平五年、甘露二年残砖各一,皆已琢成砚。永平砖字在砖头,无年字,可疑,然谛视非后作。砖侧字泐,不能辨。甘露砖“”字稍缺,篆文流丽,砖头隐约有残纹。元磁大碗一,色黄褐,无损。

李北海书最善用笔,极屈伸变化之妙。世多推张从申《吴季子庙碑》为能继北海,但张书用笔过于慓疾,无停顿含蓄之趣,尚不逮徐季海远甚。季海《大辩和尚碑》已有怒猊渴骥之誉,近得楷书《大证禅师碑》,端劲谨严,尤有欧、虞规则。中唐书家,北海外惟季海首屈一指耳。

李阳冰《缙云县城隍庙碑》,翻刻失神,《先茔记》非其至者。余求《怡亭铭》,十余年不得。在鄂时遍问各古董铺,无知者,不意于庆云堂搜得之。篆法奇宕,别具逸趣。李莒隶书,亦于韩、史外能自开面目者。

昭陵六马,世无拓本。宋元祐四年,运判游师雄等以原石在陵北五里,距山下四十里,喦径崎岖,难于寻访,摹刻《唐太宗庙》以便游览。得旧拓本六马,极雄俊,各具腾跃超骧之态,即以画论,亦独步古今。唐代善画马者多,要非伯时、松雪所能望其项背也。

古雅小铺,向未发见奇品。偶造其门,徐估极欢迎,倾筐倒箧,殷勤展视,得明只履和尚墨兰卷。只履自视为平生最得意作,后之善画兰者,非过于肥厚,即过于枯弱,从未有瘦劲韵泽如此者。有庄冏生、阮玉铉两跋。玉铉作偈,称为兰圣,不虚也。又得明赵文度山水卷,惜墨如金,翛然意远。廌青山人李锴小行书《中庸》卷,虽未脱明贤窠臼,尚有二王遗意。后自跋一段,距书卷已十年,用笔饶有北碑意。取径日高,而齿已暮,不知其所造究在何等?梦楼书专攻纵逸一派,五十年辛苦,始知所习之非,而改途已晚。吾辈舍帖学碑,识途颇早,自幸过于古人,但腕力薄弱,又事纷不专,将来成就,不知视古人何若?斯则耿耿于心,不敢不努力以自策耳。

杜崿八十八岁,而能作细笔山水,秀逸古艳,大奇。

修珍斋有一白石造像,佛座三面略有字迹。携归审视,灰漆粘结,坚不可刃。篝灯,用碎砖缓缓磨擦,灰漆脱落而字出见,文曰:“天保四年八月八日,定州中山唐县孙白奴□□杨造白玉像一区。上为亡夫亡息摩尔,后为己身居家眷属,愿与佛会,所愿如是。”书法瘦劲,酬以七番,是为娑罗花树馆石像第四。《张曛》、《张轸》为湖北出土墓志之二,书皆雄劲。渊茂、振古有精拓本,以一番得之。

“二鹿甲天下”瓦,不知何年为伧父作砚。将包浆剔尽,背面錾以花文,古穆之气索然,然终是真物,性不可掩。广文斋贱价收之,杂置破物中。余搜得,抚玩太息,陈估以我见赏,原价归我。

广安门外天宁寺,即隋弘业寺,明嘉靖时始易今名。殿宇颓废,仅西院僧寮尚可栖止。久不传戒,只有四僧,殊少知识,且黠傲。浼野老导入东院瞻礼隋塔。塔经宋、明重修,庄严伟丽,惟雕镂佛、菩萨、天王、护法、狮子,多残破。周视塔基,摩挲础甓,不见一字。塔前古柏排立,有接引铜佛像,高二丈余,野老云三十年前未涂金。佛座有字可读。殿前康熙碑一,已断。乾隆碑二,乾隆时曾遣官修理。行围回京,便道莅止,故锡丰碑,文翰双美。墙东一铜钟覆瓦砾间,色纯碧。明嘉靖乙酉铸,大功德主太监陈林、王来等六人,附名环列者殆数十百人。毫未损泐,为寺中一重大古物,惜寺僧不知宝贵也。漫赋一诗曰:“人间坏劫几经过,大佛依然护寺基。尺八兜罗巢燕雀,十三层塔好威仪。钟留狗监青摩黛,石断螭文藓蚀碑。太息宗风已颓歇,山门重整渺难期。”

花朝出南西门,访花之寺。寺称不知始于何时,土人名为三官庙,读旧碑,自明代已然矣。庭前一古槐,两人不能抱。后院海棠二株,东院积石作山,亦有海棠二株。高仅出檐际,荫不逾丈,浪得名耳。环寺为业冢,西院厝柩,双扉虚锁,白日沉沉。有僧二,嫌寂寞,避居城市,看寺者仅一稚子,在此已五年。问:“恐怖乎?”曰:“不恐。”问:“何以不恐?”曰:“何所恐也!”吾为赞叹,因题两绝曰:“我生初到花之寺,海棠未放春掩门。辜负花朝好时节,向花浇酒为招魂。”“深院沉沉锁殡宫,僧栖城市寺楼空。绝无怖畏初生子,惯听寒钟雨夜风。”

此次入京,本不打算久住,携资甚少,于金石玩好不敢多购,然亦无可购者。默娴、媚香屡来书促归,而大总统忽以政治谘议见委,迟至二月初六始假归,尽卷所得物回津。车站脚夫见携石登车,大骇异。抵津,关吏烱伺,以为奇货也。开囊见石,气沮丧,索税二番,笑而予之。阅日,函约澹如阅所得物,并觅李匠拓《郑志》数十纸,分赠同好。

假归三日,揖唐函电交催。十月十日早车回京,次日往厂一逛。得旧拓《唐寂照和尚塔铭》于古雅斋,京钱六吊。得《隋元公墓志》已断本于振古,拓手甚精,极有神采。于宜古得《高长恭碑》并碑阴,于是“磁州三高”遂全。

明盛伯含山水,用笔瘦隽。于集雅见一小册,内有两页,以二金得之。并得吴远度山水一页,价一番。

《郑道忠志》,闻尚未佚,惟拓本罕出。德古斋有二纸,每纸非七番不卖。

关中古刻,前于振古得四十余种,多有佳本。近又取前次匆匆所选剩之八十余种内,复选得三十余种,多孙、赵已著录者。每种京钱一吊三百文。《裴道安志》、《李辅志》、《石忠政志》,皆旧拓。《南陵县尉张师儒志》、《沙弥尼清真塔铭》、《张毗罗志》,均未见著录者也。

萨湘林书,虽取法松雪,而用笔秀隽名贵,可称妙品。集古一联仅索值京钱五吊,自满人失势,书画为之落价,昔日最喧赫之成亲王、铁梅庵,竟无过问者。

孔继凁书学苏、米,功力极深。世称南梁北孔,实则梁不如孔远甚。悦古杨估售我一绢本小卷,上款“植三仁弟”,系临张天瓶《摹苏长公行楷数则》,价仅六番耳。

王摩也诘,为蓬心翁族弟。山水不拘守家法,颇得力于梅道人。而作树石用笔如篆草,毫无画史之习,真异才也。集雅路估有其《溪山卧游》第十六图卷子,余以十六番得之。

双鱼大镜,径约六寸,新出土。镜面丹砂点点,中露银汞。幕面作双鱼戏水状,外边有“龙山县官验”刻字,是金以后复入土者。得于尊古,价二金。

善治印纽者,梁千秋妾外,推尚均、马文、徐汉、杨玉璇。尚、杨所制,斋头颇有数石。近得一老朱砂冻石于赏奇斋,椭圆式,通体雕莲花、白鹭、鸳鸯,极工致生动。款刻“歧冈”二字,不知何人有此佳制,可以方驾四家矣。

历城千佛山,魏、隋、唐造像四十余种,近罕拓者。去年游泲下,求一纸而不可得,无意中,于庆云堂搜得两小册。晚窗考订,内有隋杨文盖、宋叔敬、邓景茂,宋僧海妻张公主,东魏赵胜习仵造像五种,河南白马寺唐苏宝才像一种。又唐乾封二年比丘僧法秤造像、唐元和十二年河南尹辛祕奉勅祭中岳题名,未见著录。

王府井梁估,专搜求古物售与外人。近从深州山寺访得造像,高二尺余,石质莹白。立像三,惟佛光上半残缺,雕刻古雅。佛座后面刻“大齐天保五年二月十三日,比丘明琰敬造白玉像一躯,上为国家,有为师僧父母,复为边地众生普蒙福益,己身师徒值佛闻法”。右刻“比丘明琰侍佛沙弥明修”,左刻“沙弥明晓比尼惠盛侍佛”。书体瘦劲,略兼分意。初甚居奇,往返磋商,卒以三十五番得之。暂存该估处,为一德国人所觊觎,屡来商让。余保爱古物如手足之护头目,况法像乎!嘱梁估拒之,即日将石像移往方言学校。

小市、夜市为古物出产地。近则触目皆舶货,寻常日用者多日本制也,为之惊叹。

曼生刻印用刀险鸷,直以秦汉刻碑法为之,故于西泠各家中苍劲第一。崇雅忽见一印,方寸余,白寿山,狮纽,甚旧。刻“季芝昌印”四字。阴文款曰“仙九先生雅赏”。虽无下款,一望知为曼生所制。张估不识也,索价仅一金。

《平百济碑》,据长洲叶昌炽《语石》,谓在高丽忠清道扶余县。《孙录》以此碑下截缺,无年月,当在显庆五年。近于庆云堂得拓本,分十六张,纸墨尚好。“大唐平百济国碑”铭七篆字,下有“显庆五年八月己巳朔十五日癸未建”二行,又另行“济州河南权怀素书”可补《孙录》之阙。

胡若川圻工隶书,曾以知县需次四川。闻其精篆刻,不轻为人作,于宝彩斋得白寿山石章,阴文“寄远昌蒲十样笺”七字,时年已七十一。亦学浙派,颇苍秀。惜腕力薄弱,未能雄劲,边款拘谨,非所长也。

《唐节度随使押衙王晟墓志》与其妻《张氏墓志》,道光辛巳在京师西直门外同时出土,为福山于景元所得。于自留《王晟志》,而以《张氏志》赠鹿春如。春如转赠栖霞弁氏,不知何年流入某旗人家。近托古雅徐估持拓本觅售,余以三十六番购得。石色纯白,厚至五寸。志文刻有花边,而石之四周复加雕刻,古人之不苟简如此。

西夏石刻,存世仅二通。《感通塔碑铭》,在甘肃凉州武威,拓本难致。振古无意中得之,一快。

迩年斯文凋丧,国学就堙,搜求古刻之念倍切。旅京以来,月有所获。于是流沙大漠,穷发凿齿,箕子之遗墟,肃慎之故壤,丰碑贞珉,零缣寸墨,络绎充牣于宝觚之廔焉,不亦壮哉!

承古斋有一紫铜罐,上錾“永乐二十一年,熬造古剌水一罐。净重捌两,皮重叁觔”。底有一孔痕,似系开过重封者。索价二百番,云系某巨家寄售也,不许开试。

二月十九,隆福寺庙市得一古桦木根笔筒。色如黄金,纹理绮藻,手泽光腻,百年外物。挑灯把玩,为铭以宠之。铭曰:“千年桦木留孤根,性欲化石皮留皴。波涛谲诡蛟蜕鳞,黄金璀灿琥珀新。天生奇丽无比伦,未遭劫火灾斧斤。截琢成器存其真,网罗上作文房宾。谁其伴者中山君,挥毫落纸腾烟云。咳唾珠玉妙华缤,交以文字益有神。海枯石烂毋或沦。”

庆云堂小杨估送来造像拓本一束,选留十余种。有魏孝昌三年法□义兄弟一百余人造石窟与建义元年王僧欢造像,共拓一纸,拓本甚旧。又有魏元象二年伏波将军姚敬遵造像,皆黄石崖各种之内者。魏武定八年杜文雍等十四人造像,书法如敬使君。齐武平四年般石合村邑义人等造像,笔仗森秀。魏延昌二年师僧达等四十八人造弥勒像,残石险劲,如李超。魏□□三年青州高阳郡高阳县阎、杜、景晖比丘僧惠明造像,方格工楷,运笔沉着茂密,大似《齐高叡安国寺造像记》,拓之可为榜书之范,皆未见著录者也。最难得者,魏太和十四年辽东任林妻北平仁鲁五姐造像,分书十二行,大小不一,绝似汉时刻石拓本。余纸书有“造像碑在蓟州东关如如庵,王恩溥怀仁手拓”等字。又隋开皇十一年陵云乡民造像,书兼分篆,颇似《张景略墓志》。文词凄恻,录之以见南北朝兵革相寻,人民涂炭。其一种幸生畏死、伤乱离而希太平之心,每于造像寓之,亦可悯也。其文录如下:“大隋国开皇十一年,易州易县固安陵云乡民,以地居蕃首,北与沙漠以相连,齐阙周通,宇文治未,遂使拨乱未勑,黑岑军不伏,乃致突厥抄掠此间。父南子北,全亡不练。见在之徒,忽遇杨帝开皇,万里大定,三宝兴世,振威暇及。至十一年,斯人内怀桑椹之恩,采访强止,同崇功德,往诣定州洪山,敬造玉石大像。一佛、二菩萨,有敢运来,佛身丈八,七宝权成,类真形,如相好。凡人睹见,不觉崩腾如顶礼。州主南乡公亲来奉□,正容合掌,割舍禄物,上下劝成,光慈士庶。以此功德仰报皇恩,慈威之泽下及法界三有众生,貌异心同,备望共善。上仪同三司左卫修政府车骑将军菩萨主马长和,都督司兵参军李昌,都督任游迶、刘求裕,菩萨主陈世通、母史晖,菩萨主杨土仙、父洪度□、伯周兴达,牛通。”

刘仁愿《纪功》残石,亦在朝鲜忠清道。以京钱八千,得拓本于鸿文堂。云是光绪初年王某渡海所拓,仅余此纸耳。

二月二十五日偕尤韵伯、曾龢东游颐和园,士女杂沓。山前结构,平直无奇,雕绘劣俗,大类乡村祠庙剧场。堂殿前范铜为缸为鼎,为龙凤麟鹤,亦粗恶。只沿湖白石雕阑数十段,颇壮丽耳。山上径道幽深,废塔断垣,犹是乾嘉遗构。苔斑劫火,与树色斜阳、长蛾曼绿相暗映,古艳独绝。玉兰初花,桃杏夹道红成阵,归途纪之以诗。

集雅路估初得一周公瑕字卷,纸色黯败,笔致拳曲,伪迹也,居为奇货。复得一卷,纸色古澹,大字行书,五七言诗,瘦劲清挺,甲仗森然,反视为赝迹。余以四番收之。公瑕为停云弟子,晚年所造,直摩衡山之垒。此卷最为精到,而庸估失之,使弗遇我,不几为俗人作壁障耶!一慨。

方于鲁封爵铭墨,长方册版式,重三两。正面古锦纹,分书“公侯封爵铭”五字。背面上端双龙,中“”二字填金,下端“使河如带,泰山若励,国以永宁,爰及苗裔”篆书。左侧“海阳方于鲁珍藏”七小字。四番得于铭珍斋。

于式古孙估得一铜印,直约今尺二寸,横约一寸八分。阳文“万户之印”四字。四边皆錾字,曰“万户之印”,曰“□府札付潭州大团河佳造”,曰“龙兴二年闰七月日”,曰“委差监造官樊□□”。考史以龙兴纪元者,汉公(孙)述、晋侯子光、唐南诏劝龙晟、宋赵谂、宋南诏段正兴,此印制作当是宋物。而潭州非南诏之地,意者赵谂之所铸耶?抑宋本有此印,而赵谂加錾印侧年月耶?

得白寿山椭圆章于富润轩。独角兽纽,边刻分书“抱洁存天质,追琢师化工”十字。款曰“葵野印”,曰“鸣秋馆”,朱文厚重,非俗手可刻。李云松近得古剑,当周中士之制。霜锷末刓,锈花缠蚀,式古予以十一番,未肯售,余加一番,得之。剑中间錾字二行,计二十字,纤细工整,如近年出土之骨贝刻字,多不能识。汉以前阴文皆铸,汉以后阴文皆錾,考古家所引为确证。然此剑字体奇古,非汉以下所有,而纤细如发,亦非范文可铸。足见錾字之法,非自汉始,但周秦朴气未漓,稍大之器款识无不用,铸而錾字施之细小之物,亦皆精整有法,此则可断言者。

三海之游,北海幽深,中海宏丽,南海明秀。北海《三希堂帖》刻石在焉。中南海清乾隆皇帝题咏刻石最多。慈禧太后所书匾额多作北朝体,茂密雄秀,亦一异也。南海有插笏石,有雷劈木化石,木性已化,而质理莹然,承以石台,皆有乾隆皇帝题字。瀛台前临太液,宝月楼在其南。楼外回子营,乾隆为回部香妃所筑,以望乡者也。瀛台五色文石铺地,有乾隆与群臣联句柏梁体诗,可见满清承平景象。而瀛台又为光绪皇帝被幽之所。三面临水,台后石道凿断,铺以板桥,板撤则四面皆水,如流绝岛。光绪皇帝资性沉毅,本可有为,屈于母后,不得行其志,卒至身没而国随之。吁,可慨哉!是日,士女游者甚盛,忽遇十二年前旧识。流光电驶,顾我已成老苍,而昔日婉娈女儿,今亦居然中妇。坐对移时,默然无语,归赋四绝以纪之。

《春泉洗药图》,绢本,长四尺,广陵禹之鼎为江都史蕉饮都谏作,工丽绝尘。画中人于玉兰花底铺锦茵科头坐,搁笔展卷作哦诗状。一童子洗药涧边,一童子捧锦函,一童子左手持仗扇、右手执卷子阶下走,一童子自庭后捧茶出。绿水朱曦,繁花翠竹,交柯四照,翠鸟飞鸣上下,真太平达官景象也!陈香泉题分书“春泉洗药图”五字,王士祯、陈廷敬、王鸿绪、刘岩、宋荦、汪士鋐、曹寅、殷庆誉、王式丹、陈时夏皆有题诗。有署“泾西夔”三字者,史夔何人也?蕉饮亦自题三律,可谓铭心绝品。曾藏张夕庵处,有张崟及藏印。某旧家托振古斋出售,索价三百番,磋商累月,以百三十番得之。

三月六日旋津料理家事,住二日。所筑西式屋,起工月余,仅成十之二三耳,于此见破坏易而建设甚难也。为余监工者,初极勤劬任怨,故进步虽缓而基础坚固。倘能守此弗失,自可一劳永逸。余之所望于友朋者,不求近功也。

齐天保比丘明琰石造像,挟之而归,为老龙头车站税关所留,欲以诈术没收。丁仆争之力,乃苛罚。余已赴京,不得已函托袁静庵,转商徐芷生监督,始得减罚,然已税七金矣。孟轲曰:“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其是之谓矣!

《唐契苾明碑》残泐殊甚,旧拓全本罕见。庆云堂有某旧家寄售旧拓本,纸墨苍古。携归审视,仅缺末行“凉圀公篙立石”数字,不知何时损失。首行“碑铭”之“碑”字,“原夫”之“夫”字,均未损。字字精采,宋以下无此毡蜡也。十三番得之。

云松阁新得魏造像,高约九寸。佛中坐无损,二侍者肩以上残阙。座下前面刻“大魏天平三年二月十五日,比丘僧洛敬造释玉像二区,仰为师僧同学,七世所生,因缘眷属,尽形供养。借此微因,希将来福。一切仓生,愿速登正觉”。字大如朱樱,以刀为笔,笔笔逆入,苍劲秀逸,不可多得。乃知次闲、撝叔辈所为印章边款,纯从此种石刻得来。酬以九番,是为娑罗花树馆石像第六。

铭珍有汤雨生五色梅花长卷,极奇纵古逸。议价不合,遂为颜跛子所得,甚悔。近于古雅得雨生墨梅大横幅,上款今甫观察者,奇纵古逸,仿佛似之,然已输其奇艳矣。

去冬别奉天,鼎臣、洁珊邀余及补公摄影纪念。以辛亥之变,维持三省大局,定谋决计者,惟吾四人也。近将照片装池成卷寄赠,嘱题为赋五绝。洁珊东归,写册贻之,并录寄鼎臣。前尘如梦,功罪休论,所不能已于言者,无非籍以明心迹而勖同志云尔!

清古斋有拓本一册,尘土粘渍,展视,乃清初天津诗人查莲坡《砚铭》也。索价不奢,以一番得之。计十二页,研铭二十四,辞多奇丽,制铭者皆一时风雅之士。莲坡家饶于财,于津西筑水西庄,觞咏无虚日。余去腊偕固庵、伯弢曾访其遗址,不可得。但见荒塍乱碣,桃柳杂栽而已,则遗砚之飘零湮没亦概可想。兹将其砚录之,以见风流文采之一斑,非二百年后莲坡之幸耶?莲坡抄史砚:“三长五难鉴于古,莫使笔端讥寒暑。”(行书)萝轩嵩年题。莲坡学书砚:“范篆萧行,羊草丁真,左萦右拂,我思古人。”(隶书)长沙陈鹏年铭。莲坡哦诗砚:“攒眉叉手耸两肩,一字之挫长城坚。”(隶书)赵执信。莲坡填词砚:“含宫吐商,白石道人抱尔行。”(行书)徐兰。莲坡谱曲砚:“按红牙,拈红豆,谁其师之东篱叟。”(楷书)元沧题。莲坡勘书砚:“订焉马,析逢逄;籍尔潜,相镌砻。”(行书)查浦铭。莲坡写经砚:“一握绝胜珣玗琪,噀烟彯沫润且黳,大品小品书总宜。”(行书)杜鹃老人书于花影庵。莲坡日课砚:“莫失左右手,与我周旋久。”(隶书)莲坡校书砚:“库有四,录有七。校而存之,若牖中日。”(隶书)吉人芸。书阁砚中有两眼铭曰:“七星既成,上下光明。”(行书)同江有。莲坡隶书铭:“水犹积痕,墨犹留迹,我思古人,邈焉幽隔。”一砚铭曰:“眼非鸲鹆,文非金线,马肝其色,郅支所献。”(行书)“澹宜珍藏静志居,砚守其白毋近墨。”(隶书)竹坨老人铭澹宜藏。一砚铭曰:“割乖龙耳,截孤云角,去其雕琢,完此幽璞。”(隶书)彝尊铭。一砚铭曰:“石自武溪石石奇,若云奇绝岂无之。俨然天上金星质,不似人间粉黛眉。旧物尚留今日色,新铭应是古人诗。坡仙曾咏龙池月,那到溪头酒一巵。”(楷书)印曰“宣子氏”。莲坡宝用砚:“饱灵液,含冲德,驾龙尾兮凤味,结邻君子之侧。”(隶书)幼束。印曰李豊,曰武水。钱子正行琢一砚,中作圆池,上有阳文篆书佛字,两旁镌“西来教主”四字。背有篆书“宋政和元年楚天寺沙门道明制”。印曰“空门心印”。一砚曹曰瑛题“小沧溟”(隶书)三字,旁镌“莲坡珍藏”。一砚上镌“弘治元年”(楷书),“文氏家珍,衡山心赏”八篆字。一砚铭曰:“玉之理全于此”(隶书)。下镌“钟伯敬梦中见李龙眠研铭,莲坡主人借题”。一砚铭曰:“抱素怀璞,寿同川岳。莫虑粘麈,自鉴黑白。”(篆书)勿斋老人铭。莲坡行笥砚:“往复还,结相于,陆贾装,比不如。”(行书)香泉翁。一砚铭曰:“挟月窟,裁云母。波涛生,龙蛇走。擘窠书,资苕帚。草子行,墨一斗。”(隶书)饮谷赵虹铭,时年七十六。一砚铭曰:“海鲸血、天马蹄,持赠识者,不负良友之心期(隶书)。胶州高且园自江南贻余此砚,莲坡主人爱之,因铭以赠。”朱岷。花影庵笺诗砚:“搜王余,补施阙,君家庵主有初白,今复继之花影客。”(行书)对鸥弟年为莲坡先生铭。

《晖福寺碑》丰厚茂密,为北碑之冠。澄城土人迷信,禁拓碑。估暮夜从事,又贪多纸,未待干,遽用墨,轻重失宜,浸淫狼藉,一片模糊。碑阴亦每失拓,余欲求一拓手稍精而碑阴全者,数年不可得。

《唐许洛仁妻宋氏志》,文词肤泛。没年九十九,序事寥寥,子孙何名,有何官阀,亦未一及。书亦羸劣,必是俗子伪为。著录家精审如孙、赵,何竟未一辨?鉴别之难如此。

六朝、隋金石小造像,皆以刀作笔。于佛座随意刻记,故其险劲质逸,趣态横生。唐以后方格丝阑书而后刻,工整过之,而古逸远逊。收藏家据此审辨,百不失一。盖以刀作笔,斯道久已中故矣。

二十二日旋津,次日早起。默娴夫人为刘静媛女士临南田《溪山钓艇》横帧,得其隽逸。余为略加点染,钤印张壁。慧珠亦以近作墨梅请正,枝瘦花疏,颇见寒淡。琇女持唐诗咿唔其间,媚香注目壁画,手持康瓷青花印合不觉堕地,相与大笑,亦家庭韵事也。所惜此合清丽绝伦,二百余年无端一劫耳。静媛为绶卿大令之妹,守贞不字,善写生,不减德隐、江香之妙。

《北周贺屯植志》险劲峭折,有短兵相搏之势,亦以刀作笔者。符子琴翕需次榕垣,以书画篆刻名。其制印苍劲斩截,力洗描画之习,合完白、曼生为一手也。曾一至京师,未久即去,故名不甚彰。余儿时尝见其为人治印,日数石不倦,字仅索润百钱,粤中流传当不少。昨于集雅得一印,阴文“佛芗翰札”四字,老白寿山,边款“癸未十月符翕作,奉佛芗将师训正”,瘦劲质直,如六朝造像题字。与子琴同时以篆刻名于粤中者,番禺梁星堂,双瞳烱烱,年七十尚能治玉印。半寸羊脂,刻朱文《陋室铭》全首,不须篆写,而字字位置得法,如出模铸,叹为鬼工。此印后归许仙屏中丞,酬以百金云。

河南新出土砖,长今尺一尺一寸。一面靴底纹,色青,不甚坚。侧面有阳文“”四字,头尾作古锦文,似亦冢墓中物。广文斋于荥阳新得一砖,色青,质亦不甚坚。长今尺八寸。一面有阳文“曰利八千”四字,一金归我。

宋重刻李阳冰《缙云城隍庙记》,二百年前拓本,三金得之。有高其佩题首,谓《缙云县志》名此碑为定风碑,相传李阳冰为江神投此以免风涛云云。自有此说,而碑之拓本见收于江神多矣。亦赖有此说而拓者较多,流传亦远,利害之相倚于是耶?

汪节庵古逾糜二锭超品烟,以京钱四千,于集古斋得之。

四月十三日查俊臣约看字画,出其先世俭堂先生墨梅册二本。焦墨渴笔,苍古生动,真逸品也。宋马远雪景八帧,沉着飘忽,意境深远,非元人可及。石田山水卷,款署“丙子七月画”。学梅道人笔墨,沉郁纵恣,有怒猊抉石之势,书家之李、徐也。明杨臣源墨兰卷,长至四丈,极画兰之能事。看毕,朱銕舲邀同徐章甫、程炳候小饮福全馆,甚快。

《高且园跋宋绍定四年知象山县事毛遇顺禳瘟符碣》,余于古雅斋徐估处见之,索价甚奢,几经磋议,仅得之。此碣未见著录,因写全文并跋于后。《太湖投龙》外,多增一体矣,“修职郎知庆元府象山县事毛遇顺投词,卜今月初十日,就宝梵僧院开建(一行)黄箓大斋,五昼六夜,普荐本邑三乡瘟疫饥馑,有主无主男女亡魂等众超升(二行)仙界。以今斋事周圆,醮修礼毕,恭依法式,谨诣(三行)蓬莱山,投送金龙玉简。愿神愿仙,长生度世,飞行(四行)上清。五岳真人,至神至灵,削落罪籍,上名九天,谨诣灵山金龙。(五行)维大宋绍定四年岁次辛卯正月戊子朔十五日壬寅,简于斋坛内告下。(六行)”。背面符不录。高跋:“康熙辛卯,浙江苦疫厉。一日,雷震会稽境内之山,出石碣,面背分刻符词,乃宋理宗绍定四年知象山县毛遇顺禳瘟符也。居民取置其家,遂无恙。传之月余,复亡碣所在。观察吕犹龙索得之,檄守令立案,置绍兴府城隍庙殿,期永利斯民也。顾天意之降康,诚后先之善事,余亦拓得多版,以广施焉。癸巳二月銕岭高其佩浣手纪事。”

琉璃厂生涯日落寞。老估辈经过全盛,金钱丰满,置田宅,拥妻妾,长子孙,不轻出。而伙友徒弟年轻眼浅,未亲炙士夫,日习于廛市猿巧,故有多家,入门见其人即作呕。如古雅之徐估、悦古之杨估、赏奇之杨估,皆堕此恶道。寻常一物,问其价则朝夕不同。若取归玩看,价益婪索。不曰某洋人已给值若干,某银行总理、某铁路总办给价若干,其言龌龊不可闻。及数日无售主,过其门又局蹐如辕驹,余尝谓若辈直须饿死乃干净耳。文墨之林而厕此竖,金盘盛狗矢矣。

讲筵之盛,清康熙时为最。词臣进讲经史,颇蒙优礼,人咸思奋,讲章衍述,时寓箴规,政治之隆非无故也。悦古杨估与王驼子在某旗人家夥买得讲章数十份,系白折纸写,汉满合璧,楷书极精,皆有“某官臣某恭写”字样列于折前。杨估甚居奇,少有书名如王顼龄、王鸿绪、沈荃辈,每种索价二三十番。余选得不著名而书之佳者二十余种,每种价一番。以尤珍、吴会恩、周之麟、孟亮揆、宋敏求、彭会淇、彭宁求、沈三曾、朱曙荪等为最佳。清初承明风气,士夫皆重帖学,故其书于钟、王为近,宽博而有端凝之态,贤于后之馆阁体多矣。

北京芍药多丰台产,纯白者最芳洁,花开大如碗,惟众香国中大菩萨堪以比之。厂肆富润轩张估善养花,斗室中瓶缶罗列,色香净妙,异于常花。余叩其法,张曰:“全其天耳。水宜洁,风宜通,忌烟薰,忌灯炙,忌手触而鼻嗅,任自然,无他巧也。”余闻而叹息,乃知爱之至者贼之深,不若全其天之为愈。然人孰不知贪生爱,爱生痴,痴生障,永沦苦海,无有尽时;而甘自缠缚,历万劫而不悔者,抑又何哉?

坐卧于芍药香中,发德藏三昧,不觉毛孔皆香。花事阑珊,香亦有尽,惟此心常清净耳!

定瓷纯白为贵,褐乃次品。广文斋有一碟,系河南出土。质薄,里纯白如脂,外褐色间以黑紫,古艳独绝,余以二番得之。

杨子鹤不以画梅称,而其枝干瘦劲,圈花圆秀,即画梅专家亦莫得而过焉。于韵古得纸本墨梅大立帧,款署“康熙丙申十二月十一日大寒后三日”。时子鹤年已七十三,款字苍秀,骎骎乎追踪石谷矣。

端节日有人持水晶砚求售,获价仅七番。虽不能供临池之用,然盛夏置案头,眼目亦觉清快。

以一番得潘郑庵藏砖拓本四帧,甚精。砖多罕见之品,有吴赤乌二年砖、晋太康砖、晋太元四年砖、唐长安二年舍利塔砖、唐永隆泥造观音像、五铢钱范砖、北都二字砖、乌江造砖。

于富润轩破纸堆中得一袁州府判牍纸册,内粘造像拓本二十四纸,唐以下二种,余皆魏刻。奇逸多姿,古茂独绝。此等小造像拓本与吉金拓本同为难得,每帧有“子青手拓”小章,惜无题志,不能定为何人耳。

韵古韩估好盘书画,于古铜为门外汉。有一汉十二神钩,鎏金虽半脱落,红绿斑烂,以一金得之。有一泉和尚画梅小册,笔致奇恣,如作狂花逸品也。非十金不卖,越日往取,已为歙人汪某借去,竟不见还,可恨也。

冰窖胡同大吉祥,专售金石古物于西人,每年流出海外者不可以数计,古物之断头台也。屠仲江介绍往观汉墓砖,极多,巨者长至四五尺。有花纹画像、无字铜造像。有一小石像雕凿精,字伪刻。镜亦少精者,有唐银背双龙镜,索竟六十番。千秋万岁瓦,中有龟形者,亦奇。东院有石棺四,两有盖,两无盖,形状与今北方棺相类,长仅尺余。通身花纹极纤细,作人马鱼虎、海水云气等状,前后皆无字,不知何代物,殆缁流荼毗贮藏灰骨舍利之具耶?

顺治门内石驸马大街口,观古斋小古玩铺门前,有收买铜石造像牌,因入观。有宋石叟嵌银丝小佛像,索价六十番。得一东魏武定六年十二月比丘道达,刘平,比丘道化、道□、道嵩、洪旷、道□七人造像,山西出土,石色赤,质粗,佛光残缺,旁侍像、座下狮子均未损。书法方劲朴茂,惜下截剥泐十余字,价仅十二番。是为娑罗花树馆尊藏石像第七。

溽暑事繁,不履厂甸将浃旬矣。六月一日,雨后晓凉,忽一过之。于尊古得古铜鉨一,汉铜饰一。铜饰长不满三寸,宽仅八分,首尾中间为凹道三,中隆起成两段,如覆瓦。上段“神爵二年四月壬午造”九字,神、爵、月、造皆反书。下段“日万泉”三字,色黝黑,字嵌银,绿锈铺缀,奇丽可爱,西汉宣帝时物也。

于修珍斋得安邑一金,背有“安”字。上有阴文“人∧一”,甚少见。

云松李估有列阳扶比当州币一枚,真,字亦完好,六金归我。

近年山西归化城一带出土古印鉨颇多,皆为尊古所收,持以出示者累累也。选得部曲将印一、私印六,龟纽者三、兽纽者一、覆斗纽者二,皆真而精,尤以兽纽最小之王渭印为致佳,共价十六番。又得出土古镜,面黄赤,背黑如漆,作四童子卧而弄花状,宋物也,价七番。

修珍新得古方砖一,质甚坚,面作方格四,锦文盘曲,似字不可识。宋吕大防于长安汉故城获一砖,字形相类,背有“元鼎二年”字,此则无之,然可定为同时物也。三金易之。

于尊古得唐云雁衔绶镜。银背花纹完好,面为土锈深蚀,坚不可剔,价七番。

振古有《琅琊台秦刻》拓本,稍旧,“德之”二字可辨。索八番,酬以五番,颇不愿也。海内秦刻惟有此石,泰山十字犹是宋时重摹,安得不珍而重之!

徐森玉赠我所藏古钱币拓本二册,颇多异品。询其原物,壬子春多为变兵掠去,所存仅十之一二耳,相与太息。

赏奇有乾隆御制仿宋天成风字砚,有铭。石色青,底作虾蟆斑,歙坑之精者,价四番。富润有汪近人制砚,色青,赤滑,不发墨。底刻梅花一树,树下一壶诗,曰:“辞离身世清闲境,正好修持到此花。”款署“己巳仲春月书于滇南石画轩,巢林画”,二番得之,与旧藏近人羚羊峡砚书刻无异。延津剑合,讵非数耶!

师古斋有端石子砚,如拳大。旧紫檀匣,衬以古锦。砚底刻行书十三字,曰:“质既坚,体尤重,嗟予卤夫常与共。”小印曰“汪士鋐”。印书法瘦逸,刻手精雅,真退谷先生物也。三金得之。

彝古有江都管希宁梅花小立帧,学煮石山农法,直与冬心翁沆瀣一气。十番得之。

隶古斋有魏孝昌三年铜造像,鎏金半脱,色黑如漆,非十七番不卖,距吾所酬仅差两番耳。越日问之,已为人购去,云得价二十五番,喜形于睫,贪狡之态令人发笑。

秋日惨淡落叶,闭门焚香写经,颇耐岑寂。英古忽以电话邀看古物,乘橡皮车往。案头罗列,真赝参错,选得汉部曲将印,字甚精。都统府印,纵约今尺二寸五分,横约二寸。阳文篆书“都统府印”四字,方雅茂密,灰沙填积,北方新出土者。纽两旁錾“天赐二年都统府”字。考史,以天赐礼盛国庆纪年(或称天赐国庆),为西夏惠宗。以天赐纪年者,为金乣军刘永昌。西夏印阴文,纽旁皆有西夏国书,而此印无之,必非西夏之物。当是金印,而刘永昌时所加錾年号者也。

又得隋开皇二十年白月朗为父母造像、仁寿二年赵晕略杨妻为己身患□指造像。开皇像新出土,高约四寸,旁有二菩萨。仁寿像高仅二寸,字如菽粟。

梅瞿铏墨梅长卷,纵横超逸,墨花四照。徐估得自粤海阳王氏,藏之三年,反复居奇,卒以归我。媵以冬青叶式小碟,价仅二十番耳。

王二痴玖山水秀润,苍逸古雅,有一小册,仅存六帧,甚精。册首有彭启丰题“畊烟余韵”四字,贱价收之。

八月六日吴快亭、陈伯弢约为颐和园之游,因函江宇澄金吾索券。从游者金陵赵、方二氏女。携酒果、肉脯、饼干,就树阴席地食之,特甘美。余于松石下为摄影,临石梁观鲦鱼,水清可数。红衣摇落碧波间,幽静可怜。度长廊,攀石磴,以穷其胜,三人竞走以为乐。每入一门,逾一阈,旧时宫监苏拉屈膝争索钱,余悯而给之,碧眼儿旁睨笑。倚栏赋诗,踏歌而归,山月已吐谷口矣。

英古有一镜新出土,黑漆背,八乳神雀,极精。纽外作重矩,中环以铭,字小如菽豆。铭曰:“汉有善铜出丹阳,□□银锡清且明。左龙右虎□四□,朱爵玄……”此铭有韵而辞未讫,镜工不识文义故也。徐估诡言某旧家所寄售,以求重值。费三十番得之,徐估亦狡矣哉!

得元权于集雅斋。一面有“益都路总管府”字,一面有“至元二十三年造”字,端重可爱。金元崛起大漠,而所制印权等物无不古茂,所谓得天地之朴气者耶!

郭筠溪敏磐,颇伽先生子。山水法董巨,甚有笔力。于大观斋得一小册,系筠溪与维杨陈瑗合作,各六帧。陈画亦苍秀,而笔致逊其超逸。又得汉神人镜,背如黑漆,铭兼分篆,惜破一小孔,红绿透骨如蜕甲。

张若澄山水,用笔细秀不减叔美,幽静过之。品古黑估,回教徒也,于庚子劫后获一册十帧。臣字款,签题“音清琴韵”,所作皆瀑泉,造境空灵,各尽其态。有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二印,余以三十番收之。又得计甫草《梅花兰竹文石》立帧,极秀雅,惜稍有水迹耳。

大观新收一枪头,新出土。色如蜡,茶红绿斑隐现,干锈脱落处如矿出冶,真奇品也。有“户田”二字,照原价七番归我。茹古一钩背嵌银,有“午钩君宜用”五字,甚精,惜缺小半段。索价昂,不可得。品古送阅古钱币十匣,皆常见之品。惟前蜀永平通宝、西夏光定元宝、韩林儿龙凤通宝、日本“和同开珍”,极精而佳,不肯拆售,只好还之。

厂东头论文、延古,从前皆未往还。论文有神人镜,菱花式,面纯光,背作四神、人骖、鸾鹤、神兽状,色黑如漆,索价五十番,不可得。品古有唐乾封元年柴氏为亡夫亡男造像,高仅六寸余,雕刻简古而有神采。佛座三面及像右旁镌造像记,字瘦劲,有北书意,柳诚悬之先河也,十金归我。是为娑罗花树馆藏像第八。

钱叔美梅花,求之五年。品古有一小卷,叔美为孙长真原湘作。虬枝铁干如瘦蛟,繁花密蕊如缀玉,神逸之品,不染人间烟火气者。另纸有原湘、周僖、赵允怀、张尔昌各赋七言古诗一首。赵诗曲尽画梅之能事,非此诗不能颂此画也。郑估索甚奢,囊无余钱,月俸又为公债扣去十之三,不得已猞猁孙裘付质库,得七十番,卒以易之。时夜将半,霜高气清,庭院寂净无纤尘,焚鹧鸪香,煮碧螺茶,独自展玩,如坐香雪海中。眼前百花悉如尘土,惟亭玉可儿差堪仿佛此花耳。

六番得汉别部司马、军曲候两印于大观阁,均真品。军候印端重冲和,汉印正轨。别部司马印险劲深刻,力可扛鼎。曼生擅长,得力于此。

凌大一去,芳讯渺然。留此惊鸿小影,恍如海上仙山,徒增回溯。为填“于中好”一阕,书之影端。倚醉亢歌,余音袅袅绕梁也。

客逢重九,天涯弟妹,乱后无书,思念倍苦。本欲登天宁寺塔,挹西山爽气,适姜颖老送崇效寺展览会优待券至。乃偕节高、快亭,乘薄笨车往。常行之道,为老圃所误,忽然迷途,薄暮始到,游人将散尽矣。西庑展列拙庵和尚《红杏青松图》,宁一和尚《驯鸡图》。拙庵名智朴,相传为洪承畴部将,曾预松杏之战,洪承畴降,乃削发为僧,戒律精严,清圣祖颇重之。《红杏青松图》殆指松杏事而寄其慨。壁间有圣祖赐以“心对松峰静,经从花雨闻”十字联语。拙庵自书幽澹萧散,书家之禅也。宁一名福安,乾隆时人。日诵经,有鸡伏其怀作听经状,因以名图。曹黄门锡宝为作传,书卷首称其和光同尘,不卑不亢,无愧其名矣。《红杏青松图》有渔洋、竹坨跋,《驯鸡图》有周书仓、翁覃谿跋,光同名士亦题名其间。两卷均甚长,是日展览者,仅十之一二耳。又有《移花归卷图》,颖老辛亥岁作,记杨荫北送《红杏青松图》还寺事甚悉。东庑所悬书画多伪品,无当一观,因约两君索饮于凌云仙家,纵谈风月,酩酊而归。

访古最能居奇,余素不敢问津者。忽发见副部曲将印,单刀法极精,以二番得之。赏古元至正四年左造权,六棱式,有“保定路较勘相同”字,价如印之数。

周禧明,学人周仲荣女。自称江上女子,花鸟学文俶,颇有名。不图所写山水,亦苍秀幽润,居然作家。古雅有一册,十二帧,不知贵也,九番归我,江上得托矣。

崇文门内一带,与各国使馆居相近,古玩商日增,网罗古物亦日盛。石竹山房近于河南得二石,一齐天统四年□逻支贯造天宫,高尺四寸,色如古兽牙,作瓦屋式。正面刻佛像两层,狮子异兽间之。背面佛像两层,两旁佛像各三层。刻手古质。正右两面佛像,边阑錾字殆遍。惜入土年深,磨泐不甚可辨。一唐显庆四年阳玄基为亡父母造像,高二尺余,石质青坚,土花斑驳而字无损。雄强茂密,如北朝制。主人何涌椿,颇能谈。以我好古精鉴,贱价归我,是为娑罗花树馆藏像第九、第十。

王府井梁估亦于山西寻得一像,两旁侍像各一,佛光刻西番花,颇精雅。石质白,年久作灰色,敲之,声清越而坚。唐仪凤三年潞城县路伏奴为妻王造,十八番归我,是为娑罗花树馆藏像第十一。

国庆次日游先农坛,士女如云,车马塞途。坛内平场浅草,古柏行立,一天然好公园也。归路逛天桥挂货铺,二番得宣德铜炉。形如缶,蝣蜒耳,三足,口脚皆作雷文。色如蜡茶,中现朱砂点,底有“宣德年制”圆印。

品古售我一砖,有阳文“宜子孙高迁竟”六字分书,雄劲高迈,如《封龙山碑》,汉物也。

五年前见古镜三十余枚于悦古,奇采绚目,瑿莹可鉴,索价千番。时余初藏镜,奇穷,不能买,默识而已。去冬复见之,则为人购去数枚,破损者三,仅存二十一枚耳。杨估及其徒皆绝狡,因论价龃龉者再。今秋生涯益淡薄,杨估穷不能耐,复就余相商,因选留十三枚。有字者五,皆汉明光镜,黑如漆,字精绝。大小四乳神雀镜四、四乳神兽镜一、古璧纹镜一、锦文镜一,共价八十六番。发愿于五年前,收果于五年后,而镜之淹迟厂肆,一若留以待我者,抑亦奇矣!

何景祺,子璋之族侄也。喜搜罗石造像,时时卖与外国人,以博饶益。斗室中几案床席皆石像,有一唐显庆小像,字尚精,云购价数十金,余不敢深问也。出示定州新出土武定二年高归彦造像拓本,字大如拳,丝毫无损。书法雄浑圆秀,有晋人意,不类寻常北书,可称神妙之品。何估涌椿亦云河南洛阳新出土一巨像,齐天保时物,佛坐重至三千余觔,已归自治团体保存,惜未见拓本。

车过东单牌楼,有人持一物,铜质,形如两节断鞭,色若奇锦。每节柄上有阴文篆书,一曰“上宫”,一曰“上令”,皆反书,意系古宫禁中所用之马络头也。云自海甸以一斗米易来,予以京钱七十千获之,旁观舌挢矣。

大观在商会新得汉“宜文章”镜。外规二十七字,意兼分、篆,内规篆书“长宜子孙”四字。面幕纯洁如银锡,间以绿锈,精采可爱,因留之。东单牌楼南源丰润,有雍正白磁观音像,高尺三寸,法相庄妙,衣褶生动若云气,右手四指微损。余奉以二十番,顶礼迎归,为娑罗花树馆磁象之最大者。

王府井梁估从山西得一大造像,刻工极精。佛光顶上坐一佛,眉目衣褶若画。背面字二段,皆磨去,隐隐有痕,不可识。土人盗卖,出此毒手,可痛惜也。

自洋墨汁、天然墨盛行,石砚几成废物。虽故家大族子弟辈,亦不知珍惜,厂肆出品遂日多,而光绪中叶端州新开坑石尤夥。相传老坑覆压不可施工,新开坑系在老坑之东,未达最佳处,故石虽有异品,而质稍干。集雅、赏奇有十余方,皆是物也。选得一石,火捺、青花、冰纹皆备,触之如小儿颔下肤。试以墨,如蜡涂釜,然比较旧藏老坑诸石,终觉肪泽稍差耳。

博韫斋有汉天王月日镜,花纹精细若毫发,索价八十番。恽南田山水十二帧,半画半题,亦精本,索价一千二百番。伏卢极爱之,然彼亦力不能购也。

于集古以京钱十七千,购得装成四屏幅唐造像拓本四十四种。取正、续《寰宇访碑录》校阅,未见著录者有十六种之多。昔有人泛舟龙门,仰视崖壁皆造像,如恒河沙数,则两《录》之所载,直太仓一粟耳。十六种之未见著录列后:永徽三年张善同,永徽四年司马息、郭爱,永徽四年左文福,永徽五年邓思孝、思信等,显庆四年傅惟端、息仁楷,显庆四年刘弘义,显庆四年唐德威,显庆四年李大娘,显庆四年武上希,显庆五年壬德宝,龙朔元年李玄奕,总章元年李钵头,垂拱二年魏庄妻□,垂拱四年秦弘,□□元年刘大遥,无年代王思业。

朱菽堂临《青盖镜铭》,用笔极有斩截,似系对镜摹写者。余作镜文、古砖瓦文,每喜对临原物,自谓远胜拓本,为古人未发之秘,不图菽堂先获我心。

延古送来铜造像,高六寸,灰泥金髹,模糊不可辨。以细砖轻砻,象簪搜剔,渐渐脱落。法相端妙,佛光雕刻甚精,丹翠顿现,北魏时物也。三面錾字:“正光二年九月十五日,尹大胡为亡父母造像一躯,后为眷属大小得福,常共佛会。息阿梨、息朱尔、息庆喻书。”秀劲流丽,不可多得。森玉一见,诧为奇品。余以十五番获之。正余三十四岁初度,前三日书报家人,群喜为无量寿佛之降云。

辽金元官印,北方出土颇多。数年前厂肆常见之,近几绝迹。元时铜权,尚不难得。当及时择其精者收之,然逊官印多矣。

大护国寺昔年已改昭忠祠,僧三五群居西院,白石经幢倒地无问者。询石井阑题字、窑变观音、傅雯所作罗汉,僧瞠目不能答。不闻木樨香,但闻葱蒜酒肉气,游手无赖之民以出家糊口,何知戒律!惟有望之悲叹而已。

前在论文所见之黑漆古四神人镜,昨复见于尊古,云友人昔年以五十番得来,拟稍贬损出脱。此镜颇罕见,携归,嘱为议值,卒以三十二番得之。

厂西门小铺,有汉骑部曲督印。色如蜡茶,红翠鲜靓。字系凿造,而细若毫发,方劲古逸,为汉印之至精者。一番得之。

鸟目山人《临安山色图》,至今仍在厂肆,索价三千金。

《春原阅骏图》,绢本,乾隆九年秋,郎世宁、唐岱奉敕画。图为十骏,各异其态,参用西法,故能逼真。清高宗紫衣乘马,作侧面回顾状,一材官步随立马后,神气生动,不特绘影,直绘声也!树石苍古,桃柳交拂,郊原春色,宛然在目。卷首清高宗题“良赏欣遇”四字,钤有“五福五代堂”、“八秩开征”、“乾隆御览”、“古稀天子”各印,索价至五千金。今颇都督云将典屋购之,然颇公老矣,未审真能有此勇气否?

河洛之郊,近禁石像出境,外人因变计购佛头。于是土人斫佛头置筐篮走都下,雕刻精者亦值百数十金。龙门洛阳山壁间法像断首者累累,且有先盗佛头,后运佛身,以其残缺,视为废石,不甚禁阻。抵都,再以灰漆粘合,售巨价。蔑经毁像,魔鬼时代,不图于民国新创见之,可悲也已!

集雅得古瓦砚二,一曰“益寿”,一曰“千秋万岁”。“益寿”瓦精整可观。“千秋万岁”瓦包浆缠积如麻沙,徐估视之远不若“益寿”瓦。余以三番收之,“益寿”虽送我不要也。世无真是非,而碔砆有跨玉之叹,吾又何暇为此瓦悲耶!

德古有《造像题识》拓本一册,计十六种,多系陈簠斋藏石。拓手甚精,婪索,不可得。

赵次闲刻印,阴文学曼生,得其险劲,而雄浑不逮也。此其中关于天分,有非学力所能及者。余得銕次闲所刻陈桥珍藏金石印,尤足以证吾言也。

近发收集古印之愿,连日大搜于厂肆。得部曲将印、军曲候印、程廷憙印,均真且精,价八番。

尊古有一铜制汉籥管,形如七节鞭,节节衔接。柄曲而薄,镌有“□□籥管重二斤”字。

信古铜印颇多,佳者索极昂,磋商再三,每颗四番。拔其尤者二:一小古鉨,一军假司马。

英古有一象牙白青田石,立狮纽,精妙生动,杨玉璇所制也。二金得之。

式古得军司马印一、部曲将印一、许郎印一,价八番,皆精。

众人弹印信,在寄住清翰之吴估手半年矣。近始归我,价三番。尊古有殿中司马印,甚精。以我集印,挟以居奇,非八番不卖。搜罗古印者,厂肆绝无所闻,可以任我称雄矣。连日所得多精品,于式古续得四印,一古鉨,印曰张言、郭崇、单安汉、段畏,价十番。英古有人寄售印鉨百余方,仅选得十三方:鉨三、私印十,曰刘忠、冯寻、孙宗、公孙宗、陆骏、李宫、张充国、夏忘君、张康、万椿。鉨甚精,印惟冯寻、孙宗最佳。万椿似系金元时物,每方价二番。

民国成立三年一日,大总统升中海怀仁堂,文武官、蒙古王公、章嘉呼图克图喇嘛、各国公使皆入贺。天气清和,旗纛茜练,汽车冰床如织。军乐迭奏,履声剑声,胸间光芒璀丽之勋章,累累相摩曳,铿锵成美音,真璚皇雍肃之典也。余以府中高级文官资格,列第一班第三排。九钟三十分,礼成。出,与揖唐、銕舲同车到山本摄影纪念。

闻之都下人云,去年今日自正阳门抵先农坛,击毂摩肩,人不能趋,车不得旋,今年游人才百分之一二耳。吾国人喜新厌故,无恒性,无决心,此亦可见一斑也。

先农坛卖书画者,多悬壁间,颇有成都青羊宫花会光景。惜无一堪入目,殆厂肆积年堆压之残货也。有耳无目之人,群趋若鹜,岂不大可笑哉!

新正三日,于式古得印鉨十枚,印居三,鉨居七。最精者李解龙、邯郸、吉綦、丘欢、战代、毋伤。皆色黑如漆,字文新异,为新年第一乐事。

东单牌楼寿椿山房,余曾以一番得节墨,五字齐刀处也。顷有三镜新出土,以“宜君利官”为最精,篆文纤瘦如玉箸,八金获之。

一月十七日大总统、副总统于丰泽园正殿展阅历代帝王像,府中文武官预焉。是日,展阅者为宓犠,尧,禹,汤,武,梁武,唐高祖、太宗,宋太祖、太宗,明太祖、成祖,宋宣仁后,明马后。各本纸绢大小不一,皆以鹅黄云鹤、云龙细花绫装池,轴头或磁或漆,或象牙榆檀,莫不美丽。唐高祖、太宗仪表均极雄迈英朗,宋太祖、太宗方面沉毅。明太祖颧高而下削,面有黑子,极丑怪。成祖丹颜长髯,双目下垂,严毅有威。宋宣仁秀丽端重,首戴珠冠,额脸皆有巨珠。石青百雉之衣,领袖缘以金紫龙文。明马后丰姿高颧,如开国帝王状。挽道家髻,横插凤翘,披鹅黄团鹤衣,身无重藻。又有明代《出警》、《入跸》两图,绢本长卷,千乘万骑,景物奇丽,有明冠裳仪制,可见一斑。最奇者,其时扈从文武官,冠上间有戴孔雀翎,一英或二英,知满珠之制,所由出也。笔墨设色有法,惜无作者姓名。其余卷轴尚多,未及展阅。

森玉赠我襄阳出土唐志拓本三种:一《信州玉山县令卢则》,一《赵夫人夏侯氏》,一《试殿中监王大剑》。云三志出土皆在张氏诸志之后,不甚知名,拓本流传颇少。辛亥兵起,石为季雨霖所部取作灶下材,断裂不复能拓矣。

旧历除夕,车过西四牌楼宝晋斋小古玩铺。下车一看,得“万岁富贵”当、军曲候印、宣德建瓷碟,共价六番。架上书物堆积,匆匆未及细搜也。

郭估前在崇古学徒,今附住焕文斋卖书画。有《三体石经》残石原拓本二纸,石藏黄县丁氏,不轻准拓,此绵连精拓尤难得。每纸价二番,余与森玉分得之。

人日逛厂甸,甚喧闹,贵人达官空署出。同行四人被挤散失不复得,可恨。得吉金拓本于土地庙,又于火神庙书摊得《词律》、《攟古录》、《徐霞客游记》。

赏奇张估有一汉尚方镜,铭文常见而篆法纤雅。中规作四灵、四乳,内规七乳,色黑如漆,绿锈鲜靓,十八番得之。

德宝向未交买卖,忽有一镜,银背红绿,遍体铭文三十一字,奇古,多不可辨,似亦日光镜之类。云系陕西出土,锈干而不鲜,七金得之。是日,大风雪,厂甸无游人,各估倚门立,目视天而足蹬地,可鄙复可笑也。

云从李估,示我古印鉨二十余方。内有极精数枚,每枚坚索六番,欲携归,不可,以为绝望也。人日后三日,复见于修珍斋一客王姓手,余选得七枚,皆周秦时物。天津孙华堂为居间,价仅十九番。篝镫洗剔,字字精绝。物之所归,亦各有缘,讵不信耶!

元宵独游火神庙,挨摊搜索,珠宝非吾辈所愿买。金石书画不特少精品,真品亦不数睹也。金拱非得乾隆官窑料胎粉彩龙凤茶盘一对,余得莫友芝八言篆书联,盛伯熙藏旧抄本《金刚》、《多心》两经注解,平江黄氏藏旧抄本《唐词纪》。

《太平经国书》,宋郑伯谦撰,十六卷,仿宋錾,皮纸精印,四库底本。曾藏翰林院,有钤印,乱后流出。首数帧下截为火所损,余尚完好。又顾刻《元诗选》,初印极精。皆得之澄云阁,价五番。

西夏石刻文字传世,仅《感通塔碑》、《祭黑水桥河神文》二种,金文则前人未经见也。余前得一西夏印于湖南许君,珍重逾于古。近尊古有一西夏印新出土者,通身作瓜皮色,较前印稍大。印文笔画亦略多,不识为何官印。背面及纽,皆錾西夏楷字,毫未磨泐。极居奇,往返数商,十二番始得之。贮以旃檀,题曰“西夏双金”,可以傲古人矣。

陶心如洙,曾许以藏石拓本见赠,久未践也。昨相遇于澹翁处,出三种赠我,曰《于纂》、曰《飞骑田君夫人桑氏》、曰《李信》,余皆有拓本,惟心如自拓纸墨较精耳。《于纂》在魏碑中自是佳品,与德州出土之《李璧》可称双美。

魏孝昌三年王回洛造像,色黑如漆,鎏金未尽脱落。此余去年见于隶古,议价仅差一番,越日往询,云已为人购去者,使余至今不能忘。日昨复见于隶古,穷诘之,始悉去岁因索价贬损,诡云售去,将以待重价,近生涯淡薄,愿如去年之值归我。悯其穷而喜其痴也,遂易以归。

汉“长生宜子”镜,新出土,生砂活翠,与美铴相泽以丽。五金得于海岱门内寿椿山房。

《隋王善来墓志》,直隶定州出土。书法瘦劲,如锥画沙,隋刻中惟《崔玉志》似之。仿古赠我初拓本一纸,“王善来”三字尚可见。石后归黄县丁家,近拓三字不辨,世遂误称为“王根墓志”矣。

隋开皇二年赵白纥妻王女晕造观世音像,高四寸余,色微黑,无锈,所谓传世古也。像简质而字清劲,隶宝以七金从山西得来,原值归我。

式古有人寄售宋金元明官私印二十七方,要价二百四十番。有金句当公事印、鹰坊石州军器库印、提控所印,可取者十余方,予以百三十番不售。近日收古印者少,宋以下印收者更少,俗子居奇,殊梦梦耳。

尊古送来新出土小古铜钩二,一长二寸许,背有阴文“千金”二字。一长寸许,面有阳文“贡吴”二字。形皆奇异,因收之。

信古旧石章颇多,过门将上镫,匆匆选得赵仲穆刻印一方。老白寿山,狮纽,阴文“宗蔚私印”,仿汉官印法也。

殊瓦一片,大如半掌。形上狭下阔如斧,质薄而坚。一面有靴底纹,一面有斜方格纹,琢为研:“道光辛丑正月,非玉为文,石波居士铭。”铭曰:“为斧能断,若网在纲。毁方合瓦,名与斯彰。”分书极精。得之论古,价三番。

晋刻传世无多,神道一种,《枳杨阳府君神道》外绝无所闻,《房宣》俗弱,审为伪刻。河南出土《晋韩府君神道》,题字四行,行五字。文曰:“晋故散骑常侍骠骑将军南阳堵阳韩府君墓神道。”隶书,字大如拳,笔法略似《王基断碑》,所惜前后两行皆泐。其半石为茹估茂贵所得,售之河南某秀才家。致我初拓本一纸,晋字尚存,少许可辨,若稍剥损,则不能举其时代矣。

崇古好居奇,过门不敢入者半年矣。近以龙樵牵率,或一往。选得二砚、一残砖,所制有阳文分书“纪作富贵宜子孙”七字。上侧刻篆书“文园清供”,款署“秋岳”。砖质坚细,中作池,试之,颇发墨。一为端州石子,两面黄膘,温润如玉,作半舒荷叶形,受墨处色微白,如初展芭蕉。作工精雅,旁镌隶书“绿荷包”,用柳子厚诗中三字。款曰“琅嬛馆砚”,陶庵老人物,砚中之仙品也。

信古后屋货充牣,有元至正犂,索价四十番。得尚均制黄寿山石,作松树溪流、八骏游戏状,精致而有神理,厓下隶书“尚均”二字。俗估不知贵,廉价得之。

新正卖我七印之王估,以余印四十七方来。留阅数日,细加洗剔,泰半真者。复选留二十四方,计周秦印鉨十二方,汉私印十二方,中有昌字印,因持献鞠人师相也。

大观斋去腊因汉冯月印颇讹我,断往来已三月。近闻其于河南新出土古官印五,甚珍秘。森玉往看,仅摹一纸,再往,云已售矣。三月九夕过其门,徒弟辈强邀我入,展示五印累累,云留以待我。大如斗者四,曰副元帅印、元帅左监军印、左监军印、都提控印、提控所印,惟提控所印较小。均未镌年月,篆文盘曲若屈銕,五十三番归我。是夕,又于其破铜器中捡得服阳私印马适、长富、九思三印。九思印系元制,岂丹邱生之遗物耶?囊挈而归,与龙樵、森玉同欣赏,墙西老树,月已垂垂落矣。

《辛巳泣蕲录》,宋蕲州司理权通判兼淮西制司佥厅行事司公事赵与哀编,叙金人寇蕲城守情状,及破陷原因,乱后勘褒,文甚简质,未见刊本。澄云阁以旧抄本来,价三金,有钱唐陈氏“抱溉堂藏书”印。

从森玉借观陈簠斋《致鲍子年书札》二册,观古阁原辑,中皆辨晰金石,商量旧学,语极精审。前辈搜讨之勤,老而弥笃。簠斋提倡传拓金文字不遗余力,安可使其著述日就湮没!为跋其后。拟商之森玉付石,旋以陈叔通集刻《簠斋遗札》,因归之。

法兰西曾于巴黎开华瓷大会,糜英金十五万镑,征集各国所藏华瓷,图绘为瓷谱,极精美。廖君世功自法归,携以进总统,余因得假观。计二大册。上册首列者黑地五彩,次绿地,次黄地,又次百花不落地或白地五彩。下册首列白地青花,次苹果青、红绿郎窑、脂胭水、珊瑚釉、广窑带红者,次天蓝地五彩、粉红地五彩、粉绿地白花、粉青地白花、白地五彩、雕花地五彩、仿古铜翠玉等,形色花片皆照原器。每器有英、法文合璧说明书,其中以瓶罐为最多,次人物,次酒壶,又次为盘杯盒盏杂器。其颜色璀璨若奇锦,丽而古雅,人物妍丑皆有神理,花片生动,以绿地、黄地各种瓶罐绘梅花者为尤精。

丁孔彰汝彪云,陈簠斋好收古印鉨,曾与王西泉说周秦时当有某种文字古鉨,惜未见。逾半载,有樵者晨憇于簠斋门,踞而吸烟,烟囊上系一鉨。簠斋取看,以指画掌释其文,大惊喜。延之入,愿以钱相易。樵者云自得此印于菜畦中,腰脚日健旺,拾薪倍曩时,期期不可。樵者益拒,簠斋价益增,求之益坚。樵者掉头疾走,簠斋遣仆急追之,至郭门强拉归,竟以钱五百串易得。置酒,召宾客,出以夸示。有客云似赝品,簠斋拂髯曰:“如其作伪,惟某能之,王西泉或亦能之,然讵忍欺我!”时西泉亦在座,印即西泉所为而授计于樵者。徒赏文字而不辨,则铜质斑锈,其失若是。吾故曰考古如断狱,勿急勿偏,勿存成见,庶乎得之。

簠斋藏毛公鼎,曾有人坏其祠壁,取以售诸浭阳尚书,得二千金。尚书知其盗也,及辑《陶斋吉金录》,惧陈氏子姓讼,不敢列入。今陶斋墓有宿草,藏器已渐出,恐不待破壁,已不翼飞矣。

万印楼藏印,可拓者约七千余方。闻尚未出,当为古今藏印至多者。吴清卿藏印归合肥龚怀西,龚亦以收印称。

汪衮父荣宝以刻印为乐,入冬以来治印百五十方。出示拓本,颇多佳制。苍劲雄强,于曼生、撝叔为近。奉使比利时,濒行,为余治五印,曰“百竟之盦”、曰“旡畏”、曰“周肇祥印”、曰“养庵”、曰“利旡畏印”。其妹夫陈师曾衡恪以为未佳,磨去自錾,颇有吴昌硕意。

偶过王府井立本斋李估处,见一铜鼎。虽为尘土所掩,而花纹斑锈,隐约可见,扪其腹,似有字,急嘱送看,并遣苍头导之来。解衣自洗刷,通体蜡茶色,饕餮文极精。腹中款字“”,上似角形,下则举字,商器也。三十七番获之,入京以来所得铜器,此为第一。

吴振,华亭人,与董文敏同时。陈廉亦明人,赵文度弟子。吴绢本山水卷,点染秀润,气韵颇似香光,宜其称之。陈卷纸本,焦墨皴擦,树石苍古,有出蓝之妙。皆韵古韩估送来者,共价五十八番。曾不敌三王一页之价,玩此妙墨,又何必糜巨款,以与俗子争厂肆所谓阙迹者也!

古器不拓无以传,古人之精神与无器等。拓而不慎,则器易损。余得两钩,极佳,付工拓之。拓毕缴入,一钩忽有裂文。拓手诿为出土原伤,然余购得此钩时,细审并无裂文,为之叹惜。盖古器入土年深,铜质半朽,非心细手和者不办。非得其人,宁可不拓。

元时加封圣贤及修建孔庙,一时诏旨刻石,字大如拳,宽博有气势,颇为壮观。余于成都府学曾拓数通。京师法源寺亦有一通,暇日当觅工拓之。

栝,俗名白皮松,枝干如桐梓,肥泽婆娑,叶短而疏细多脂。触手芬香,久不散,松中之贵种也。京师寺观多有之,以法源寺殿前两株为最著,而以团城一株为最奇。

大观近得铜造像一铺,色黝暗,疑其伪也。五金归我。像高七寸有奇,中一大像,左右一小像,上作光焰,背有护法像,上下作水波光焰之属。雕刻似粗而精,简而古。浴以法泉,细为拂拭,色黑若漆。座前镌字曰:“太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佛弟子郑见尔为父母供养。”一字兼分篆,诧为奇品。座后左足残缺,承以旃檀之座,益增伟丽。

广阿侯夫人印,龟纽,在集雅年余无问者,余亦疑为翻沙。昨携归,挑灯细审,红绿斑驳,隐隐尚见涂金痕迹。篆文端重绮丽,铸造极精。按,广阿侯任敖,《前汉书》有传:“敖,沛人,以客从起沛,为御史。守丰二岁,击项羽,为上党守。陈豨反,坚守,侯千八百户。高后时为御史大夫,三岁免。孝文元年薨,谥曰懿侯。传子,至曾孙,坐为太常庙酒酸,免。”此印汉初遗制,宜其茂美。妇人印传世绝少,“婕妤妾赵”玉印号为最古,然此印尚在其前。赵印自海珊仙馆潜出后,不知尚在人间否?而此印乃为我得,摩挲手腻,殊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矣。

铭珍晋砖,每块字文不同。复拣得一佳者,文曰“永嘉世九州空余吴土盛□□”,二字泐甚,不可辨,以文义叶韵,似“且丰”也。

琉璃厂东门新开一帖铺,得《魏吴高黎志》、《朱岱林志》、《齐定国寺碑》、《齐乞伏将志》、《郑子尚志》、《唐龙龛道场碑》、《唐张朏志》各拓本。《朱岱林志》稍旧,《乞伏将志》在王莲生家时,淡墨精拓。《龙龛道场碑》僻在粤东,道远难致。

吉珍有印四十方,余选得十方。秦印二,汉穿带印四,均精。

大观斋瓷器多,不甚内行。得旧哥窑大碗二,铜底铜边,冰纹,中间以白地蓝龙,甚罕见。

随公自蜀来,谈至半夜始去,是夕宴会悉谢绝。随公贻我藏佛一尊,手泽光腻可见,云是唐制;宋庆元五年达州北岩兴国禅院铜钟拓本,分书阳文。

随公云去年在绵州访得隋唐造像多种,未拓。富乐山摩崖宋人题名甚多,近年出土古砖,有鱼文者,有舍利塔砖,一面阳文纪年月人名,一面有塔形,并赠鱼文砖拓本一纸。惜我在川二年,局于职守,未能一揽其胜。今日追忆,殆如隔世矣。

英古徐估狡诈,陶氏弟兄愤而欲殴之,此前年事也。近则关估亦习为狡诈,去腊售我古印十五方,入水洗刷,纽脱落者四,审视乃黏补者。其出物示客,辄伪称某人已给价几何,某物专待某人,非得价不轻售,自言自语,一若人皆可欺者。有金官印二,曰“差委勿当公事”之印,曰“都统”之印,诡云以待龚怀西,每印非十六金不售。越日,嘱鹿君往购“差委勿当公事”印,价十二番。再过,故问之,云已售十五番。余笑曰:“此印能多值,何故贱售?”关懊悔而已。

四月十一日,大总统于怀仁堂开茶会,以款府中高级文武官,政治、约法两议员。余遍视室中新陈设,各瓷器皆粗品,铜器间有一二佳者。紫光阁悬历代帝王画像,多已见。《伏羲像》乃宋马麟画。《明宣宗行乐图》二小帧,绢本,衣猎衣,外罩长半臂,皮冠,革靴。一画臂鹰驰马状,一画歇马郊原,双手持获鹿,回首上视,一小鹿疾驰状,神采英俊,惜无制者姓名。宋钦宗后戴涂脂面具甚奇,妇人以面具为饰,载籍未见也。

于尊古得一小铜造像。佛座四面有字,丹翠交铺,渍以山楂,几面洗刷,其文始见。文曰:“武定三年□月□日,佛弟子□粙业为七世父母□世父母因缘眷属,愿愿供心,造像一区。”西夏印一,比前收两方略小,文亦不同。背錾夏书,纤毫未泐,出土似已多年。五番收之。又元权一,两面皆元书,无汉字,殆当时行于朔漠者。惜将锈擦损,故未收。

薛所蕴在明末有文名,闯贼陷燕京,薛亦在委身贼庭之列(见《甲申传信录》)。于论文得薛撰《钱母王孺人六秩德寿颂》,绫本,长七尺,文甚简净,书法醇茂,有锺王意。

茹古新从陕西得一新出土汉镜,背有弦纹,内规“长宜子孙”四篆字,色微黑,满身绿锈,六番收之。

尊古有人寄售汉私印二,色黑如漆,曰“郭传上印”,曰“赵未央”。秦印四选其二:曰“王奇”,曰“牛荔”。

关中何器,雍正时人。画人物极有笔力,善写锺馗、天王、龙神之像。端午前一日,余得锺馗巨帧,悬之斋壁,以度天中佳节。

尊古旧存印,细检又得三枚:曰“范渊”,曰“贾宽”,曰“右”。

豹龛所藏“画豹”二帧,一石隙有包贵款,一无款。包贵画苍秀而澹逸,无款者布局略同,笔墨不逮,茢绢亦粗。宾客观者多定为亦包贵画,真皮相也。包画有端陶斋题诗,极恢诡,近谶语。豹龛自题,气格不凡。

石竹山房何估,去年自河南得鎏金铜造像,四十番归我。像连座高约七寸余,法相庄严,身垂缨络。背后佛光,不知何时损失,金脱处,朱斑透骨。座三面有字,文曰:“武平二年四月八日,佛弟子郑元倪造观世音像一区,自为己身,佛俔平安,生生世世治佛文法。”《北史·齐本纪》,后主六年春正月己酉朔改元武平,凡七年,改元隆化。是时齐政不纲,屡为周师所败。不数年而国亡。人民生于斯世,不能获一夕之安,造像求福,至可恻悯。“”当是愿字,“俔”即见字,“值佛”作“治佛”,“闻法”作“文法”,当时俗体多如此。

同和成小铺,外间空洞无物,里屋货颇多。有镜,篆书,文曰“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此常见之品,但新出土,锈佳,色亦近黑,价五番。又得一节墨,六字齐刀,价一番。是日,澹如约饭福全馆。主人未到,信步游隆福寺,买栀子、罗汉松、百子莲数盘,入座已九钟矣。

丁瞑庵屡誉其藏镜之美,使我流涎。五月二十三日盛暑,暝庵电邀往看。至则病初起,解衣箕踞,凉棚下出示古镜十四枚,云系王穆甫士陵所藏,四百金得之。披视,皆旧坑,入世久,字多模糊。有三镜极精,一曰“高商君用镜”,漆背有铭。神人九,鸾凤奇兽六,兽身而人首,奇诡莫名。内规有“高商君用”四字。二曰“吴张兴镜”,亦漆背有铭,间以石绿色,纽甚大。上镌“吴军士张兴用镜”,刀法纤瘦,黄武五年造。三曰“汉宜王宜公镜”,色如石绿,背有凤鸟龙蛇等状,极简质,略具形似而已。纽外有“宜王宜公”四字。又有“朱酉镜”,亦漆背,赤乌元年造。余者碌碌,不暇记也。

穆甫曾居陶斋尚书幕,善篆刻,有吴十一镜。考谓所藏十四镜,内有十一系吴镜,凡有年号,神人奇兽,间以小章,皆吴物,即陶斋所藏。元兴元年,竟亦吴之元兴,非汉之元兴。其言颇精当,堪供考证也。

豹岑得古苍玉一片,长约八九寸,宽约三寸,有三孔。篆书二行,第一行文曰:“建初三年,考工辅为内者造。”第二行低寸许,字亦较小,文曰:“建佐博啬福光右丞家令。”闻系前门税局某局员于检查河南商货见之,介绍归豹岑者。豹岑极珍重,仿内府装潢,倩人绘《得玉图》,自为新诗以宠之。玉殊旧,惟篆书纤薄,刀法穉弱,似后刻也。

德宝有牙印方寸余,朱文“讲学修德”四字,印边已残泐略尽,通身裂纹如发。瓦纽上刻“御赐”二字,填以朱色,与畿辅先哲祠所藏“范司马景文印”相类,当亦明代先哲物也。二金收之。

式古近发见古印十余枚,选得六:曰“辕意”,曰“祖稷”,曰“郭根”,曰“成安国”,曰“李然”,曰“军假司马”。“成安国”系穿带印,背面文曰“成长富”。“辕意”似系周秦时物。“军假司马”新出土,色如绿松石。

西华门延古斋有石像,甚秘,言将介绍西人购之,乃出示。石色青黄,土花斑驳。背面佛座有分书,系“宣政元年沈西生造”字。大如胡桃,刀口甚深,工整如新。宣政乃北周武帝年号,造像甚少,精妙如此,无怪乎其秘之。问价,二千番,欲拓一纸,坚不许。

英古以狡诈称。前得金都统印,故居奇,余决不收之,至今亦无受者。近忽送来铜印四枚,选其三:曰“胡广之印”,曰“但德之印”,曰“公孙□”。“公孙”印小如樱桃,入土久,铜质朽腐如石膏,奇品也。共价四番。

厂肆俗贩,性质几如一母所生。稍数过之,则鬼蜮无所不至,一经拒绝,则又腼颜相就,纯是一种诈伪行为。或谓若辈身有贱骨,投之豺虎,亦所不食。其言虽苛,亦可见其恶习之入人深矣。

协利成新得一石像,质红而稍粗,“唐景云三年正月二十三日段应亶妻郭为亡女百贯造”,书法险劲,颇有北碑遗意。十番易之,是为娑罗花树馆藏石像第十二。

高丽旧刻《注解伤寒论》卷三、卷四二册,得之澄云阁。字体瘦整,皮纸精印,不下宋本。

闰五月六日休沐,得半日闲,与龙樵、森玉作南河泡之游。南河泡,旧名苇湾,昔年觞咏甚盛。近则群趋于农业试验场、净业湖,即近在南城之陶然亭,亦罕人到,非迂僻冷隽之士,更无访苇湾者。当门西山,晦明异态,自京张筑路,叠土如羊马墙,山色被遮断。主人王翁,年八十一,两子死。房宇颓败,屋前后荷花疏瘦,如垂髻病女,殊楚楚可怜。惟青蒲簇生,枯柳抽荑,胡棃负子当院飞,扑人如雨点,与老翁情景适成其反,但不知台背野人有所感觉否?室中有张逖先篆书题额“波头摩室”。波头摩,佛言红莲花也。携顾渚茶、关东椹子,坐牛栏石相剥食,食尽而归。游厂肆,竟无所得。

《魏元扬》及《扬妻》两志石归武进董氏,秘不肯拓,故一纸值数金。

辽金石著录甚少。余得一志,涿州新出土,尚完好。石竹山房何估介绍归我者。石方今尺一尺一寸余,十八行,行十九字,其文录下:

大辽国燕京涿州前左都押衙郑公实录铭记

夫洪波东注,难闻返浪之声;白日西沈,莫睹回天之势。前左都押衙郑公士安,即范阳酒务使之长子也。父讳澄,母李氏,以豪户永泰军衙职祇候可,历任史君每承温顾。常年奉南宋国信,补充客司书表,从随八次入汴。其于文字,往返施礼,谓可知凭,非神明无以知其节,非信实无以成其用。至左都押衙,出职约家,清俭守志。安怀公子之妇,娶而奉礼,会无再视,即公之正德也。寿算七十有一。至天庆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因染小疾,自知终限,无以药饵,服以常食,话坐而卒。公生七子,谨请良近克石为记。维天庆八年,岁次戊戌,十一月二十二日巽时,与妻孟氏合祔,固之。

男四人:长幹,次铎,次鉴,次锐。

女三人:长任郎妇,次马郎妇,次故民圆融男妇。

妇四人:长刘氏,次王氏,次游氏,次刘氏。

孙四人:长宗闵,次善称,次善聪,次善贵。

孙女一:妙迎。

长孙妇:刘氏。

重孙女一:蕊香。

重孙子一:重孙。

墓志无铭,而称实录铭记,向所未见。涿州久沦契丹,弦诵久废,通文之士几于星凤,故有此不经之称。惟文虽不佳,尚能成诵,书亦稳健,略有颜意,亦衰乱之世所仅见者。

元代制印极佳。仁和叶来旬摹印,《传灯录》尝称之。即押记一种,式样不一,而文字有篆有分,有楷书而具北碑意者。余前收“癸”字、“张”字两押,皆篆书,为张今坡将军所取去。近得“长”字、“得”字两押,有小人钮。

石竹山房送来一砖,黄土制,形如碑。中作八首奇兽形,下端横列篆书阴文“大定四年正月春吉日立”。背如仰瓦,阴文楷书“第二十一”字,当是金时塔庙间物。

闰五二十三日,休沐。冒雨乘车,与森玉遍逛王府井、东四牌楼各古董肆,于文记见父辛爵,新坑,极精,索价五百番。得一古铜左忠印。隆福寺街聚修堂书铺,得高丽《东医宝鉴》、嘉庆时朱刻《元郝经集》。见海丰丁氏曾藏宋本《资治通鉴》,索价二千番,天壤间有数物也。又有嘉靖本《唐雅乐典》,皆贵不可得。

长白延东桥煦,贫而卧病,债主雁行,立索逋急。延无以偿,任其各取金石书画以去,自云将就木,亦不较也。大佛寺南悦心斋,有图章数匣,皆其物。余选得酱油、青田十二方,皆旧坑。内有撝叔刻“亦园藏书印”。又得“萨迎阿印”。萨迎阿,字湘林,嘉道时人,书学松雪而能自树立者。

歙县黄啸莫廷荣,穆甫先生子。渊源家学,好读古文奇字,善制印,《陶斋吉金录》乃其一手所绘。龙樵介绍来谈,天资甚高,写篆书甚有根底,制印多仿列国币文,纤劲修雅,间为汉铸印凿印,要以仿铸印为最佳。旧学沦废,治印益难。其人俗子,不习六书,卤莽摹拟,狂缪怪劣,几入魔道。后生如踽庵、啸莫,皆资学并茂,扩而充之,可望有成者也。

六月十日游北海,辽之琼华岛也。中有山,上建白塔,又名白塔山。以其俯瞰公府,置兵堠,禁登览。三希堂法帖刻石,因拓者多,亦扃鐍不许视。山多奇石,相传金人移自汴都艮岳。山后即辽后梳妆台,有金人承露盘,阅历兴亡,绿锈如蜡泪,使我感喟。洞房曲室,缒幽架险,酷暑阴森,疲足悚发,临水石栏朱廊,依山环抱,宏丽独绝。遇孝先、仲任两公子,箕踞纳凉,拱手而别。循坡北行,古槐夹道,皆合抱。地愈僻,荷花愈盛,一若不求悦于俗目者。迤北为泉水入海处,高闸悬溜,如响铜琶,正堪踞坐,唱“大江东去”耳。过大雄慈仁殿,双石幢东西峙,蓬蒿没人。殿以香楠结构,铺以文石。佛前列塔四,铜二、木二,雕镂藻缋,穷极工巧。殿后为亭,贮石刻七佛偈,倒地断碎。至“证功德水”,小憇而归。西北高楼闻有千手千眼佛、皇后亲蚕、祈年殿诸胜,病起体惫,未及遍观也。同游者森玉、龙樵、师曼、啸莫。入夕,挑灯记之。

崇文门内源丰润,乃石竹山房何估之弟所开。有唐造像,去腊予以十五番,不售也。近归我,乃“唐天宝十三载六月十九日罗令宾为男迁乔身遭疾患敬造”,记文清简可诵,书法秀劲,类《李超志》,书“迁乔书,刻匠高交游”,迁乔妇史、外孙、外孙女皆列名,亦创格也。是为娑罗花树馆尊藏石像第十三。

隆福寺西有一小裱画铺,入视,堆积旧画不少。选得项圣谟桃树上题七言绝一首、邹扩祖山水、傅雯山水、劳徵山水、金子徵牡丹、吴让之行书联,共价四十八番。

源丰润何估有一宋瓷瓶,黄白色,通身鱼子纹,小口皤腹,两耳如结绦,甚古雅,三十番得之。

汉“长宜子孙”镜传世颇多。余已藏两枚,近于广文斋亦得一。色略黑,四字完好,“子”篆作“□”,颇特别。

尊古收得兵马都提控印,旧坑,无年月。知余有印癖也,十番归我。余篓人也,少读书,不求精本,故不甚购旧书。近年价益奇,亦力不能购。然无意亦获善本,价亦不贵。得元刻《陆象山外集》于澄云阁,钱遵王曾藏,价三番。得明经厂本《大学》、《中庸》于镜古堂,价八番。得明世德堂本《荀子》于文光楼,价七番。

云松有阴文砖,灰土粘蚀,坚不可剔。字多难辨,可认者,惟“大魏神龟六年三月丙辰朔”等字耳。重价收之。

李新吾丈言,乾隆“八秩耄勤之宝”已入俄宫。俄皇尼古拉曾出视文忠。印质羊脂白玉,九龙纽,雕镌精细入毫发。庚申之劫,流落人间,俄领事某购得以献于俄皇者。尚有购印价券,并出示,以明其非掠得也。

新吾丈又示我寿州所出古金,大如半指。头有阴文作:“”,边如泥封,填以朱色。惜其半已残,字文难定。然其文浑厚,底平如仰瓦,确系有模铸造者。新丈云:“寿州凤台,岁必出一二颗,小者多,四字完好,相传系淮南王炼药金。”又谓:“系符坚饷金。”余意两说皆未当,就文字论,当是汉以前物。符秦虏族,讵有此制?淮南炼药事亦渺茫,古人印鉨有金制者,入土平深,或致残缺,安得其完好者而审定之!

三日而得两铜造像,我佛所佑也。石农以其友人鎏金像来,“隋开皇七年九月二十八日范敬礼为父母、己身造”者,胜金色身,间以红碧,伟丽夺目。致宝斋一新出土造像,金已脱落,红锈堆积,佛座三面字尚可辨,文曰“天保三年七月七日王法安为父母造像”。

衮甫为我刻名号印,青色冻石,高四寸,六面见方,澄润无瑕,类师曼。三面刻《陀罗尼多心经》各一部,一面刊佛像。顶上以篆书、分书刻经额,余自撰《造像记》。文曰:“中华建国之三年四月八日,佛弟子周肇祥琢采贞珉,制成双印,敬造佛像二躯,《陀罗尼多心经》二部。伏愿国家安固,七世父母师僧一切有情值佛闻法,法像常存,斯印不坏。像主周肇祥,刊造经像谭锡瓒,制印汪荣宝。”

新历九月二十日,清史馆开第一次会议毕。偕龙樵、森玉、伯弢、献之游景山。江大金吾宇澄派传弁引导,循东麓行。松柏森蔚,蓬蒿没人,俯仰绿无缝,照白衣成碧色。东山腰石上一古槐,腹穿蝼蚁,半空槁,枝叶疏细,有惨悴之色。此乃明怀宗烈皇帝殉国处也。旧有銕索锢锁,庚子乱后,为人解脱矣。过寿皇殿,锁钥仍归清内务府掌管,不能入。西麓有隙道,枢衣蛇行,至山巅,五亭矗然若笔架,中供铜佛,全城入览眼底。禁籞金碧璀璨,日光返射成奇彩。庭院沉沉,凉棚尚未拆也。西北望,太行支脉蜿蜒来,东极于海。京城入脉处,山不甚高,屏开嶂列,环卫端正,有冠冕而朝之象。山顶多白皮松,大皆合抱,幽秀入画。

欧洲大战争,各国士商多奉征调回国,东游者亦裹足,古董贩子乃大失望。东四牌楼一带,入其屋,莫不垂首丧气。或日方午,掩门抱膝饮烧酒,语喃喃似梦呓。侧听之,乃不规则之中英混合语,似自夸其物之珍贵也。厂肆有浃旬不卖一钱者,肆中亦无新发见之品。小徒弟云,即有踵门求售之货,亦摇手不与谈,老辈皆谓自开业以来所未有。某铺主耶教徒,日夕诵经,求上帝早弭战祸,俾免堕饥饿地狱,闻者嗤之。

[1] 整理者据内容推断,此卷为周氏于民国二年(1913)初至民国三年(1914)九月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