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龙溪
“自杀的权利是斯多亚派哲学的信条之一,凡因爱国、慈善、贫穷、痼疾、衰老,皆可自杀。”
——马可·奥勒留
赵知著觉得,憋屎痛到想自行了断大概也算是权利之一了吧。
长深高速上,一辆有些年头的城际大巴匀速驶过。在满车打瞌睡、聊天、吃零食、玩手机的乘客里,有一位姑娘格格不入。
她从上车开始就主动隔绝了车上所有的声音,一路上只读着一本名为《沉思录》的哲学书。她穿的是最简单的牛仔长裤配白T恤,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系成马尾,露出延伸到脸侧的耳机线。
隔壁那位洗剪吹的小伙子已经偷偷往这边瞄了好多眼了,支着刷短视频的手机边抖腿边欲盖弥彰——这妹子比手机里那些十八线小网红长得好看多了,就是看起来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唉,可惜了。
赵知著捏着她的《沉思录》,从二十分钟之前开始就没有翻过一页。她无比后悔中途在服务区停车的时候没有下去,而此刻距离终点站还有半小时。
虽然表情管理很优秀,但是《沉思录》被捏到扭曲的封面依然出卖了她。
她,真的好想上厕所啊!
多年以后这依然是赵知著最不想回忆起来的一天。她顶着八月底的烈日狂奔下车,又从推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的人群里挤进挤出,最后直奔年久失修的车站公厕。
疲惫,弱小,又无助。
“去滨江花园。”赵知著皱着眉头坐进出租车内,让司机给她把行李放进后备厢。
十几秒过后,司机却还没有上来,她把车窗摇开,探出头去问:“怎么还不开车?”
“妹妹等一下嘛,我再拉两个顺路的人。”司机眯起眼睛嘬了嘬烟屁股。
龙溪长途汽运站门口鱼龙混杂,举着各色拼车、住宿牌子的路人在本就狭窄的出口堵来堵去。
赵知著好不容易在拥挤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冲上了出租车,却没想到还是得不到解脱。
“我不拼车。”赵知著面无表情道,“现在就走。”
“唉,这个,那我……”那司机摆明了不情愿,老油子似的嬉皮笑脸,“那等我把烟抽完再走好吧,哈哈哈!”
“叔,你这样不好吧。别欺负人家刚来的小姑娘啊。”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懒洋洋的语调,一听就是在本地混迹多年才有的底气。可他字正腔圆的发音,又不太像是本地人。
于是司机和赵知著同时朝那男生看去,那是个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的男生,身后靠了一辆家用摩托车。银色的子弹吊坠项链晃悠在黑色T恤的胸口,他的头发有点长,在脑袋后扎了个小鬏鬏。
那司机上下一打量,立马把他当成抢生意的了,凶巴巴地喊道:“你谁啊你!”
毕竟在龙溪,开出租车的还真干不过骑摩托的。
“我就是个过路的。”那男生笑了笑,“不过,这姑娘看起来可不好惹,你再不上车当心人家举报你拒载。”
突然被cue的赵知著:什么鬼?
司机那目光“唰”地就转到车里去了,正巧看到赵知著举着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在拍照,他的脸瞬间黑下来。
赵知著烦躁起来,这都什么事?她当然不可能再激怒司机,只说:“赶紧开车吧,我付打表的双倍价。”
果不其然,没两秒,司机就坐上了驾驶座。
最后赵知著冷眼瞥了下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搅局男生,然后摇上车窗不再说话。
我去,还真挺凶的。
自诩好心过路人的程燃挑挑眉。
接着他迟疑了几秒,本想拍个车牌号就了事,想想又觉得可能不妥,于是只得对着微信留言:“出了点事,东西晚上再给你,正好去你姐那儿理个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身跨上了摩托,在赵知著不知道的情况下远远跟了她一路,直到她安全进小区。
车子可算是启动了。赵知著靠在椅背上无声哀叹:求求老天让我做个人吧!
可事实却是,还没等她喘口气,手机就跟中毒了似的,一阵丁零当啷来了七八条消息。
赵知著掏出手机一看,全部是赵保刚发来的:
“你到龙溪了没有?”
“燕窝和药酒要记得随身放啊。”
“你到哪儿了?”
“你到了没有?”
“给爸爸回个消息。”
……
她翻了一个带真情实感的白眼,一个字也不想回,随手对着车窗外拍了张照传过去算完事。
结果还没两秒,又是一阵夺命提示音。
赵知著忍住骂脏话的冲动打开手机,才发现她的照片发错人了,她发给了齐小佳——
“???”
“你被拐了吗?这是什么地方?”
“你吱个声啊宝贝,你还好吗?”
赵知著点开自己发过去的照片一看,画面里隔着马路是一排介于商场和集贸市场之间的建筑群,一眼看过去只有“脏乱差”三个字可以形容。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建筑物的灯牌上那硕大的几个字——“天、润、发”。
行吧……
“没拐,活着呢。”赵知著给齐小佳回道。
齐小佳回得很快:“那你这是在哪儿?”
“我奶奶家。”
“不是吧,你真的回老家高考啊……你爸还真做得出。”
赵知著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发了张表情包敷衍过去。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我语言都没过,还得过去读预科。”
“混熟了学得就快,不和你说了,我到了。”赵知著扯了个谎,不想和齐小佳继续聊下去。
接着她把手机锁上,沉默地看向车窗外,看着这个她即将度过三年的城市。
人生的变故来得太频繁,赵知著都要麻木了。幼年丧母、父亲续弦、家道中落,她全给来了一遍,这跌宕的十六年。
当然,更跌宕的是,当有人顶着炎热推着箱子感慨自己命途多舛的时候,有人正觉得自己日行一善,骄傲地骑着摩托车昂着头迎风而去。
滨江花园的房子是前几年赵保刚买的,专门挑了二楼,说是照顾老人腿脚不好,但赵知著还从来没去过。
她和爷爷奶奶的关系并不好,二老打小就嫌弃她是个女孩,没有带着长大,自然也亲近不到哪儿去。
赵知著拖着箱子爬上二楼,“咚咚咚”敲了五分钟的门也没人应,反倒是隔壁大妈探出个头来问:“哟,你是老赵家亲戚吧?”
“嗯。”赵知著点点头,“孙女。”
“那你打个电话给你奶奶吧,他们老两口每天下午一个搓麻将一个钓鱼,你要等不到天黑是进不去的。”
“谢谢阿姨。”
那大妈估计日常就是个爱凑热闹聊是非的,啧啧又打量了赵知著好几眼:“老赵竟然还有个这么俊的孙女……”
接着门一关,楼道里又只剩了赵知著一人。
赵知著扶着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打第一通的时候没人接,又过了几分钟再打才接的,电话那端乌烟瘴气,无数吵闹的声音传过来。
“喂?谁啊?”她奶奶要么根本就没存她的手机号码,要么就是看也没看就接的电话。
“奶奶,是我。”赵知著说,“我到家门口了,爷爷也不在,我进不去。”
“哦,你到了啊。碰!”将麻将往桌上一掷,老太太中气十足,“那你自己过来拿钥匙吧,我在十九栋一楼。”
于是赵知著又重新推着箱子和大包小包下楼去,好在十九栋离得不远,十几米外就能听到那传来的麻将声、吵嚷声。
推开门,一股夹杂着烟味和体味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赵知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最终,她在靠墙的一桌麻将位里找到了奶奶。
“桂英,那是你孙女来了吧!”另一个大妈正好面对着赵知著,一边摸牌一边快人快语地报幕。
她奶奶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看她,说:“来了?拿钥匙去。”
赵知著接过钥匙转身就走,祖孙俩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她转过身去之后,背后不免传来麻友们嚼舌根的声音:“桂英啊,你这个孙女长得蛮好的呀。”
“再好还不是要嫁人,便宜货。”王桂英端起搪瓷茶缸啜了口茶,“哪像你有福气啊,两个儿子全都给你生了孙子!”
登时,牌桌上一片欢声笑语。赵知著都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出她们市井气地挤眉弄眼的样子。
她赶紧快速地走了出去。
开门进去之后,赵知著和一大堆行李一起被堵在了玄关。地上放了好些拖鞋,其中也有几双粉粉紫紫的女款,但是也许从买回来起就没刷过,不知道被多少人盘出了泥黑的脚趾印。
赵知著当机立断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自带的凉拖翻了出来。
这是套房型方正的三室两厅,原本的书房被堆成了杂物间,因此唯一剩下的那间客卧理所当然就是赵知著的房间了。
那间房挨着卫生间,一路过就是刺鼻的腥臊气味,赵知著屏住呼吸反手把门关上。房间里的床、桌子和衣柜都是十几年前打出来的木头款,据说是当年她爸妈结婚的聘礼之一。最后她妈妈也没要,就一直留在了赵保刚老家。
收拾收拾时间就过去了,快六点的时候,终于迎来了开门声。
“啐,今天手气差,让蔡婆子赚笑了!”王桂英边开门边骂骂咧咧,手里提了点顺路买回来的菜。
没过几分钟,她爷爷也钓鱼回来了,桶里有那么两条小鲫鱼,就算是晚餐。
“爷爷,奶奶,你们回来了。”赵知著出门打了个招呼。
王桂英赶着回厨房做饭,没理她,倒是她爷爷,也许是钓着鱼了高兴,乐呵呵地答道:“哎呀,大孙女来了,以后就安心住在爷爷家,哈哈哈!”
赵知著尴尬地笑了笑。
接着三口人一言不发地吃晚饭,全程只有两位老人吧唧嘴的声音。意外的是,吃完后王桂英倒没有让赵知著去洗碗,大概是收拾了几十年早已经成习惯了。
“爷爷。”赵知著从房间里走出来,“我想出去一趟,买点书。”
她爷爷正瘫在沙发上等着看相亲节目,却被晚间新闻念得昏昏欲睡。
“啊?哦,好,去吧去吧。”老人还没完全清醒,支吾着回应她。
得到允准,赵知著趁着她奶奶还在厨房洗碗迅速出门,揣着手机、钥匙就走了,连包都没来得及背。
几乎是逃出去的。
出了楼道后,赵知著才发现外面天没黑透,隐隐约约的晚霞混着远处初亮的霓虹,一个典型的夏天夜晚。
离开学还有几天,赵知著要去报到的龙溪一中算是当地的重点高中,据说分班后,正式上课前有个水平考试。她成绩一直挺好,但初中念的是国际中学,难免有偏差,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去刷几套题熟悉一下题型和知识点。
买完书出来后,赵知著才发现这书店地理位置不错,后面是公园,门口是广场,人流量巨大——她塞着耳机才能勉强从音乐震天的广场舞大队旁边走过。
赵知著看看手机,才八点半,如果是在S市,大概是大家才吃完晚饭的点。这么一想,她竟然觉得有点饿,小地方的好处就是夏天在街上闲逛的人多,随处都是卖小吃的夜宵摊。
赵知著随便挑了一家路边的烧烤摊,也不嫌弃直接往塑料凳子上一坐,点了几盘串——她但凡哪天没吃到肉,可能晚上都无法入眠。王桂英二老节省惯了,晚饭桌上唯一的荤腥就是那两条小鲫鱼,对于赵知著来说根本过不了瘾。
赵知著一边坐着等烤串,一边玩手机,但肉类炙烤得吱吱冒油的香气和着喧闹的声音让人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不过这路边摊的味道还挺让人惊喜的,应该是当天新切的肉,被原始炭火一烤,让人食指大动。S市人来人往,口味繁杂,很多食物早已没有了原汁原味可谈,倒是龙溪这样的小地方,还保留着十年如一日的手艺。
于是赵知著在临走前又鬼使神差地要了份烤生蚝打包带走,此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虽然市中心还挺热闹,但再远些的地方只怕没什么人了。
拎着一包生蚝和一摞书,赵知著可没那个毅力原路走回去。
市场门口人挤人车挤车,可滨江花园这距离不远不近,除了摩托师傅再没人愿意接送。赵知著接连被出租车拒载,只能走去那一群摩托车电瓶车停靠的地方。
“美女去哪儿?”
“城东路二十块!二十块哈!”
“还差一个走,市人民医院的有没有?”
无语,怎么一个看得过眼的都没有?
赵知著穿梭在车群里,清一色挺着啤酒肚、梳着油头的中年大叔抄着手靠在摩托车上,要么就是花花绿绿的洗剪吹小流氓叼着烟蹲在地上。
赵知著内心有点绝望。
没几分钟,车群都要被她走到头了,赵知著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人——一个穿着黑色T恤跨坐在摩托车上玩手机的年轻男生。
书袋子勒得手疼,赵知著急步走过去,直接把书往车座上一放,震得那男生回过头来。
这一看,绝了——这不就是今天下午那个男生嘛。
“你拉活还挺勤快的啊,白天车站晚上市场。”赵知著戏谑道,也懒得问价钱了,直接翻身坐上车,“去滨江花园南门。”
程燃愣了两秒,低头笑了笑——得,把我当成专业摩托师傅了。
被迫营业的程燃默默地把手机揣回兜里,载着这来历不明的女孩朝远处驶去。
在龙溪这样的小地方,摩托反而比小车快,在各种小巷里自如穿梭,没过多久就到了滨江花园小区门口。
赵知著拎着塑料袋子先下车,可那摞书还搭在座位上,于是程燃转过身顺手帮她提下来。
程燃没有下车,只是单脚支地,这么一转身,重心不稳,连人带车抖了几下,口袋里的手机就“啪嗒”掉了出去。
不知道掉下去的时候磕着什么键,手机直接就解锁了——“跟我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
视频页面直接播放,戴着猫耳头饰的波霸女孩疯狂地嘟嘴。
……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满屏的死亡芭比粉让程燃打了个激灵。赵知著也神情复杂,手机扫码付款后,又把自己手里打包的食品袋递过去,上下扫视了一下他,顿了顿,道:“这个也给你吧,补补。”
程燃呆立原地,看了看手里的袋子——上面印着硕大的宣传语:小杨生蚝,女人的美容院,男人的加油站!
“程·被迫加油·燃”抱着手机看着不知为何锁屏前看的游戏直播,重新一开就变成了热聊直播的疑问,十分钟后重新回到了刚刚的市场门口。
“燃哥!燃哥!”秦天从远处跑过来,脚上的人字拖“啪嗒啪嗒”拍打在地,穿着皱巴巴的黄色T恤,活像一只可达鸭。
“你怎么才来啊,我姐都要关店了。”秦天说。
程燃翻身下来,一边把摩托车停好,一边抬起眼问:“你下楼不超过二十分钟吧?”
“你怎么知道?”秦天摸摸脑袋,刚冒出来的发茬有些扎手,不是很习惯。都怪他姐辣手屠发,说好只剃一点点,却直接给他推了个干净。
所以他也不是很懂程燃为啥非要来他家店里理发。
“因为我二十分钟前就在这儿等你了。”程燃停好车,带着秦天往里走,顺手还摸了一把人家的脑袋,并且赞叹,“剃得好。”
秦天:“……”
“对了,你要的非实名电话卡。”程燃掏出一把雪花一样的小卡片,塞到秦天兜里,“好好选个号玩下去吧,‘奶’这么多号有什么意思。车站老板娘说了,这是最后一把,以后的全得实名制了。你悠着点啊。”
“我这不是养号卖嘛,我自己的账号从始至终就那么一个……”
秦天嘀嘀咕咕,带着程燃回了自家理发店。
虽然“缘梦发型”的彩灯还在门口转着,但店里除了秦梦已经没人了。程燃、秦天进来的时候,她正弯腰扫着地上的头发。
“梦姐。”程燃打了声招呼。
“姐……”秦天跟在后头蔫儿吧唧地叫了声。
“吃饭了没?”秦梦问。
“吃了!吃了!”秦天忙不迭点头,其实他根本没吃,但要是让他姐知道他打着游戏又忘了吃饭,就离死不远了。
“那行吧。”秦梦从收银台的抽屉里抽出一张五十块递给秦天,“给我买份炒饭去。”
“就买一份啊?”秦天问。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有个姐夫咋的?”
秦天撇着嘴走了。秦梦招呼程燃坐下,问:“老样子?”
“嗯。”程燃一边应,一边摘下头上的小皮筋。
秦梦用了两分钟给他冲了个头,几剪子下去后就直接上电推。等到秦天拎着饭回来,程燃就已经是一个干净的寸头了。
我姐不愧是我姐,寸头小公主不是白叫的。秦天感慨。
付完钱后程燃要走,秦天踩着人字拖追出来:“燃哥!水平考试那天我给你占位,记得坐我旁边啊!”
程燃比了个“OK”的手势,没转过来说话,翻身上车。
秦天又说:“还有,那个……你不是不爱吃生蚝吗?你买生蚝干啥?”他边说边吞口水。
“这个啊。”程燃低头戳了戳袋子,笑了下,“这是我赚的车费。”接着根本没给秦天留答话的机会,直接油门一踩拜拜了。
程燃回到家是晚上十点半,对于龙溪这样的小城来说已是深夜。灯一开,空无一人的家里,东西和他离开前不会有丝毫变化。
不过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程燃没太所谓地把衣服一脱,光着身子走进浴室洗澡,洗完后又光着走回卧室。
这里是地质勘察大队的宿舍楼,十家有九家是空的,一个项目在外进行几年,几年不回家的多的是,尤其是像他爸妈这样的夫妻档。
程燃家上下左右,全都空了。于是他才能这么坦荡荡地不穿衣服走来走去——这大概是一个人住的好处之一。
程燃穿着裤衩站在穿衣镜前摆pose,自问自己的身材还挺在线,于是满意地甩甩头发上的水,又转到了厨房。
补补就补补吧,反正也饿了。
程燃把生蚝放进微波炉。
十分钟后,他打了个嗝,觉得这波不亏,连带着对送生蚝的那个女孩也多了几分好感。
赵知著还在挑灯夜读,七门课才刷完三门,后天就要开考。她捂着越来越虚空的肚子,无比想念自己送出去的生蚝,最终还是决定以睡眠战胜饥饿。
面对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赵知著本以为自己无法入睡。她开着小灯,耳机里的歌也已经开始第二轮。可不知怎的,她就这么睡了过去。
有老人的家庭一贯起得早,以前和外婆一起住的时候就是如此。外面刚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赵知著就醒了,她挣扎着爬起来。
客卧没有空调,小电扇吹了一夜还是汗流浃背,濡湿了头发和睡衣,浑身黏黏腻腻的。赵知著皱着眉按了按被耳机压出来的红印,起床随手扎着头发出了房门。
“起了?”王桂英站在饭厅里烧开水,截住要去卫生间的赵知著,“洗完脸下去买早点,我跟你爷爷吃完了好去菜市场。”
“好。”
等她洗漱完再出来时,二老还在阳台上做操,伸胳膊蹬腿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在这个小区里,赵知著真的一点包袱都没有,直接穿着睡衣就下楼了。这么大清早,除了大妈大爷就是赶去补课的小孩,她混在早点店排队的人群中毫无违和感。
她拎着从家里带来的保温桶买了点豆浆,又提了几袋包子油条,竟也花了十几块。
吃饭的时候王桂英绝口没提给钱的事,赵知著也懒得问,就随她去了。
吃过饭后,二老溜达去了菜市场,赵知著赶紧抽空去冲澡。家里头热得不行,除了主卧,其他地方都只有风扇。好不容易憋到他们买菜回来,赵知著打声招呼就要开溜:“爷爷奶奶,明天开学,我今天先去熟悉熟悉学校,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
说完,她背着书包就走了。
但其实今天学校根本就没开门。
赵知著跑去了最近的一家KFC,挑了一个空调底下的单人座位开始学习。九点之后,人逐渐多了起来,但她戴着降噪耳机也还好。
另一边,程燃整个人封印在柔软的薄被里,运作了一整夜的空调嗡嗡作响。他一觉睡到自然醒,陡然睁开双眼时,回想起昨晚的梦境——他竟然……梦见……昨天那个送他生蚝的女孩,戴着猫耳朵,对他“喵”了一整夜?
面对这个事实,程燃起码冷静了十来分钟才翻身下床。然而等他起床之后,却发现还有更刺激的——半小时后,泡在水池里的床单和垃圾桶里的生蚝包装袋遥遥相望——小杨生蚝,女人的美容院,男人的加油站。
“嘶——”程燃尴尬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油,好像加得有点多了。
在龙溪,最远的两个地方开车也不超过两小时。格子似的楼房像是一副还未开局的棋盘,可有些人生就已经开始莫名其妙地蛛丝相连。
同样的时间在夏日的空调出风口里流淌而去,赵知著敲着笔头,学到忘我,而程燃坐在小板凳上洗床单洗得腰酸背痛。
氟氯溴碘负一价,程燃正在洗床单。
两湖两广两河山,程燃正在洗床单。
汽化蒸发又沸腾,程燃正在洗床单。
东风不与周郎便,程燃还在洗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