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和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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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前后两分,未必得当

进而言之,迄今为止的章太炎研究,主要集中于前期即革命时代,此事与鲁迅写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关系很大。章太炎逝世后,国民政府虽然大力表彰,给予国葬的礼遇,但是要把他打扮成“纯正先贤”,一些小报则贬为“失修的尊神”,鲁迅遂撰文为太炎鸣不平。鲁迅对太炎的盖棺论定是:“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21)这一判断,成为后来纪念章太炎一生学问行事的基本凭据,迄今为止,仍然没有根本改变。

不过,鲁迅并非仅仅反对别人将章太炎打扮成纯正先贤,他对章太炎本人在民国尤其是五四运动以后的种种言行也深表不满,指为“拉车屁股向后”的倒退复古,撰文公开批判。他认为:“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镳。浙江所刻的《章氏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近阅日报,有保护版权的广告,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版了,但补入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知道。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22)“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23)也就是说,章太炎身后的遭遇,多少有些咎由自取。

诚然,鲁迅也承认章太炎“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并且强调:“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24)却将章太炎后期的学术与前期的革命完全对立起来,无形中压抑了章太炎在学术文化方面的贡献。

鲁迅的评价,与其自身的学养有关。仅以《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为据,鲁迅自己承认:“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25)“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26)

由此可见,鲁迅从一开始就只能接近和接受革命的章太炎,前往听讲不是因为章太炎是名学者,而是因为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最早东京国学讲习会的听众,大都抱着这样的态度。他们对于章太炎所讲的学问,如小学之类,当时就摸不着门,后来更弄不懂且记不住。他们的感受判断,对于认识章太炎革命的一面固然可以形成证据,对于理解章太炎学问的一面却很难作为凭借。

中国历来没有所谓为学术的学术,通经致用,各式各样的思想学说,都是要有用于时的,只有兼治天下时不我与,才退回来独善其身。太炎从政或论政的历史,大概谈不上成功,在当时人看来,可以说是失败。不过即便如此,也有应该理解同情之处。1922年钱玄同翻阅《太炎最近文录》,“此均民国元年时代。章师对于政治的意见,其中多悖于进化潮流之论,在不知当时情形者观之,必大不满意,或且诋师为媚袁亦未可知。然师在当时忽发此等议论,实有下列之四种原因:一、师熟于中国历史,而于历朝之典章制度尤所究心,故其政论不免有笃旧之倾向。二、师为倡单调的种族革命论者,对于共和政体本非所满意。三、辛亥以前革命党中,光复、同盟两会早已互相仇视,师与光复党接近,对于孙、黄诸人感情素恶。四、陈英士杀陶焕卿之事,师所最切齿痛恨者。以是种种原因,于是发文章反对阳历,反对建都南京,反对学法政之新进,甚至于反对约法,甚至于倡亡清大僚富有政治经验可以启用之论。若习闻师平日之见解言论,又深知当时党中情形,则对于此等偏激之论,必能曲谅。”(27)

革命成功,章太炎仍然执着于论政从政,的确与当时的时势紧密关联。民元章太炎到北京一个月后,即于5月25日致函朱希祖:“京师腐败之风犹如曩日。当革故鼎新之际,法律未能实行,官僚派乘此时机造谣簧鼓。仆在南反对同盟会,而在此则意见相反,惟欲击碎竖子脑袋而已。政府成立已及四月,而政界尚复纷糅,有所献替,亦只老生常谈也。心孚颇劝仆讲学,此乃受官僚派运动,欲仆少弛威严耳。要之,今日尚非其时,具此肝肠,震电冯怒,亦无心讲学也。”(28)并不认为已经到了可以安心讲学的时候,必须在政坛发出强烈声音。

五四前后的少年中国学会反对参与政治活动,主张进行社会事业,章太炎即被作为参与政治活动失败的前车之鉴,认为其政治主张创见甚多,政治活动则不敢恭维。曾琦说:“太炎先生之喜谈政治,世人既常非笑之矣。虽然,太炎固非不解政治者也,岂惟能解政治,有时对于政治上之见解,且超过恒人万倍。”例如流亡日本时主张民主主义,创“中华民国”;民初首倡统一,反对定都南京;在日期间推重宋教仁为“江左夷吾”;指唐绍仪为买办政治家;袁世凯死后断言分裂必将再演;指徐世昌阴险过于段祺瑞万倍。但为学理的政治家,不宜于实行,一旦卷入政潮,便为人所利用。(29)

章太炎的学问始终处于变动不居之中,即使作为研究的对象,也必须对其来龙去脉及其在中外学术流变中的位置大体把握,才有可能理解同情。如果一味以对学问大家的崇敬之心仰视,将他所有的言论文字都视为学问家深思熟虑的确论,就难免隔膜。由此绞尽脑汁地解读和条理化,不免牵强了许多的后见和外部因素,连当事人自己恐怕也会觉得相当陌生,形同研究者本人的认识,而非还原研究对象的初衷原意。如此,研究者的认识与研究对象的本义之间,势必出现越有条理系统,去事实真相越远的尴尬。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王国维、刘师培等人的研究中同样不乏其例。另一方面,章太炎晚年的学术,更加平实精当,更应该作为学问家的学术认真看待。转换视角,回到中国的立场看中国的学术,非但不是滞后,甚至可以说颇有些超前,却因为脱离了革命的轨道,与当日一味眼光向西的时趋和后来的风尚不相吻合,明显被忽视甚至无视。大半个世纪过去,该是正视的时候了。


(1)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近代国学文献汇编与编年史编纂”中期成果,项目批准号:17ZDA202。

(2) 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8页。

(3) 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下册,第1101页。钱玄同又说:“平心而论,余杭门下才士太少,季刚与逖先,实为最表表者。”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下册,第1144页。钱玄同与吴承仕交恶,对其学问不屑一顾。

(4) 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上册,第419页。

(5) 蒙文通:《治学杂语》,收入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4页。

(6) 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增补本),第12页。

(7) 杨向奎:《我们的蒙老师》,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增补本),第64页。

(8) 《致梁启超书》(1902年7月),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67—168页。

(9) 章太炎:《论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教育今语杂志》第3期,1910年5月。

(10) 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下册,第1191页。

(11) 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下册,第1286页。

(12) 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6),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182页。

(13) 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下册,第1220页。章太炎逝世后,《制言》约稿叙述章氏的学问行谊,钱玄同表示:“夫子道大,文史儒玄及印度哲学,均臻极诣,实亦不敢率尔论述。”《钱玄同文集》第6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页。

(14) 白吉庵:《胡适传》,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9页。

(15)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第661—662页。

(16) 《论墨学》,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3册,第135—142页。

(17)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下册,第870页。

(18) 《与王静安论今文学家书》,《学衡》第23期,1923年11月,“文苑·文录”第3—4页。

(19) 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6册,第182页。

(20) 《记章行严先生演词》(1922年10月21日),王均熙编辑:《章士钊全集》第4册,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第156页。

(21)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47页。国民政府特予国葬的正式令虽然称之为“宿儒”“巍然儒宗”,其实提到章太炎“早岁以文字提倡民族革命,身遭幽系,义无屈挠。嗣后抗拒帝制,奔走护法,备尝艰险,弥著坚贞。”南京1936年7月9日中央社电。

(22)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50页。

(23) 同上书,第547页。

(24) 同上书,第549页。

(25)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47—548页。

(26) 同上书,第548—549页。

(27) 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上册,第384页。

(28) 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91页。

(29) 曾琦:《政治运动之前车与社会活动之先导》,《少年中国》第3卷第8期,1922年3月1日,第20—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