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炎凉世态 冷暖人心
夜色阑珊,蓬莱宫里一片寂静,白日里巍峨高华的宫殿楼阁只剩下一个个深黑的肃穆轮廓。在寒意初起的夜风里,报时的钟声似乎也显得格外冰冷悠长。
玉柳提着一盏小小的铜灯,加快脚步走进了含凉殿的大门。眼前的主殿灯火通明,两边长廊下挂着的数十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片跳跃的光影。她轻轻吐了口气,随手将铜灯交给看门的宫女,提裙上了长廊,沿着廊庑往正殿而去。
廊庑内侧是宫女所住的小屋,宫女们多已熄灯就寝,一长排窗口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离正殿最近的那间屋子不但灯火格外明亮,门窗也是大开,馥郁的浓香与低声笑语一阵阵地飘荡出来。
玉柳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麝香、苏合香、沉水香和白檀香的熟悉味道顿时盈满胸臆,她的脚步不由一缓。
小屋里的两个小宫女正说笑着将熏笼上的紫色襢衣抬到了屋子正中那张巨大的案几上,熏笼下的水盘已是半干,蜜合的香丸犹自在微火中升腾着淡淡的青烟。案几旁,圆底阔口的龙首铜熨斗里木炭烧得正红,另一位宫女展平礼衣,将一块干净的素色厚布铺在礼服的下摆上,端起熨斗的木柄,来回熨压起来。
玉柳看了几眼,暗暗摇头,挑帘走了进去,“今日是哪位当班?”
三个小宫女都唬了一跳,看见是玉柳,忙上前问好,年纪略大点的一个便笑着解释,“韦姊姊今日脾胃有些不和,才出去一会儿,稍后便回来。”
玉柳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刚当差的么?典衣们也没好好教过你们如何熨衣?”她上前几步,将襢衣的下摆翻转过来,铺上双层垫布,拿起熨斗细细地熨了两回,嘴里轻声解释:“这衣角的包边都绣有纹路,不可重压,只能顺着纹路多熨几回,正反两面都要熨一遍,不然便平整不了。你们急着办完差事,这般毛毛躁躁地便上手熨衣,明日可是中秋大宴,礼衣若是有什么不妥,皇后纵然宽仁,旁人岂能视而不见?”
几个小宫女都变了脸色,“婢子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玉柳把铜熨斗放到一旁,微笑道:“记得就好。时辰的确不早了,你们几个把大面上先熨一熨,这些领角蔽膝还是等阿韦回来再动手。”
小宫女自是感激不迭。玉柳摆了摆手,转身出门,刚刚走上台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叹:“快看,好齐整的袍角!看着比韦姊姊熨得还好,玉宫正真真是好本事,连熨衣都会!”
玉柳怔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如今这宫里只怕没几个人知道她原是尚服局出身了。这夜里挑灯熨衣熏衣的苦差,她曾足足做了三年。但凡圣人有个朝会宴席,都要熬到四更之后才能歇息。她自知没有根基,小心翼翼的半丝差错也不敢出,只盼着熬足了资历能换个差事。结果那一次当值的大宫女不小心熨坏了太子的束带,却毫不犹豫地推到了自己身上,若不是当时还是先帝才人的皇后开口求情,自己这条小命只怕早就完了!
在衣襟上犹自沾染的细润香氛里,那些在她心底尘封已久的往事一时都翻腾了上来,直到走进东边的暖阁,对上武后诧异的眼神,玉柳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讷讷地笑了笑,“适才看见她们在熨殿下的衣裳。”
武后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感慨之色,“这一晃都多少年了!”瞧着烛台摇曳的烛光,她的眼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
玉柳忙低低地咳了一声,“启禀皇后,蒋奉御已从少阳院回来了,说是太子殿下的嗽疾虽略有反复,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会好转,还说太子殿下近日保养得宜,身子比往年要强。”
武后长出了一口气,展颜而笑,“这就好!看来弘儿果然是晓事了,不会一味蛮干,知道保养身子才最要紧!”
玉柳笑着跟了一句,“太子殿下最是孝顺,自然不会让皇后再为他忧心。”
武后微笑摇头,“他今年也十六了,难不成事事还让我来操心?想当初,陛下在他这个年纪都已做了父亲,他倒好,身边还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也不知怎么那般左性!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这皇后手伸得太长,管得太严!”
玉柳忙道:“太子淳厚严谨,原是出自天性,便是太傅们也惊叹过的。”
武后来回走了几步,眉目间一片舒展,“他这嗽疾最怕秋冬,今年既然不要紧了,明年多半能大好,这两日我便与陛下去说说,如今也该给他定下太子妃了!”
玉柳微笑点头,她自然猜得出来,此事武后早已有了打算,正想再凑趣两句,武后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对了,阿窦回来了么?”
玉柳回道:“宫里有些日子没办宴会了,窦内侍还在那边布置,只怕要忙到三更。奴婢适才特意去看过了一遍,他回报说,今日几位相公向圣人回禀的乃是高丽战事,说是前锋已入辽东,不出半月,大军便会与泉氏长子里应外合。只是……相公们依旧未对圣人提及邢国公去世的消息。”
武后怔了怔,慢慢笑了起来,“我大唐宰相们的胸怀,果然都宽广得很!”
玉柳点头,“可不是!”她虽然身在深宫,对邢国公苏定方的名字却着实不陌生,显庆年间,这位大将军三次出征皆生擒敌国国主到长安献俘,当时的风光热闹仿佛还在眼前,可转眼之间……她的声音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叹息,“宫外的消息也传回来了,邢国公夫人今日依旧卧床不起,苏府发丧后,头一日还有些人登门,之后便愈来愈少,今日门庭愈发冷清了。”
武后笑容含讽,“这几年里,朝堂上原是无人提起苏定方,如今邢国公府发丧都过了四日!朝廷莫说追赠,连吊唁使都没遣出一个,谁能想到是因为圣人至今还不知此事?这样下去,只怕那边明日便无人再敢登门!”
玉柳忍不住轻声问:“皇后您看,要不要寻个机会召库狄夫人进宫一回?”圣人这几个月身子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一时半会儿只怕还不会临朝,如今处置朝政多是靠着那几位相公,而他们,看样子是不打算与圣人提及此事了。
武后秀眉微挑,瞅了她一眼,“喔?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要召她进宫?”
玉柳轻声道:“婢子是想着,圣人这几年里虽然也没怎么提过邢国公,但未必不记得他的功绩,更不会乐意被蒙在鼓里。邢国公的后事如此凄凉,不但失了朝廷的体统,也有损陛下的仁君之名。几位相公近来行事越发跋扈,许相备受排挤不说,如今连陛下都敢欺瞒了,谁知日后还会如何?此事殿下若是不方便直接进谏,不如召库狄夫人进宫叙话,略做些安排,让她向陛下进言,岂不是正好能让陛下看清那几位相公的面目?”
“再说,邢国公毕竟早年曾备受许相推崇,库狄夫人又是他的义女,那河东公府的事情还没过去几日,若是朝廷的待遇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旁人见了,也难免不会嘀咕。殿下先前的安排岂不是有些……可惜?”
武后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得原是不错,可惜正是因为上回的事情才过去,如今却是不好再安排库狄氏进宫了,一旦落下痕迹,只怕弄巧成拙。”
“你想想看,相公们为何不肯提苏定方?不就是疑心他是我的人么!他们或是与许敬宗、李义府颇有新仇旧恨,不愿提及苏定方;或是畏惧被人视为后党,不敢提及;或是想着此事自有我或许敬宗开口,不屑提及。殊不知许敬宗与苏定方原无深交,当年锦上添花也就罢了,如今怎肯雪中送炭为他出头?而我么,一个深宫妇人,圣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我又是从何得知的?与其让陛下再添疑心,倒不如任由他们议论褒贬几日!何况……”
她沉吟片刻,语气变得决断,“玉柳,明日一早,你便让人去给母亲传话,让她在家称病,不必见客。还有内谒者监那边,这几日停见外命妇!”
玉柳愣了愣,“殿下,难不成就让相公们这般一手遮天?”
武后摇头笑了起来,细长的凤目里隐隐有光芒闪动,“遮天?这种事情岂是他们能遮得住的?迟早都有揭开的时候。眼下么,却是揭得越晚越好,到时就看谁会来顶这个缸了!咱们何必着急?横竖这最该着急的,又不是咱们!”
她抬头望着窗外,语气愈发愉悦,“虽说琉璃是邢国公的义女,可谁不知道,那位裴行俭与苏定方才真正是情同父子,我倒想看看,如今这般情形下,这位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窗外一片寂静,唯有那轮穿行薄云间的圆月,将夜色浸染得一片朦胧。
到了第二日晨间,天色更是彻底阴沉了下来,西风萧瑟,满地槐荚,似乎一夜之间,整个长安城都染上几分深秋的气息。而永平坊的邢国公府内外,更是一片隆冬景象。无数白色灯笼和白色帘帷将整座府邸布置得宛如冰天雪地,从大门口到堂屋,一路上素帘飘摇,香烛氤氲,却清冷得让人不敢直视——这一日,从清晨直到日上三竿,还没有一个吊唁者进门。
琉璃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只觉得全身冰冷,秋风一阵阵吹过空荡荡的院子,仿佛比腊月里从天山吹过的北风更加令人寒意彻骨。
她并不是不知世态炎凉,不是不知官场的趋炎附势与翻脸无情,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这个院落一日日地冷清下来直到变成眼前的景象,那种滋味,就是她这样骨子里从不在乎世俗礼仪的人也无法忍受,更别说旁人!尤其是对比着半个月前河东公府的人流如潮,这一切更是让人冷彻心肺。
堂屋里似乎有声音传来,琉璃转头看了一眼,西屋高卷的门帘之后,苏庆节父子依然静穆地跪坐在灵座之前,明明是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此刻的背影看上去竟是萧瑟无比。琉璃默默转回头来,心头突然涌上一丝庆幸:义母这样病着其实也有好处吧?至少不用看见眼前这一幕!
她这一口气还未吐出,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满是惊慌的声音:“库狄夫人,库狄夫人!老夫人不肯躺着了,说是要来这边看看将军的灵座,娘子也劝不住她!”
琉璃吃了一惊,忙转身跟着婢女走向后院,刚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了罗氏哽咽的声音,“阿家你慢些起,大郎他已经在前面了,阿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快步走了进去,只见于夫人已扶着罗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她忙抢上一步,扶住了于夫人的另一只手,轻声道:“今日外面正阴着,风也大,阿母病了这几日,只怕受不得,还是略缓一缓再出门吧。”
于夫人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外面,用力摇头,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把那张骤然显露出老态的瘦长面孔衬得越发沧桑,“我只是去看看,我才知道这都是第五天了,我还没去灵座看过一眼,没上过一炷香……我要去看一看,就看一眼!”
琉璃大急,看着于夫人的白发,心里一动,“阿母,您看您头发都乱了,就让琉璃先帮您梳好头发,咱们再一道过去,可好?”
于夫人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神色有些茫然,“是么?那你先给我梳一梳,外头还有客人,莫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阿罗,你老守在屋里做什么,快去招待人,跟她们说,我稍后便去答谢。”
客人?琉璃只觉得嘴里发苦,罗氏也是一脸惶然,给琉璃使了好几个眼色,才转身退了出去。琉璃让婢女端来热水,服侍于夫人净了手面,又打开她的头发,那花白的头发入手竟是一片干枯,仿佛和于夫人一样,几天之内就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琉璃心头刺痛,面上却半点不敢露出异色,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梳着,尽量拖延时辰。
于夫人犹自在神色恍惚地不住低声呢喃:“怎么就过了四五日了?我诏书也没接,来的亲族好友也没谢,让你们去接待那些长辈,接待那些国夫人,不是失礼么?只怕她们以为我又是在拿大了……”
琉璃心里越发难受,只能道:“怎么会,她们都让您好好保养身子。”
于夫人却突然“哎呀”了一声,扶案就要站起来,“如今都第五日了!来的不是外地的族亲便是寻常些的同僚,更是不好慢待的。大娘,你莫管我了,快去帮着阿罗招待她们,我这里有婢子们伺候就好,你快去!”
琉璃忙按住于夫人的肩头,心思急转之下憋出了一句,“阿母忘记日子了么?今日正是中秋。这大节下到底忌讳些,同僚们怎么好来这边?如今已过了巳时,亲族们也早散了,这时辰外面倒是没什么人了,不用琉璃去招待。”
“那就好。”于夫人慢慢坐了下来,抬头望着窗外,神色依然有些空茫。
琉璃细细梳理着她花白的头发,心知只怕也拖延不了太长时间,手里的梳子不由越握越紧。她自然晓得此时的人有多看重身后哀荣——为了让父母迁葬得体面,玄奘都能腆着脸忽悠皇帝出钱出力;为了祖父筑坟,李义府更是活活累死了一个县令;至于平常人家,为丧礼倾家荡产的更是不在少数。于夫人虽然豁达,却绝不可能不看重丈夫的身后事!若是让她瞧见外面的情形……偏偏裴行俭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现在也不晓得回来了没有!
她正绞尽脑汁想找个由头再拖一拖。于夫人却突然开了口,“外头怎么这么静?这些天里怎么一直都这么静……大娘,如今朝廷给你义父的追赠是什么?”
琉璃心里猛的一紧,忙低头去看铜镜。镜子里,于夫人也在看着她,眸子不知何时竟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目光又是悲凉又是期盼。琉璃只觉得胸口就如堵上了一块巨石,几乎有些无法呼吸,硬着头皮道:“这些日子圣人一直身子不好,好些日子没上朝了,只怕还要等两日才能下诏。”
于夫人怔了半晌,缓缓摇头,“圣人不临朝?那皇后呢,宰相们呢?”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哭更凄凉:“难怪这几天都是这么静,我躺在床上,老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场梦,再睡一睡,醒了就好,不然怎么都听不到什么哭声?原来是……这样!”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义父这回去凉州之前跟我说,他是武人,功业靠的是一刀一枪的拼杀,不是依仗谁的势,他也不想看见苏氏门庭变成趋炎附势之徒云集的场所。他让我不用搭理那些人,更不用为了他去交游奉承。我竟真的信了,这几年,我一日日关着府门等他告老归来,好一起过几天清清静静的日子,结果却是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军营里……”
于夫人终于哽咽起来,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滚而落,“我若是早些放下身段,多去荣国夫人和许相公那边走动走动,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无人过问!说不定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怨我,都怨我!”
琉璃眼中酸涩无比,却不能不咬牙忍住,忙掏出帕子帮于夫人擦拭泪水,柔声劝慰:“阿母怎能这么想?义父的为人您还不清楚?镇守边关,为国杀敌,是义父毕生的心愿。他这么大年纪,若想回长安养老,自然早就上书请退了,谁还能不准?这些年义父都留在军营,自然是边境未平,他为国尽忠的心愿未了。阿母为他守着这个家,义父感激您都来不及,又怎会埋怨?”
于夫人抬手捂住了眼睛,“他真是不想回来么?他怎么就这么狠心?他怎么就这么傻!”
义父真的是狠心吗?琉璃心头也是一片茫然,嘴上轻声道:“世事难全,义父也是没有法子。义父总是教导守约,凡事到了难以抉择之际,无法看清得失利弊之时,便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义父如此作为,旁人或许觉得不解,或许觉得不值,可义父定然是问心无愧的。”
于夫人慢慢放下手掌,笑容凄凉,“你义父问心无愧,可我问心有愧,他们这些男人心里想的都是尽忠报国、建功立业,自然不错。但若由着他们的性子来,让他们落到这般境地,却是我们的不是,都是我们的不是……”
琉璃心头剧震,手上一抖,梳子上竟带下了两根白发,于夫人却毫无所觉,犹自喃喃不休,“都是我们的不是”。
光洁的铜镜里,映出了两张容颜迥异、神色却同样茫然的面孔。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罗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阿家,韩国夫人前来吊唁,马车已快到门口了!”
琉璃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罗氏,罗氏显然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声地摇了摇头。于夫人倒是精神一振,“韩国夫人?难得她竟有这份心。阿罗,你去门口迎一迎,大娘,快帮我把头发梳好。”
琉璃忙三两下帮于夫人绾了一个髻,用生麻束好。于夫人一迭声地催着要往外迎几步,琉璃也只能招来婢女一道扶着她慢慢往外走。于夫人原是脚下虚浮,越走倒是越稳当。琉璃心头却多少有些七上八下:此刻有人能来自然再好不过,可韩国夫人不是一直在府里静养吗,怎么会突然过来?难不成又是武后的意思……只是当她站在院门口,一眼看见一身素服、缓步而来的武顺娘时,这些困惑疑虑顿时悉数变成了震惊。
一个月不见,武夫人的面孔明显丰润了一些,神情更是平静异常。乍一眼看去,她似乎不但恢复了常态,甚至比从前更显雍容。只是她身上有种东西,那种曾经让她看起来格外妩媚迷人的东西,那种即使在她颠三倒四说着旧事时依旧在隐隐燃烧的东西,已经彻底熄灭了。那带着安静面容端庄步态走过来的,仿佛是一个蜡制的空壳,注定会迅速地褪色、坍塌……
直到武夫人走到跟前,琉璃才总算定住了心神,认出扶着武夫人的秀丽少妇正是武敏之的夫人杨岚娘,也是一品的国夫人,忙上前几步向两人欠身行礼。
武夫人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平淡:“我也是今日才得知邢国公薨逝的消息,来得晚了,失礼莫怪。”
杨岚娘屈膝还了半礼,低声解释:“真真对不住,这些日子阿家一直在府里静养,不曾听闻府外之事,今日去庵中上香,看见这边大门,才知晓此事。阿家说,邢国公夫人与您都不是拘礼的人,直接上门便好,我已打发下人回府去取赙仪,还望夫人莫怪咱们冒昧。”
琉璃这才恍然,忙叹道:“夫人太客气了。”怪罪?她感激都来不及!
杨岚娘回头招了招手,“阿媛,你过来见见邢国公夫人、武邑县公夫人与库狄夫人。”
从武夫人身后应声转出一位女子。琉璃抬眼看去,不由一愣。这女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已出落得身姿窈窕,纤秾合度,一张鹅蛋脸更是明艳不可方物,杏子眼里仿佛天然便有波光潋滟,微微上扬的红菱唇却还带着几分稚气,看去就如春日清晨带露半开的牡丹,虽未盛放,却已可以想见那瑰姿艳逸的绝代芳华。
大约是众人都看着自己,少女凝脂般的面颊上烧起了一抹嫣红,行礼问安倒是优雅大方,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杨岚娘身旁躲了躲。杨岚娘含笑携住了她的手,“这是家叔司农寺杨少卿的幼女媛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请夫人们见谅。”
原来是杨岚娘的堂妹,琉璃不由暗自赞叹:杨家果然是得天独厚,美女辈出!于夫人也多看了阿媛几眼,“大家闺秀,原该如此。”
一行人互相见过礼,到来堂屋之前。一番行礼致哀之后,琉璃引着她们到了后院正房落座。武夫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泛泛之语便不再开口。杨岚娘倒是四下看了几眼,大约是终于确信这府里再无旁人吊唁,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惊讶与尴尬,说话愈添了十二分小心。
琉璃眼见要冷场,忙问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如何?看着倒是好多了。”
武夫人语气淡然,“是么?横竖不过如此而已。”
杨岚娘忙欠了欠身,“多谢夫人关怀。前些日子阿家换了相王府的明先生看诊,的确是好了许多,只是愈发爱静,平日也就去去庵堂,倒是常会惦记起夫人。”
果然是明崇俨在给她看病?却怎会看成这般模样!琉璃看着眼神漠然的武夫人,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听到杨岚娘的话,想了想答道:“却不知夫人平日在哪处宝刹上香,可容琉璃同去叨扰叨扰?”
武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就是这边的宣化尼寺,比别处清净。”
杨岚娘倒是有几分惊喜,“库狄夫人平日也常去拜佛?”
琉璃点头,“我也是入乡随俗,西疆那边佛风昌盛,犹胜长安,出门十步,必有庙宇,想不拜佛都难。”
武夫人“喔”了一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兴致。琉璃心里一动,索性将西州、龟兹的寺庙佛风都娓娓描述了一遍。众人都是信佛的,自然听得入神。说到后来,连原本略显羞怯的阿媛都忍不住问了两句。屋里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琉璃正说到西州官家女眷里也常有人舍身出家,一名婢女匆匆而入,“启禀娘子,有位裴府的崔氏夫人登门吊唁。”
崔夫人?哪个崔夫人?琉璃一怔,罗氏已站了起来,“阿罗失陪片刻。”
没过太久,来客便跟着罗氏进了堂屋,素衣粉面,正是崔十三娘。她进门先满脸歉意地向于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节哀,家中阿翁近日身子不大好,外子一直脱不开身,妾身也是今日才能出门,匆匆而来,实在是抱歉。”
原来如此!琉璃心头微微一松。这几日,她认识的人里,除了苏氏的一些亲友,也就是麴崇裕夫妇登门吊唁了一回。她虽然早知长安城最不缺的便是识时务的俊杰,却多少有些寒心,原来裴炎夫妇倒是……
崔十三娘若有所感,转身对琉璃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宽慰。
众人重新落座,十三娘与杨岚娘和武夫人显然也打过交道,熟络地寒暄了几句,又低声宽慰着于夫人。武夫人脸上渐渐露出倦色。杨岚娘转头对琉璃道:“阿家如今每月初八和十五都会来这边上香。”
琉璃会意地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就听十三娘轻声道:“夫人此言差矣,邢国公是何等人物?力平三国,威震四海,能来为国公上一炷香,是十三娘的造化,焉能当夫人的谢字?”
于夫人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苦涩,“征战原是武人分内之事,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十三娘太过客气了。”
崔十三娘叹了口气,“夫人其实不必太过伤怀。自古以来,但凡特出之士,都是天赋异禀而生,功德圆满而去。所谓名将多舛,美人薄命,原是天命有缺,不能教人十全十美,却强似庸碌之辈安享天年。何况邢国公是以盖世军功威震天下,又以古稀高龄鞠躬尽瘁于边关军营,古来名将,有几个能如此善始善终?如今这些人情冷暖,与国公的功业相比,不过是过眼风烟,夫人又何必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低婉,整个屋子却突然静了下来。于夫人嘴唇微微发抖,半晌才道:“你说得是!”她抬头看着帘外,目光似乎已穿过庭院,落到了极远的地方,脸色虽然依旧憔悴,眉宇间却渐渐舒展了许多。
琉璃心头也是一震,自己这几日看着苏府门前车马日稀,难过之余,竟然满脑子也都是这一时的人情世态,还不如十三娘看得远!她不由脱口接上了话头,“正是,这世间的荣辱得失,原是不能以一时而论。义父如此功业,待到百世之后,如今春风得意的人物说不定早已泯没烟尘,义父的英名却定然可以不朽!”
于夫人的目光转回到琉璃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夫人却突然开口问道:“果然是天命有缺么?难不成美人薄命,真的能强似旁人安享荣华富贵?”
琉璃心头微凛,忙转头去看崔十三娘。十三娘也怔了一下,略一沉吟才低声道:“昙花一现,胜似百花长红。”
武夫人点头不语,怔怔地望着门帘,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十三娘往外看了看,面带歉色地站了起来,“诸位夫人,妾身今日家中还有些事情,请恕先行告退。”
武夫人回过神来,也起身告辞。琉璃与罗氏一道将她们送了出去。十三娘瞅了个空子,拉着琉璃落后两步,低声道:“真真是抱歉,子隆和我是昨日才听说这边的情形。子隆说,圣人心地仁厚,未下诏书,多半事出有因。只是今日家尊虽略有好转,他却还不好离府进宫,阿嫂你要不要……”她的目光往前一瞟,落在了武夫人的背影上。
琉璃看着武夫人那透着几分陌生的背影,慢慢摇了摇头。她实在不忍心让这样的武夫人再卷入这些事情,还有裴行俭,他大概也不愿意……想到这两天他几乎不眠不休的忙碌沉默,眉宇间越来越浓郁的阴霾,琉璃只觉得心情愈发沉重。
崔十三娘没再说下去,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内院门前,武夫人突然回过头来,“不知崔夫人府上何处?可否同车而回?”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崔十三娘已含笑欠身行了一礼,“那妾身就厚颜叨扰韩国夫人了。”
目送着几辆马车离开院门,琉璃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荣国夫人府在长安城的西北,裴炎的宅子却在城东,哪里能同路?不过十三娘自然不会像自己这么让人扫兴。想到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琉璃心里更是一声长叹,难怪人人都喜欢她,她除了好性子、好相貌,竟还有这样一颗真正的七窍玲珑心。自己和义母若能有她一半的长袖善舞,他和义父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艰难?
她正在出神,耳边却听见一声回禀,“启禀夫人,裴少卿请夫人去书房一趟。”
他已经回府了?琉璃再也顾不得旁的事情,转身便走。从院门到书房并不算远,走上台阶时,她的背上却已出了一层薄汗。刚到门前,素帘突然一挑,裴行俭的身影已是出现在门口。他静静地看着琉璃,目光竟是异样的深沉。
琉璃一颗心不由也沉了下去,慢慢走到他的跟前,抬头看着他几日来骤然消瘦的脸孔和满是血丝的双眼,一时几乎不敢开口。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掌,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一字字说得缓慢又清晰,“琉璃,我想上表辞去官职,和阿兄一道去凉州将恩师的棺木送归故里。”
琉璃一怔,辞去官职?这倒是无所谓,可扶棺回乡……从凉州到苏氏故里冀州足足有三四千里吧,带着棺木少说不得走大半年?那分辛苦更不必提。他回长安才多久?三郎才多大?
无数种情绪乱纷纷地涌上心头,堵得琉璃几乎有些呼吸不畅。沉默良久,她到底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路上会冷,我回头便给你多准备些冬衣,你要照顾好阿兄,自己不能先病了。”以苏定方对裴行俭的恩义,以裴行俭对苏定方的感情,他就算决定披麻戴孝、守庐三年大概也不算什么吧,何况如今这情形,他若再不做点什么,只怕他自己……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一口气仿佛是从心底里叹了出来,“琉璃!”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转身带着她进了书房。
这间屋子颇为宽敞,只是看不到几本书册,倒是挂了满墙的刀剑长弓。屋里略有些暗,案头摇曳的烛光照亮了烛台下已经磨好的墨水、铺好的纸张,也将裴行俭眉宇间的阴影映得愈发深郁。
“这件事情……我已打听清楚了,昨日圣人又召见过宰相们了,台省那边却依然全无动静;适才我也去过了几位相公府上,门房都说,他们不在家中。此事若真如我所料,是几位相公不肯向圣人禀报恩师的死讯,寻常的折子只怕一时半会儿都到不了御前;若万一真是圣人的意思,我能为恩师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琉璃愣了一下才猛地醒悟过来,他上奏章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如果这种冷遇真是皇帝的意思,他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官,不如索性辞官尽孝;如果是几位宰相不肯向圣人禀告苏定方的死讯,旁的奏折他们都能按例办理或索性压下,但他所请之事并无先例可循,无论是准是驳都不好做主,唯有让皇帝来定夺,此事自然会直达天听。只是这样一来,他也等于得罪了所有的宰相……琉璃不由迟疑道:“守约,要不,我明日先去求见皇后?”
裴行俭微微摇头,目光柔和,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用!这是我的事,你好容易才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怎么能再卷进去?”
琉璃正想争辩,他已抬头望着窗外补充了一句,“恩师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意。他定然不会愿意看见咱们在这件事情上,走什么门路、用什么手段!”
琉璃垂下眼帘,满心都是苦涩。是,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都不肯网罗党羽、谋求后路,不肯让自己的妻子去逢迎后妃、结交权贵,所以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裴行俭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此事说来也算符合孝义,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圣人多半会恩准。我大概过几日就会和阿兄一起离京。长安这边,就要辛苦你了。”
他都已经决定了,自己还能说什么?琉璃勉强压下满腹心思,点了点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时常带三郎过来陪义母,三郎喜欢这边的大院子,义母也是疼他的,有他陪着,义母只怕也会开心一些。”
裴行俭的嘴角微微一扬,“有你在,我不担心。”
他的语气还算轻松,眉宇间的悒郁似乎并没有消减太多。琉璃不由疑惑起来,“守约,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
裴行俭默然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我只是后悔,早知如此,我头两日就该上奏!可圣人多病,朝政如今多靠宰相处置,若真是他们有意瞒报,这样一封奏章上去,难保圣人不会动怒,一个不好甚至会君臣离心。我总以为,相公们就算一时疏忽,略加思量总会明白其中利害。谁知等到今日,还是如此!可再等下去,我总不能看着恩师的后事当真就……”他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好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睛,眼中已有些发红。
“只是我拖到如今再上书,不但让恩师后事越发凄凉,圣人说不定也会更为震怒。我瞻前顾后了这么几日,最后竟是一头都不能成全!”他低头看着琉璃,自嘲地笑了起来,“琉璃,所谓自作聪明,是不是就是我这样?”
琉璃心里一阵难受,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胡说!你哪里是自作聪明,你是思虑得太周全,也太过求全责备。你不用担心,义母精神好多了,适才十三娘还特意过来劝慰了阿母,阿母都听进去了。”
她把十三娘的话转述了一遍后说:“她说得原是不错,无论此时如何,千秋之后,义父照样是一代名将,这一时的得失荣辱又算什么?若如此冷遇,真是宰相们的缘故,他们自然该承担后果。难不成任由他们装聋作哑,令圣人耳目蔽塞,才算对得起朝廷?守约,你总说,世事难料,有时不能去想利弊,只能求个问心无愧,怎么事到临头,还是这样为难你自己?”
裴行俭沉默片刻,苦笑着点点头,“你说得是。无论那几位相公为何如此,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敢做便该敢当!过犹不及,是我着相了!”
他抬头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那些长弓短剑,久久地没有出声。琉璃也转头看了过去,这些兵器大概都是苏定方用过的,刀柄弓背上犹自泛着常年摩挲留下的沉稳光泽,大概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褪色。
裴行俭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唯有功业,能历百世而不朽。恩师他,定然可以流芳千载!”他转身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展开纸卷,提笔一气写了下去。
烛光下,那一行行端凝的墨书也闪动着同样沉稳的光泽,仿佛不会被世间的任何东西磨灭。
两日之后,这份奏章才终于出现在紫宸殿书房的案头。
李治原是有些倦意,只是撑着额头读了两行,便腾地坐直了身子,待到一字字读完,更是霍然而起,拂袖一甩。就听“啪”的一声脆响,案几上那方白玉瑞兽镇纸与雕着莲花纹的地砖顷刻间已是两败俱伤。
一旁服侍的窦宽唬了一大跳,等了半晌,见皇帝没有别的动静,才悄悄上前将那已缺了一角的镇纸捡了起来。他还未直起腰,就听书案后李治突然笑出了声,“这便是大唐的宰相们,这便是朕的宰相们!”
这笑声冷峭入骨,窦宽身子一僵,忙弯腰退后了好几步,抬头一瞟,却见李治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案后,咬牙瞪着门外,只是看着看着,脸上的嘲讽和怒色,却渐渐变成了一片惘然,眼角的皱纹看上去都深了几分。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传朕的旨意,让几位相公即刻进殿!”
没过多久,这沙哑的声音便回荡在大唐最有权势的几位朝臣耳边,“苏定方于国有功,按礼应予褒赠,你们为何一字不提!”
一片沉默中,紫宸殿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黏稠沉重,终于凝聚成暴雨前的乌云。
次日,一封迟来的诏书终于抵达苏府,追赠苏定方为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苏庆节按例减等袭爵为章武郡公。
六日后,朝廷终于议定苏定方谥号为“庄”;同日,被擢为宰相不到半年的东台侍郎李安期悄然离开长安。让他出任荆州长史的诏书写得四平八稳,可所有的人都分明地感受到了皇帝那不动声色的怒火与警告。
十天后,朝廷迎来了更大的地震:皇帝李治因久病难愈,诏令太子李弘监国。
一时间,少阳院内外一片阳光明媚,含凉殿上空多少有些阴晴不定,至于长安城的各大官宅府衙里,更是不知几处春风得意,几处秋雨飘摇。
不过,对于早已闭门谢客的苏府来说,这样的消息已是激不起任何波澜。琉璃也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位多愁多病的皇帝是在发现舅舅靠不住,老婆靠不住,自己一手提拔的宰相们也靠不住之后,只好准备靠儿子来帮他治理天下了吗?他还真是……
她摇了摇头,把所有的思绪都抛到了一边。九月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将她身上的本白色粗麻裙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暖色,仿佛是洒下了一朵朵细碎的菊花。
院子里,金黄的菊花开得正好,将空荡荡的庭院映衬得秋意盎然。微风吹过,那些素色的灯笼和颜色渐渐绚烂起来的树叶一道发出了飒飒的轻响。
不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枫树下,乳娘正抱着三郎去够刚刚泛红的树叶,三郎努力了几回,终于一把抓下了半片叶子,高兴得蹬着腿大笑,“啊呀!啊呀!”
坐在一旁的于夫人与罗氏都笑出了声,“这孩子,倒是会惦记人的!”
琉璃也笑了起来,目光却不由看向了西边,那边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两行大雁,在碧色天幕上写下了一个略显凌乱的“人”字。三郎的那位阿爷,如今已在数百里之外了吧?皇帝驳回了他辞官的请求,却令他以司文少卿的身份出京协理故邢国公归葬事宜。七天前,她在开远门外目送着他再次踏上漫漫丝路,那是通往西州的路,也是五年前苏定方离开长安时走过的路。但有些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见他再走一遍……
不知此时此刻,他头上的天空,是否也如此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