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孟”与“尊荀”
——民国时期廖平门生与章黄学派学术之异趣
张 凯
道咸以降,西学东渐成为近代学术变迁的主题,然传统学术内部亦有变动,晚清今文学的兴起即引发了经今古文之争,经今古文之争为清末政治运动提供思想资源的同时,拉开清末民初学人长期论辩的序幕,也导致各派学人转化传统学术的方式迥异。长期以来,学术界讨论经今文学皆以康有为公羊改制为中心,侧重发掘其经世内涵。相反,由廖平《今古学考》所开启在经义层面考察今古学之别的路径长期被学界忽视。章太炎曾称“廖平之学与余绝相反,然其分别古今,确然不易”,“余见井硏廖平说经善分别今古文,盖惠、戴、凌、刘所不能上”。(1)虽说康有为与章太炎二人是清末民初学界争辩今古的焦点,然而,纵观晚清民国经今古文学内在理路的演变,章太炎一直是以廖平及其门生为言说对象的。
早在1897年,章太炎即批评廖平:“见近世治《公羊》者,皆明斥《左氏》,而不明斥《穀梁》,然《穀梁》之异于《公羊》,不下《左氏》,而诸儒意见偏枯如此,则不如并《左氏》而进之,且均以为今学也。以廖氏识见卓绝处,亦正其差池处。”此一差池,根源即在于“廖氏之见,欲极崇孔子,而不能批郤导窾,以有此弊”。(2)此后,章氏新古文经学的基本致力方向是“经学的史学化”,作为儒家经典的“六经”,被还原为古代的政典文献。(3)然而,廖平门生则作《致菿室主人书》以回应章太炎的驳难,称廖平乃“收残拾缺,继绝扶危,以复西汉之旧”,“合中国学术而论,以孔子为尊,必先审定孔子”,“以求有用之学,庶几圣道王猷,略得班管”。(4)廖平是以哲学的立场解释六经,“故六经者非述古,乃知来”,“以经为古史,则疵病百出”。(5)“孔经新,非旧经,非史”,“经说若主退化……须知经言退化,实行经意则为进化也”。(6)
章太炎、廖平二人所代表的“历史化”的古文经学与“哲学化”的今文经学,使得民国时期章黄学派与廖平门生形成两种截然分流的历史观。就前者而言,史学首先是一种求真求实的历史知识,以此建立民族历史的特殊性,并以此获得可为后人资鉴的社会政治经验。有学人即称此实为“一种道法家的历史观念”。(7)章太炎少时“独于荀卿、韩非所说谓不可易”,(8)黄侃曾言“我辈学问,以汉学为表面,以申韩为骨子”。(9)就廖平及其门生而言,经学与史学有所分殊但绝非对立,儒学义理是历史变动的内在动力,钱穆所谓“政制后面别自有一种理性精神为之指导”或可与此说相通。史学之所以成“学”,即是其贯通经学义理,经立其本,史宏其用。如果说,廖平“不免尊孔过甚,千溪百壑皆欲纳之孔氏”。(10)那么,蒙文通、李源澄等活跃于民国学界的廖平门生,则以孔孟之道为“中国文明之准”,(11)“把廖季平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用现代语言加以表现出来的”。(12)蒙文通留有一枚印章,其名即为“匡老反韩复孟室”。(13)1932年章太炎北游南返之后,忧虑公羊学“余烈未已”。恰逢此时,蒙文通、李源澄游学江浙,问学于章太炎、黄侃,且深受其影响。但“尊荀”与“复孟”的立场差别,使得两派学人在汉宋、今古、经史等问题上,或隐或显地往复论辩,而如何看待“儒家哲学”则成为其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