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钩吻案
采药归来,师父指着小背篓问:“你可知道,这都是什么草药?”徒儿答:“回师父,是谷精草。”
又问:“那它针对何症状;又有何药效呢?”答:“治鼻衄(鼻出血),有疏散风热、凉血止血之效。”
再问:“是内服呢,还是外用?”答:“是内服。可研末,熟面汤送服。”
师父捋捋白须,道:“若还不见好呢?”徒儿胸有成竹回道:“然配以桑叶、菊花、牡丹皮、薄荷可加强止血功效。”
师父赞许地笑了笑,随手取柜台上一锡纸包儿,问道:“可认得这个?”徒儿不假思索答道:“此为细辛末,治惊厥中风,与皂荚研末调匀,吹入鼻中,致嚏,有通关开窍、醒神之功。”
“好!很好!”师父抚掌笑道,“郭良,你从乡下来杭州有半个多月了吧,我是想考一考你-----来这怀德堂药铺都学会了多少。”于是又问,“你对白僵蚕了解怎样?”郭良答道:“白僵蚕属咸辛味,平性;外可祛风散热止痛,内能平肝息风止症,故对风邪头痛最有效。”
“那么口舌生疮又该如何医治?哪一味药最有效?”
“黄连,有清热泻火、解毒消疮之功效。用黄连煎酒,含呷之,可解创痛。”
“若体肤被蛇犬咬伤怎么办?”
“用地榆煮汁饮下,再以其末敷伤患处。”
“那牙痛呢?”
“用蛇床子煎汤,漱口,即可止痛。”
“嗯,孺子可教。”师父点头道,“短短半个月长进了不少啊,难得你有学医这根筋呐!”郭良赧然一笑道:“是师父教得好,不嫌徒儿愚钝。”师父严肃地道:“从今日算起,你正经拜入我陶益诚门下做学徒罢。”
这时,便见一位面容可亲的妇人款款走来,笑吟吟冲他们道:“老陶,你们师徒俩就别站着说话啦!也坐下歇一歇,刚下山回来也不嫌累?”
她是陶益诚之妻乔氏,说着便朝里间招呼女儿道:“萦香,快把咱新酿制的酸梅汁提一壶出来,给你爹爹和小师弟消消暑!”
“哦,来啰!”只见一少女自西里间小鸟般轻盈走来,手上提一乳白瓷壶,对郭良道,“小师弟,这是娘和我特意做的凉饮,你且尝尝滋味好不好......”说着单单为郭良斟上一杯,递与他手上,全然晾着别人不管。
郭良面显赧色,只得接了慢慢饮下。他虽是个药铺杂工,一直都做些粗活儿,但人长得白净秀气,加上性情恬静,倒更像个文雅的书生。
萦香只专心望着他,待他饮过才要将杯盏放下,便又忙为他斟满,边说道:“若是喜欢就多尝些。”
乔氏见女儿这般,便假意责怪道:“丫头越发没了规矩,只顾心疼你师弟,竟将你爹爹撂在一边不管不问。”
郭良本就觉着不好意思,却听萦香说:“爹爹由娘来心疼就够了,那我当然......”“你怎样?也不害臊!快回房去罢。”乔氏说着又特意看一眼丈夫的面色。陶益诚自然明了女儿的心意,只静静端坐着微笑不语。
萦香姑娘容貌平实,性子却十分爽朗。而与之相反,郭良性格内敛且不善言辞,虽说平日里萦香一直唤他作小师弟,但他又大她两岁,纵使再愚钝,又怎能对她所表露的情意无动于衷呢?
待女儿和妻子离开,陶益诚才对郭良道:“徒儿呐,我有话想问问你......”
“师父请问。”
“你老家都还有哪些人?”
“徒儿自小从未见过生身父亲一面,母亲也已在年前亡故了,还有一妹子嫁去了外乡,只我一人进城谋生。”
“唉,可怜你年岁轻轻便离了双亲独自生计。”又问,“你今年究竟有多大了?”
“过了腊月二十就满十七岁了。”
“家中可曾给你订过亲事?”
“家里几亩薄田已变卖,如何还能订的起......”说到这儿,只听得后堂一阵“叮叮咣咣”作响。
陶益诚知道又是女儿在胡闹了,见她手拿一根秤杆子正撵着大徒弟韦汉堂前堂后乱跑,便唤来她道:“瞧你这个样子哪像是女儿家?往后要爹爹如何为你找夫婿呢!”
萦香却道:“都是他不好啦,成日想些歪点子整治师弟们......”陶父无可奈何道:“可你拿杆子追打一个大男人像话吗?要让外人知道了谁还敢要你......”
时近六月末,杭州城里燥热异常。因浅雪体弱耐不住暑气而中途昏厥,纳兰花和同伴们便就近寻了一处药铺暂歇。
怀德堂的陶益诚大夫将这四位外地过客安置在了东里间,并对他们道:“这位姑娘因是中暑,并无大碍,待我调制一碗生地黄汁给她饮下即可。”三人谢过。
不多时,便见他端一碗汤药进来,并嘱咐道:“先不急喂药,等姑娘缓过气来再扶她慢慢喝下。”三人再次言谢,陶大夫摆摆手道:“行医便是为了救人,此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道,“你们既不是本地人,若不着急赶路,也可在此休整半日,待姑娘精神恢复了再走。”
说话间,便见一伙计模样的人突然闯进来,他正是陶大夫的大徒弟韦汉。此人神色慌张,见了一屋子的人,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陶益诚便问:“你不是在后院晒药么!这会儿跑来屋里做什么?”韦汉低声答道:“师父,小师弟他......不知为何晕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你说郭良么?是不是中暑了,快抬进屋里歇着呀!”陶益诚急道。韦汉道:“徒儿不知。方才师娘去看时,他已经......已经闭气了......”
“你说什么?!快跟我去看看!”陶大夫与徒弟忙忙地去了。不一会儿,便听后院传来责骂和哭泣声。
此时药铺前堂已空无一人,大概都上后院了。纳兰花交待一声同伴们也独自摸向后面去了。
在一间堆放药草的屋子前,两个伙计正扒着门窗朝里看,却不敢进去。屋内陶益诚蹲着身子怀抱一人,想必正是死者。也是一副伙计的打扮,那人脸上已毫无血色,不过看得出相貌倒还清俊。他便是陶大夫的小徒弟郭良。
近旁立着的年轻少女掩着面失声痛哭母亲乔氏正安慰她。又催问丈夫道,“老陶啊,你究竟看出是什么情形了没?”
陶益诚观观气色,翻翻眼皮,又掰开他嘴巴一瞅,不禁大惊失色,对众人道:“徒儿是中毒了啊!”大家都吓了一跳。乔氏忙问:“中了什么毒呀?”
陶益诚遂将死者轻轻放躺在地,眼睛一瞟,在地板上拾起一株浅绿色的药草,皱眉道:“应是中了这钩吻草之毒。”众人齐叫道:“钩吻草是什么?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呐!”
“咱们药铺是不进此味药草的,你们自然见不着。”陶益诚说道,“钩吻是一种有毒的药草,其根茎含剧毒,若误食后,只消半个时辰便会头晕、心慌、腹痛直至死亡......”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纳兰花也是头一回听说,便问:“陶大夫,难道这钩吻之毒就没有可解之方吗?”
陶益诚道:“解毒的法子有多种,譬如用鹅血洗胃,但要及时,否则就来不及救治了。”他看向死者,“唉,可见我们是来迟了。”
纳兰花想一想道:“我觉着这里有太多疑点要弄清楚。陶大夫,方才您说这药铺里从不采进此味药草,可这钩吻从何而来?”
一旁的大徒弟韦汉插话道:“这还不简单,或许是小师弟跟师父上山采药,因为好奇才偷摘了钩吻草,只不知有毒,自个儿躲在屋里误尝了它......”
纳兰花又道:“既是误食了毒草,但并不会马上发作,即便发觉不适,也不会立即死亡。他中了毒为何不寻人求救呢-----却是坐以待毙?”又问,“事后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韦汉道:“我当时正在院子里晒药,只留郭良一人在这屋里整理药草。先前我并没有留意屋里的情形,后来只听着没动静了,以为是小师弟在偷闲,我才要进来查看,却见他已经倒在地上了。我喊又喊不应,便伸手指探他鼻息,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纳兰花又问:“这间药铺里都有哪些人?”
“都在这儿了-----师父、师娘、小师妹跟四个伙计,”韦汉说着叹一声,“可惜如今又少了郭良兄弟,单剩我跟曹坤、贺保三人。”
纳兰花于是请陶大夫唤曹坤、贺保二人进来询问。他问道:“事发前二位哥哥可曾来后院与郭良见过面吗?”
曹坤道:“原本是我一直跟郭良师弟在这屋里整理药草的。过了一歇,贺保就从前堂来把我叫去帮忙了。”说着看向贺保,贺保也忙点头称是。
“那时没见他有甚异常吗?”
二人皆摇头道:“我们离开时小师弟都还好好的。”
“钩吻草究竟从何而来?既然药铺里从没有这种东西,难道是别有用心之人给了他的?”纳兰花又问韦汉道,“你一直在庭院里有没有见他离开过这间屋子?”
韦汉像是不耐烦了:“我在院里晒药,他在屋里捆扎,我们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闲瞎走动!干不完活儿是要被师父骂的。”随即又补上一句,“我早说过了,那根毒草就是他从山上偷摘来藏身上的。”
听到这儿,陶益诚却道:“怎么会?!郭良这孩子的脾性只有我这做师父的最了解,他从不敢瞒着我藏藏掖掖,况且他今早是随的我上山采药。”
纳兰花也道:“这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药草,又不是什么奇异的花儿,确实没必要私藏在身上。”
他说着边环视整间屋子,靠里侧的药草杂乱地堆在地上像个小山丘;挨墙边有捆扎好的药草码放得层叠有序,有一人多高;而近门边上的几捆药草因叠摞得太高,以至于将要垮塌下来,但正好被一扇门牢牢抵住。
纳兰花只轻微一推那扇门,头顶的几捆药草便险些砸下来。还好靖南眼疾手快举起一只手才及时阻止住了。纳兰花回过头:“多亏了你,靖南大哥。”靖南道:“干嘛要动这扇门呢,很明显这扇门开着就是为抵住这一摞药草不致坍塌下来。”
纳兰花笑道:“果然如此,你也看出来了。我只不过想试试关上门后会产生怎样的效果。”陶益诚道:“公子,这间房门是从不允许关闭的,其作用正是为此。”
纳兰花便问三个伙计道:“你们今天干活的时候有没有关闭过这扇门?”韦汉、曹坤、贺保都答说没有。
纳兰花再向众人道:“我只想验证这扇门是否曾被关上过。”众人一时不解其意。只听韦汉道:“公子为何偏要纠缠这个问题,门关与不关,又能怎样?”
“当然可以证明我的一种假设。”纳兰花又问曹坤,“你说你之前一直在和郭良一起整理药草,那么-----”他指指上头那抵住门边的几捆药草,“你还记得这几捆是码放好了的?”
曹坤想了想道:“我当时是蹲在地上拿草绳捆扎,然后再递给郭良,由他负责一层层往上摞......我们这个小师弟向来干事认真,从不打马虎眼,想来之前一定是码放整齐的。”
纳兰花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不知大家是否注意过那几捆药草在我推动这扇门之前竟也是东倒西歪地堆在上面......”
陶益诚忍不住问:“公子,你究竟要提什么假设?”
“显然这扇门确实曾是被关闭过的。”纳兰花说道,“那么,我的假设便是-----当时郭良正独自在屋里整理药草,而后有一人进来,并诱他吃下钩吻毒草。当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那人便已离开,并将门恶意关闭,为的是等毒性发作时使他无法逃出呼救。不巧那几捆药草正因门被关上而掉落下来,所以在半个时辰过后,凶手再次进来查看时,无心地只将那几捆药草随意摆在了原位。如此,便与其余码放整齐的一捆捆药草形成鲜明对比-----正是这一点才让我起了疑心。”
他顿了顿,便向韦汉道:“在曹坤、贺保离开这间屋子去了前堂后,只有你在庭院里晒药,于是就有了与郭良独处的机会,也就等于有了充足的作案时间。不过,我并不认为你当时在专心晒药,”又引众人来至庭院,指着散落满地的黄色嫩芽,“这可不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药铺伙计做的活儿呀!”
终于,纳兰花指着韦汉道:“在我看来,使计诱毒郭良之人正是你!”
韦汉只冷冷道:“你在随意编造瞎话罢了,证据从哪里来?”
“这个算证据吗?”背后一个声音传来,略带着哽咽,是萦香,她手里攥着几枝浅绿色根茎。
陶益诚立刻辨出这就是钩吻,他从女儿手中夺了过来,颤声问:“这毒草......你从哪儿弄来的?”
“爹,我正是在韦汉师哥的房里找出来的......”萦香的脸色开始变得惊恐,“就在前几天,韦汉大哥从山上采药回来,我便看见他背篓里夹带有这种我从没见过的药草。我就问他,他只说是随手摘来玩的,我想要,他却不给......原来他要拿这东西去害小师弟!”
一语未了,只见韦汉“扑通”跪在地上,嚎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以前,师父常说我是他最得意的徒弟,师娘也看重我,小师妹也爱粘着我......可是,自打郭良来了以后,你们对我的态度都变了-----师父、师娘和小师妹都不理我了,都只会关心他一人......我恨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毒害小师弟就为了这个?”陶益诚走至他跟前,重重叹口气道,“你拜在我怀德堂七年间,为师常训导你‘行医必先修医德’,不想你竟如此气量狭小。”
这时,浅雪走来后院,见此情形一脸的诧异,便问纳兰花:“公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呀?”纳兰花没有回答,只问她:“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浅雪俏皮一笑:“我呀,感觉好多啦!睡了一场大觉,还做了个梦呢。”
“好罢,咱们该继续赶路了。”纳兰花和同伴们向陶益诚及众人辞谢过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