胞兄胞妹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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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甥舅侠行

4月下旬,也就是袁诗诗来到苏州后四个月,她和马可订婚了。订婚仪式是在月亮湾新开的全聚德举办的,袁诗诗的父母来了,媛媛从无锡也赶了过来,自然还有乔甫夫妇,我们大家一共见证了这对恋人的爱情终于修成了正果。两位准新人向我敬酒时,我把我事先准备好的礼物——一条仍旧是从孙倩怡那儿买的项链——送给了袁诗诗。另外,在订婚仪式上双方也商定了结婚日期,定在了今年的七夕节,阳历8月28日。

就在两人订婚后一个月,我们终于再次收到了马欣的消息。那天是个周二,马可意外地收到了一条他过去住的小区的丰巢快递柜发来的取件码。马可想不出这是谁寄的,是什么东西。那天傍晚,马可下班后,坐车先回了他过去的小区。走到丰巢快递柜,输入取件码,打开快递柜后,马可拿出的是一个文件包裹。拆开包裹后他发现,里面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从B5尺码的笔记本上撤下来的纸,上面的字迹潦草而凌乱,内容如下:

“哥哥,原谅我一直不联系你。我没法子,我被我丈夫软禁在家了,我这儿也没有电话,没有网络。今天我终于逮到一个机会跑了出来,我不想报警,因为他没伤害我,我也不想他有麻烦,所以我希望你能过来一趟,接我回去。我的住址是南平建阳区将口镇缘晋路5号。洛溪好吗,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她。希望你能尽快来,如果你要给我回信,请寄到将口镇将口街申通快递自取点,我现在就是在这里给你寄信,电话我能只能留这里的固定电话:0599-1234567,有机会的话我还会过这儿的。好了,不说了。盼望尽快见到你和洛溪。”

纸张上的内容带给马可的震动自然不言而喻。读罢信件,他立即打电话向我通报了信的内容。

“看来我们需要去一趟南平了。”听完后我说道。

“我想是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先回家,看看到那里的高铁票。晚点打给你。”

“好的。”

大约半个钟头后,马可再次给我打来了电话:“舅舅,现在可以买到周四的票,我们周四去怎么样?”

“行,那就周四(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日子选的是多么寸)。”

“好,一会儿你把你的身份证号发来,我让诗诗帮我们买票。然后我和老板请一天假。”

“好,我马上给你发。”

我们结束了通话,我把身份证号给马可发了过去。十分钟后,马可回复我说,已经买好了,周四上午九点由上海虹桥出发前往南平。

隔天一早,我和马可由苏州园区站乘高铁前往了上海虹桥,之后又倒车,用时三小时,于中午抵达了武夷山东站。旅程期间我和马可一致商定,见到马欣的丈夫后,先静观其变,谨慎行事,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从火车站出来后,我俩打车前往了缘晋路。下车后,我们发现这一带是城郊结合部,房屋多是居民自建的小二楼。我们又花了几分钟,找到了缘晋5号马欣所在的房子。

我和马可走向前,敲响了房门。两分钟后,门开了,杨秀全本人出现在了门口,一个大约四十岁的英俊男子,高个儿,头发梳得很整齐,眼睛很大很温和。几个月来,我一直把他设想成一个怪物,现在惊讶地发现他看起来毫无威胁性,神情举止再正常不过。

“你们找谁?”他问道。

“我是马欣的哥哥,他是马欣的舅舅。”马可说,“我们碰巧来福建旅游,想要顺便过来看看她。”

“哦?是她告诉你们她住这儿的?”

“对,一周前,她告诉我们的。”马可说。

“她打电话通知你们的?”

“没有,据我们所知,你们不用手机。”马可说。

“对,我们不信赖现代通信方式。手机怂恿人们言不及义、撒谎、没完没了地瞎扯淡。我们喜欢节约话语,把它们用到更紧要的事情上去。”

“有趣的观点。”我说,“你怎么称呼?”

“杨秀全。我是马欣的丈夫。”

“哦,猜到了。”我说。

“你们进来吧。很抱歉,马欣今天不舒服。她正在楼上睡觉,但我们欢迎你们到来。在这一带,我们的思想十分包容,即使别人跟我们的信仰不同,我们也竭尽努力,待之以尊严和敬重。这是主的圣诫。”

我和马可对视了一眼,但无言以对。杨秀全风度翩翩,足以讨人喜欢,可他说话已显出他像是一个狂热的教徒,而我们大可不必跟他缠在宗教问题上争论不休。我心里想道,让他说他的主和教会吧,我们来这里的唯一目的是要带马欣离开。

根据房子的外观(剥落的油漆、破旧的百叶窗、从水泥台阶缝里冒出来的杂草),我预料房间里会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套脏兮兮、不搭调的破家具,结果进去一看,里面很整洁,也并不破旧。起居室饰有盆栽植物、方格花布窗帘、布艺沙发等,看起来显得很温馨。我心里不免琢磨,这整个布局也许正是由于我外甥女发挥了她妈妈一贯善于理家的优良传统的结果。

杨秀全请我们坐在了沙发上,他自己则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我俩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玻璃茶几。有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一句话。我心急火燎,直想贸然冲上前去,要求让我们上楼跟马欣说话。但我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适得其反,正当我审慎地考虑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杨秀全开始交谈时,杨秀全已经先于我和马可开口了。他主动问起了洛溪的状况,显得非常关切:她生活的好吗,适应吗,等等。他的问话声音轻柔,显得非常真挚。我想,除非他是一个极有天赋的说谎者,否则他表现出的对洛溪的关切就一定是真情的流露。他的话完全可以让人相信他是一个好人。

马可简要地回答完杨秀全的问题后,也向他提问道:

“上次我听说,你们和你母亲共同住在衢州。怎么忽然又跑到福建来了?”

“有几个原因,”杨秀全说,“我姐姐和姐夫住在这个地区,他们帮我找到了一个好工作。这个好工作又让我有了一个更好的工作,现在我是冠帝超市——这是当地一家较大的超市——的部门副经理。在你们看来,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是一个用正当手段挣钱的工作,我生活得很体面。回想我七八年前生活的样子,我今天能到这个地步,可说是个奇迹了。你们应该知道,我曾是个罪人,曾是个瘾君子,浪荡子,骗子,卑劣的罪犯,我背叛了所有爱我的人。后来,我在主那里找到了太平,我的生命获得了拯救。我知道,像你们这样不信主的人很难理解我们。可我要对你们说,我们的教会是有别于传统基督教会的。我们的教会不将自身的前途放在人的绝望上,而是从主的公义和慈爱的本性之中,找到救赎的源头。福音之所以有必要,教会之所以有前途,不是因为人类没了前途,世界没了希望,而是因为主在创世计划中把救赎作为了他的手段,而人类是则主创造的冠冕,是按着主的形象造的,是要替主管理这个世界的,所以我们以好好地生活在地球上的方式来获得救赎,并为自己将来生活在天国做好准备。”

“你说我们的时候,指的是谁?”我问。

“我们的教会,宣道会。我们是个小团体。我们的教会只有六十名成员,可李志洪牧师是一个富有灵感的领袖,他教我们很多东西。‘起初就有道,道与主同在,道就是主。’”

“我对李志洪牧师很感兴趣,我想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法使他的教会不同于其他教会的?”我问。

“他懂得牺牲意味着什么。如果道就是主,那么人的话语就毫无意义,不会比动物的呼噜声和鸟的鸣叫声重要到哪儿去。为了把主纳入我们身心,为了吸收他的道,李志洪牧师指示我们不要沉溺于人类的浮词虚语之中。这就是牺牲。七天中有一日,我们教会的每个成员都必须保持连续二十四小时的静默,自始自终不能说一句话。”

“这一定很难吧。”我说。

“起初很难。但你会逐渐适应,你沉默的日子结果成了一个礼拜里最美好、最充实的时光。你会真的感到主就在你的身心内。”

“如果有人打破沉默说起话来,那会怎样?”马可问。

“他必须在第二天重新来一遍。”

“如果你的孩子病了,你在静默那天得送孩子去医院,你怎么开口和医生交流呢?”我问。

“已婚夫妇从不在同一天缄口不言。你可以让你的配偶送孩子去医院。”

“那小孩呢,他们也有沉默日吗?”马可问。

“不,孩子被豁免。他们到十四岁才能加入教会。”

“这一切都是李志洪牧师想出的吗?”我问。

“对。他这个人才华横溢,他的教义使我们生活得更好、更简朴。我们是快乐的一群人。每天,我们都要下跪,感谢主把我们送到南平来。如果我们不来这里,我们就永远享受不到成为宣道会成员的愉悦。”

杨秀全说话时我得到的印象是,他要再用六个或十个小时颂扬李志洪牧师的德行才会感到满足。可我们从苏州远道而来,并不是为了闲扯什么宣道会和李志洪牧师的。现在我们在一起已经待了一些时间,在我和马可面前,他开始感到不那么紧张了。我想,该是变换话题的时候了。

“你们为什么把洛溪送走?”我直接问道。

“哈——”我的问题显然让杨秀全一惊,但他随即略带气愤地说道,“这可不是我的决定。是马欣要送的,我没有任何办法来阻止她。”

“我太不相信。”我说。

“你们不了解马欣,她神智不正常。我尽一切努力帮助她,支持她,可她从不表达感激之情。我把她从地狱深处拽了出来,拯救了她的生命,可她仍然不妥协。她仍然不信教。”

“有没有法律规定,她必须信奉你所信奉的东西?”我说。

“她是我妻子。妻子应该随她的丈夫,她的职责是在所有方面都跟随她的丈夫。”

我和马可都没说话,显然我俩都没想出来如何反驳这个显而易见的错误观点。我俩沉默期间,杨秀全继续开口了,他谈话的焦点转移到了马欣身上。他开始诋毁马欣,谴责她抛弃自己的女儿,申斥她精神错乱。接着,令人更为惊异的是,他居然还就他和马欣的婚姻问题发表了十分愚蠢、极端保守的言论。尽管如此,某些事实确实不可否认。他把她从吸毒的危机中解救了出来,他爱上了她,而根据马欣过去的表现,谁都会说她往往突然做出无理性的事情,她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精神上有些错乱。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整个冲突或许可以归结为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杨秀全信奉李志洪牧师的教义,而马欣不相信。因为她拒绝信奉那些,他便渐渐地恨她。

从我和马可所在沙发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正当我寻思下面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马可的眼睛望着杨秀全左肩的方向,一瞬间,他的眼角瞥见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一晃而过,他还来不及辨认是什么东西,它就消失不见了。杨秀全又开始说话,重申他对关于构成美满婚姻的条件的看法,我没心思听,我相信马可也是如此。这时候,马可已经意识到他看见的那东西可能是一只鞋的鞋尖——毫无疑问是妹妹马欣的鞋。如果真是这样,他相信她已经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了,从我们来访开始就在窃听我们的谈话。杨秀全沉浸在他自己的言谈之中,并没有注意到马可没有直视着他。这时,马可忽然大声说道:“马欣,下来吧。我和舅舅一块过来了,不见到你我们是不会离开的。”

马可的声音把我也吓了一跳,更别提杨秀全了。我捕捉到马可的目光,他伸手指了指楼上,一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绕开杨秀全,走到了楼梯口。

“她在睡觉呢,”杨秀全在马可背后说,而这时马欣的双腿已经从楼梯口露了出来,“礼拜一开始她就患感冒了,发高烧。过几天你们再来吧,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和她说话了。”

“不,杨秀全,”我的外甥女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走下楼梯,“我身体很好。”

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一件旧的灰色运动衫。她看来有病,身体状况很不好,这倒是真的。她脸色苍白,瘦削无力,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她缓步下楼向我们走来时,不得不紧抓扶手。但尽管有流感症状和发烧,她还是在笑,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地粲然地笑。

“哥哥。”她一边说,一边和马可拥抱在了一起。“我的宝贝怎么样了?”她低声问道,“她好吗?”

“她很好,”马可说,“她等不及想要见到你,但是她真的很好。”

此时我也已经站了起来,马欣朝我走来,我们也相互拥抱在了一起。

杨秀全站在我们旁边,对这种家族亲情的流露看来不以为然。“亲爱的,”他说,“你应该回到楼上去,躺下休息。半小时之前你还高烧三十八点五度,现在不应该下来走动。”

“我哥哥和我舅舅来了,我们好久没见面了——”马欣说。

“我知道这些,”杨秀全说,“但他们这几天里还可以再来嘛,等你感觉好一点儿也不迟。”

“看来我没得到你的批准就擅自下来,让你不高兴了。”

“那可没有,你不想上去,可以不上,我只是为了你好。”杨秀全说。

“为了我好?总之我不按照你所说的一切去做,我就不会好,对不对?”

“别犯神经,尤其在你哥哥和你舅舅面前。”杨秀全说。

“你他妈的才犯神经,我犯什么神经了?”马欣说。

“注意你的言辞,”杨秀全斥责她说,“在这个家里,我们不这样说话。”

“对,在这个家里我们不这样说话。”马欣说,“那也许意味着我他妈该离开这个该死的家了。我这个坏蛋离开,好留下你这个好人,跟你纯洁的思想、纯洁的语言,还有你沉默不语的可恶的主在一起。就是这话,圣人先生。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的苦难到头了,我哥哥和我舅舅要带我离开了。哥哥,舅舅,我说的对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们就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马可说,一面拉起马欣的手就向外走。

我看了一眼杨秀全,他惊得目瞪口呆。我本以为他会朝马欣猛扑过去,用他可用的种种手段阻止我们走出家门,但事实上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显露着一幅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在马可走到门口时,我也赶忙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