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革命与写作[46]
我虽然同情革命,但我还不是革命的一部分,所以,我并不真正理解革命,而对不理解的东西是无法写出有价值的东西的。
我写过《骆驼祥子》。那是因为,那时的世界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自己位置的世界。那时人与人的关系很明显,界线划分得十分清晰,有人一贫如洗,有人富甲天下;有人被剥削,有人剥削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作家可以描写这些现象,就像一个人可以用相机把它们照下来一样。祥子不一定真的像我写的那样感觉和思想,但当我创造这个人物时,我可以设身处地,想象如果我在祥子的位置上,我会怎样做。这种经验是读者也可以分享的,读者可以想见自己拉着洋车,而不是坐在洋车上。任何没到过北京的外国人也可以想象自己在同样处境下的感觉。
从写作角度看,那是一个相对比较简单的情景,贫富差距十分明显,饥饿和疾病造成了巨大的痛苦,而那些应该负责的人却对此漠不关心。在中国,一个被接受的现实是千百万人生存的价值,就像一群牲畜,他们存在的理由仅仅在于为少数人服务,他们是消耗品,他们的性命一文不值。一些外国人也不把中国人当作和他们自己有一样情感,一样痛苦或悲伤的人类看待。
在那种时代,你要么和那些认为社会现实是自然秩序的人同流合污,要么就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就是革命的实质。如果你相信普天下四海之内皆兄弟,那你也就没什么别的选择了。你就是一个革命者了,你就会支持那些有勇气、有决心改变社会现状的人了。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都是马克思主义革命家了,我们也不是科学的改革家。当年参加五四运动时,毛泽东并不是共产党人,他也不可能是。当时,中国没有人知道共产主义。但对毛泽东和我们大家来说,当时的状况已经发展到让人无法忍受了。革命开始唤起了大众对自身处境的认识,他们被外国列强踢进了苦难深渊。从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以来,他们第一次看到,外国列强并不是中国统治阶级的敌人,而是他们的同盟。外国帝国主义和中国的资本主义实质上是一丘之貉。
所以,我们必须先赶走那些剥削和欺辱中国人的外国人,然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那些依仗洋枪洋炮、做着同样坏事的中国人。
革命的第一阶段是爱国主义的。第二阶段是爱国主义和要取得推翻受帝国主义支持的国内反动派的胜利。所有人都能理解所发生的事情,连没有文化的祥子都能明白。现在,革命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重点是要改变思维方法,而不是改变生活条件了。
我能理解为什么毛泽东希望摧毁旧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但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所以我无法描写这一斗争。我也无法和一九六六年的北京学生一样思维或感受世界,他们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待世界的。
你们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六十九岁的资产阶级老人,一方面希望革命成功,一方面又总是跟不上革命的步伐。我们这些老人不必再为我们的行为道歉,我们能做的就是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会这样,为那些寻找自己未来的青年人扬手送行。我们把描写新社会的任务也移交给青年一代,他们可以根据他们的经验改造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