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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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昭和二十二年[41]春天,我终于进入大谷大学预科。也许在外人眼中,我是在老师一成不变的慈爱与同僚的羡慕中,意气风发地入学的,而事实并非如此。在这次升学中,发生了一件我想起来就觉得懊丧的事。

一个下雪的早上,在老师许诺我上大学一周后,我从学校回来,遇到之前那个没能上大学的弟子,他一脸开心地看着我。在此之前,这个人一直不和我说话。

寺院男仆也好,副司也好,人们的态度都和平时不太一样,不过看起来都在装作与平常无异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去了鹤川的卧室,跟他提起寺院中人奇怪的态度。一开始,鹤川装出和我一样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但没过多久,不会掩饰感情的鹤川就一脸歉疚地定定看着我。

“我是从那家伙,”他说起另一名弟子的名字,“我是从那家伙口中间接听来的。不过那家伙也去了学校,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总之在你离开期间,寺院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心中忐忑,急忙追问。鹤川让我发誓保守秘密,然后一边观察我的脸色,一边娓娓道来。

那天下午,一名穿着火红外套,专门服务外国人的妓女来到寺院,要求面见住持。副司代替住持来到大门口,那女人大骂副司,说一定要见到住持。好巧不巧,老师那时正好穿过走廊,看见女人之后来到了大门口。那女人说,一周前雪后初晴的早上,她和外国士兵一起来金阁寺参观时,寺中的小僧为了奉承外国士兵,在士兵将她踢倒在地后,踩了她的肚子。那天晚上,女人流产了,所以她来要钱,如果住持不给,她就要将鹿苑寺违背道德的行为公布于世。

老师没有说话,给钱后就让女人回去了。老师知道那天的向导正是我,不过因为没有人看到我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所以老师说绝对不能让我知道这件事,并且不再追究。

但寺中的人们从副司口中得知此事后,坚信我确实做出了不道德的行为。鹤川含泪握住了我的手,那双透明的眼睛盯着我,独属于少年的纯真声音打在我心上。

“你真的做了那种事情吗?”

……我直面自己阴暗的感情。鹤川追根到底的质问,让我不得不直面它。

为什么鹤川要问我呢?是因为友情吗?他知不知道,这样质问我,就相当于抛弃了他真正的角色?他知不知道,他提出这种问题,就会彻底背叛我。

我应该多次说过,鹤川是我的阳面……如果他忠实于他的角色,就不该来质问我,而应该什么都不问,将我阴暗的感情直接翻译成明亮的感情。那时候,谎言会成为真实,真实会成为谎言。如果我看到鹤川用他与生俱来的方法,将一切阴影翻译为向阳,将一切夜晚翻译成白昼,将一切月光翻译为阳光,将一切夜晚青苔的湿气翻译成白昼灿烂新叶的摇曳,我也许会结结巴巴地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只有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于是我阴暗的感情得到了力量……

我含糊地笑了笑。寺院的深夜毫无暖意,让人膝盖发凉。几根陈旧粗大的柱子屹立在四周,包围着正在窃窃私语的我们。

我的颤抖恐怕是因为寒冷。不过,第一次公然对我这个朋友撒谎的快乐,也同样足以让我睡衣下的双膝颤抖。

“我什么都没做。”

“这样啊,这么说是那个女人撒了谎。可恶,就连副司都信了她的话。”

他的正义感越发高涨,甚至扬言明天一定要为了我去老师面前解释。当时,我的心里突然浮现出老师刚刚剃好,如同煮过的蔬菜一样的光头,然后眼前浮现出老师毫无抵抗的粉色脸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老师的形象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我必须在鹤川的正义感尚未显露时,亲手将其埋葬。

“说起来,老师相信这件事是我做的吗?”

“我不知道。”鹤川突然哽住了。

“就算听到别人在背后说我坏话,却只有老师默然不语,应该是看透了她的谎言,我觉得不用担心吧。”

接下来我说服鹤川,他的解释只会加深众人对我的猜疑,我告诉他,老师相信我是无辜的,所以才会对所有事情都不再追究。说着说着,我心里的喜悦开始冒头,渐渐伸展出顽固的根基。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

但我并不相信,老师认为我是无辜的。正相反,老师对一切不再追究的做法,反而证实了我的推测。

或许老师从我手中接过那两条契斯特菲尔德香烟的时候,就已经看透了一切。也许他选择不再追究,只是站在远处等我主动忏悔。不仅如此,他还抛出上大学这个诱饵与我的忏悔做交换,如果我没有忏悔,他就会以不允许我上大学作为我不诚实的惩罚。如果我选择忏悔,他就会将这当作我改过自新的证据,格外开恩,允许我上大学。另外,最大的陷阱就在于老师命令副司不要将此事告诉我。若我当真无辜,我就会一无所感、一无所知地继续过日子。而如果我当真犯了错,只要多少有些智慧,就能够模仿无辜的人,沉默地度过每一天,也就是绝对不需要忏悔的日子。不,老师是在暗示我,只要模仿就好,这是最好的方法,是唯一能证明我自身清白的道路。这就是老师给我设下的陷阱……想到这里,我怒上心头。

我并非毫无辩解的余地。如果我不踩那女人,说不定美国士兵会拔出手枪,我的性命会受到威胁,我无法抵抗占领军,一切都是被逼无奈。

但橡胶长靴鞋底的触感,那种性感的弹性,女人的呻吟,压扁的肉绽放出的花朵,那种陶醉的感觉,当时女人身上发出的,贯穿我整个身体的,幽微的闪电般的感觉……一切都不是被逼无奈时能够体会到的。我至今无法忘怀那个甜美的瞬间。

老师知道我内心深处的感受,知道那份甜美的内核!

此后一年,我成了笼中之鸟,笼子时刻闪现在我眼前。我下定决心绝不忏悔,却每天都不得安宁。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踩踏女人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感受到罪恶,那行为在记忆中渐渐绽放出光辉。不仅仅是因为我得知了女人流产的结果,那行为像金砂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沉淀,始终绽放着刺眼的恶的光辉。没错,尽管只是微小的恶,我依然始终抱有犯下恶行的明确意识,罪恶的意识就像勋章一样挂在我心中。

……实际问题是,我在大谷大学的考试前一直试图揣测老师的想法,却始终茫然不知所措。老师从来没有说过要收回让我上大学的承诺,却也从来没有催促我准备考试。我多么希望老师能说句话啊,无论是哪一种内容。老师却坏心眼地保持沉默,让我接受长时间的拷问。而我同样没有就升学的事情问过老师的意思,也许是出于恐惧,也许是出于反抗。以前,我和其他人一样,对老师既怀有尊敬又怀有批判,如今,老师的形态渐渐变得硕大无朋,不再拥有人类的心。我无数次想要移开目光,可他就盘踞在那里,像一座奇怪的城堡。

暮秋时节,一位老施主家里要举行葬礼,从寺院过去要坐两个小时的火车,于是老师在前一天晚上就告诉我们,他早上五点半出门。副司会陪他一起去,我们必须配合老师出门的时间,四点起床,打扫卫生,准备早餐。

在副司照顾老师起床的时间里,我们吟诵了早课的经文。

昏暗寒冷的厨房中不断传来吊桶的吱呀声,寺院中人匆匆洗完了脸。后院响起尖锐的鸡鸣,劈开暮秋拂晓的黑暗。我们合拢僧衣的袖子,赶往客殿的佛坛前。

无人居住的宽敞和室在黎明前的寒气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烛台上火光摇曳。我们在佛坛前三拜,然后立正叩首,在钲音响起时跪坐叩首,这一连串动作重复了三次。

早课诵经时,我经常在男声合唱中感受到鲜活的气息。一天中,早课的诵经声最强而有力,吹散整夜的妄念,声带中仿佛喷溅出漆黑的水花。我搞不懂自己的事,但一想到自己的声音同样可以散播男性的污秽,就会神奇地鼓起勇气。

我们吃完粥前,老师出发的时间到了。按照惯例,寺院众人在大门前列队目送老师离开。

天色未明,繁星满天。一直延伸到山门的石阶在星光中清晰可见,栎树、梅树和松树高大的影子伸展到四面八方,相互交融,铺满整个地面。我的毛衣上破了洞,拂晓的寒气从胳膊肘渗入身体。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我们噤声垂首,老师几乎没有回应。接下来,老师和副司的木屐踩在石阶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按照禅宗的礼法,我们要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见两人的背影。

远处已经看不见两人的全部背影,只能看到白色僧衣的下摆和白色短布袜,有时会让人觉得他们已经消失无踪,却只是混入了树木的阴影中,穿过阴影,白色衣摆和短布袜重新出现,脚步声似乎更加清晰。

我们一动不动地目送两人离去,直到两人走出山门,彻底消失不见,对目送者来说,这段时间格外漫长。

当时,我心中升起了一股异样的冲动。就像即将说出重要的话却被口吃阻挡时一样,这股冲动在我的喉头燃烧。我想要解放。不要说母亲曾经暗示过的,成为住持继承人的希望了,此时就连进入大学的希望都破灭了。我想从沉默地支配着我、压迫着我的东西里逃开。

不能说我此时缺乏勇气,我明白坦白者的勇气!二十年来,我始终保持沉默,当然理解坦白的价值。该说我太夸张了吗?为对抗老师的沉默,我始终没有坦白,这可以当成是在实验“恶是否可能”。如果我直到最后都不忏悔,那么恶就成了可能,哪怕是小恶。

然而,当我看到老师的白色衣摆与短布袜在枝叶的阴影中若隐若现,在拂晓的黑暗中远去时,在我喉头燃烧的力量几乎无法控制。我想坦白一切,我想追上老师,拉着他的袖子,大声说出我在下雪那天所做的一切。这想法绝非出于对老师的尊敬,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更像某种强大的物理力量。

……但是如果我坦白,我人生中最初的小恶也会瓦解,这念头阻止了我,有什么东西紧紧拉住了我的脊背。老师穿过山门,消失在昏暗的天空下。

大家一下子放松,乱哄哄地冲进大门。我在发呆,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苏醒了,瘦弱寒酸的双肩重新找回了骄傲。

……尽管有这段经历,不过如前所述,我最终依然进入了大谷大学。不需要忏悔。那天之后又过了几日,老师召唤我与鹤川过去,简单吩咐让我们开始准备考试,因为要学习,我们不用再干活了。

于是我进入大学,但一切并未结束。老师什么都没说,我从他的态度中猜不透他对继承人的想法。

大谷大学。在这里,我第一次接触思想,接触我自己选择的思想,这里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大谷大学建立于三百年前。宽文五年[42],筑紫观音寺的大学寮移入京都枳壳邸内,那就是这所大学的前身。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谷大学都是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期,浪华门生高木宗贤捐赠善款,选定洛北乌丸头修建了校舍,占地面积一万两千七百坪[43],在大学校园中绝不算大。不过,不仅仅是大谷派,各宗各派的年轻人都在这里学习宗教哲学的基础知识。

隔着车道和操场,陈旧的砖瓦门与西边重峦叠嶂的比叡山相对而立。进入大门后,石头车道直通本馆前的停车处。本馆是一栋沉闷的二层红砖楼,大门屋顶上伫立着青铜望楼,要说是钟楼却不见钟,要说是时钟塔却不见时钟。纤细的避雷针下,望楼空洞的方形窗户穿透了蓝天。

大门旁边种着树龄已高的菩提树,庄严茂盛的枝叶在阳光下反射出紫铜色的光泽。校舍在本馆的基础上不断扩建,杂乱无章地连接在一起,大多是陈旧的木头平房,因为学校禁止穿鞋入内,所以一栋栋房屋之间以破损的木条踏板制成的连廊相接。看上去学校只会在想起来时才去修理损坏的地方。穿过一栋栋房屋,脚下的木板从最新的木头到最陈旧的木头都有,组成了颜色浓淡各异的马赛克。

就像各个学校的新生一样,我每天都带着新鲜的心情度过,却不得要领。我认识的人只有鹤川,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和他交流。鹤川似乎也意识到,这样下去就会失去走进新世界的意义,于是几天后,我们两个特意在休息时间分开,各自去开拓新的友谊。但是我因为口吃,没有勇气交朋友,于是鹤川的朋友越来越多,而我却越来越孤独。

大学预科一年中共有十项课程,分别是修身、国语、汉文、华语、英语、历史、佛经、伦理、数学和体操。伦理课从一开始就让我头疼。一天,上完伦理课到了午休时间,我打算向一名之前就物色好的学生请教两三个问题。

那名学生总是独自一人在后院的花坛边吃盒饭。因为他的习惯就像一种仪式,而且他不雅的吃相也相当讨人厌,所以没人愿意去他身边。他也不和同学说话,似乎拒绝交朋友。

我知道他的名字是柏木,特点是有相当严重的足内翻,走起路来动作僵硬,就像始终走在泥潭中一样,一只脚好不容易从泥里拔出,另一只脚又陷了进去。他走路的样子就像一种夸张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态。

我一开学就注意到柏木并非没有原因,他的残疾能让我安心,他的内翻足从一开始就意味着他能理解摆在我面前的条件。

柏木在后院的苜蓿园打开饭盒。空手道社和乒乓球社荒废的社团室玻璃几乎全部脱落,窗户正对着后院。后院中栽着五六棵松树,还有一间空空如也的狭小木框温室。木框上的蓝色油漆已经剥落,木头起了毛刺,像枯萎的假花一样卷起。旁边还有两三层盆栽架子,堆积如山的瓦砾,以及种着风信子和樱草的花圃。

坐在苜蓿草地上很舒服。柔软的叶片吸收了阳光,泛起纤细的影子,看起来像是轻轻飘浮在附近的地面上。和走路时不同,坐下时的柏木和其他学生并无不同。不仅如此,他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危险的美。肉体残疾的人拥有与美貌女子相同的无畏之美,无论是残疾人还是美貌的女子,都厌倦了被人注视,受够了成为目光的焦点,被逼到绝处后,便以存在本身回看对方。观看者获得胜利,尽管柏木低头吃着盒饭,但我觉得他的眼睛已经看遍了周围的世界。

他在阳光中自我满足,这感觉打动了我。他身处春日阳光和繁花之中的样子,让我明白,他没有我所感到的羞耻和内疚。比起自我彰显的影子,他就是存在的影子本身。阳光一定无法穿透他坚硬的皮肤。

他专心地吃着盒饭,那饭菜看起来很难吃。他的盒饭很寒酸,不过倒也不比我早上在厨房自己盛的盒饭差。昭和二十二年,依然是不从黑市买粮食就无法摄取营养的时代。

我拿着笔记本和饭盒站在他身边。因为我的影子挡住了他的盒饭,柏木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后又垂下眼睛,像蚕啃桑叶一样继续进行单调的咀嚼动作。

“今天的课上我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请你教教我。”

我结结巴巴地用标准语对他说。我觉得既然上了大学,就应该用标准语说话。

柏木突然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结结巴巴的。”

我脸上泛起红潮。他一边舔筷子头,一边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很清楚你为什么来和我搭话。你叫沟口吧,残疾人之间交个朋友也不错,不过和我相比,你觉得自己的口吃有那么严重吗?你太看重你自己了,所以也太把口吃当回事了,不是吗?”

后来,我得知他和我一样是临济宗禅家的儿子时,明白了在我们最初的问答中,他多少想要摆出禅僧的架子,尽管如此,依然不能摆脱他当时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口吃!口吃!”柏木看着无法继续说下去的我,嘲笑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心口吃的对象了,没错吧?人都是这样寻找同伴的。对了,你还是处男吗?”

我点了点头,脸上毫无笑意。柏木提问的方式就像医生,让我觉得不撒谎是为我自己好。

“也是,你是处男,一点都不美好的处男。不受女人的欢迎,又不敢去找妓女,不过如此。但如果你找我是想要找个处男同伴,你就错了。要听我说说吗,我是怎么摆脱童贞的?”

柏木没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

……

我是三宫近郊一所禅寺住持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内翻足。听我这样坦白,你会觉得我是个不挑对象,对谁都会说出自己境遇的可悲病人吧。不过我不是对谁都说这些话的。我也会不好意思,不过我一开始就选择了你作为我坦白的对象。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经历也许对你最有价值,追随我走过的路,大概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也知道吧,布道者就是这样探出信徒的,禁酒的人就是这样闻出同志的。

没错,我为自己存在的条件感到羞耻,觉得与这条件和解,和平共处,是一种失败。如果我想要恨,有太多的人可以恨。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应该让我做矫正手术,如今为时已晚。不过我对父母漠不关心,懒得怨恨他们。

我相信绝对不会有女人爱我。你或许也明白,这份确信比人们想象中的更安乐,更平和。不与自己存在的条件和解的决心,与这份确信未必是矛盾的。因为如果我相信女人会爱上这样的我,我就会在一定程度上与自己存在的条件和解。我明白,正确判断现实的勇气,以及与这项判断做斗争的勇气很容易相互勾连。我感到自己只是坐在这里,就是在战斗。

不得不说,我当然不会像朋友们那样,打算叫来妓女打破童贞。因为妓女并不是出于对客人的爱来揽客的。老人、乞丐、独眼、美男,不知道的话,她们连麻风病人都会接。普通人会因为她们的平等对待而安心,买下妓女来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女人。而我不喜欢这份平等。我受不了她们将四肢健全的男人和我看成拥有同样资格的人,这对我来说是可怕的自我亵渎。如果我的内翻足这一条件被忽略,被无视,那么我将不复存在,你现在感受到的恐惧同样曾将我俘获。为了让别人完全接受我的条件,我必须做出数倍于常人的周密准备。我觉得人生无论如何必须如此。

可怕的不满将我与世界置于对立的状态中,只要世界或我任意一方改变,这份不满应该就能够得到治愈。然而我憎恨期待改变的梦想,无可救药地厌恶着梦想。一旦世界发生变化,我也将不复存在,如果我发生变化,世界将不复存在,这份在逻辑上钻牛角尖的确认反而类似于一种和解,一种融合。因为确信真实的自己得不到他人的爱,这一想法可以让我与世界共存。残疾人最后会陷入的陷阱并非对立状态的消解,而是全盘接受对立状态,于是残疾成了不治之症。

此时,在正值青春时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这个词)的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寺院中一位施主的孩子,她因为美貌而出名,出身于神户女校,家境优渥。这个姑娘突然向我表白了。一时间,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自身的不幸,我善于洞察人心,所以轻易地发现了她的爱并非出于同情,也并非出于乖僻的性情。因为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女人不会仅仅因为同情爱上我。根据我的推断,她的爱出于非同一般的自尊心。因为她格外美丽,充分了解自己作为女人的价值,所以不会去接受充满自信的求爱者,不会将自己的自尊心和求爱者的自恋放在天平上衡量。越是所谓的良缘越会让她感到厌恶。最后,洁癖拒绝了爱情中的一切均衡(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看上了我。

我的回答是早就注定好的。

你可能会笑话我,我对她的回答是“我不爱你”。除此之外还能回答什么呢?我的回答是坦率的,完全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我这样的人,如果面对女人的告白,出于奇货可居的心态回答“我也爱你”的话,未免太过滑稽,几乎可以看成是一种悲哀吧。一个外形滑稽的男人,是懂得聪明地避开让自己显得悲哀的错误的。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明白,一旦看起来悲哀,人们就不会安心地与我们接触了。不让自己显得悲惨,最重要的是为别人的灵魂着想。所以我爽快地拒绝了她,告诉她“我不爱她”。

那女人没有退缩,她说我在撒谎。接下来,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想要说服我,又不能伤害到我的自尊心,那样子真是值得一看。她无法想象会有男人不爱她,如果有,那他就是在伪装自己。于是,她对我进行了精密的分析,最终得出结论,我以前就爱着她。她很聪明,假设她真的爱我,就是爱上了一个无从下手的对象,我的容貌并不俊美,就算她说我美,也只会激怒我,如果她说我的内翻足是美的,我会更加愤怒,如果她说爱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内在,我会越发愤怒。她将一切都算计好了,只是继续说她爱我。这样一来,我就会根据内心所做的分析,找出与之对应的感情。

我无法接受这份不合理,实际上我的欲望越来越高昂,但并非想与她结合。如果她爱的不是别人而是我,那我身上一定有能够区别于他人的因素。那也只有内翻足了。所以即使她没有说出口,她爱的也只会是我的内翻足,这样的爱在我的脑海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如果我的个性并非在于内翻足,而是还有其他因素,那么爱也许是可能出现的。但是,除了内翻足之外,如果将其他个性当成我存在的理由,我就要补充性地承认它,接下来,我要作为相互补足,认可其他人的存在理由,认可属于世界的自己。爱是不可能存在的,认为她爱我同样是错觉,我也不可能爱上她,于是我不停地说“我不爱你”。

奇怪的是,我越是强调我不爱她,她就越发深陷于爱我的错觉之中。一天晚上,她终于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我。她的身体美得炫目,但我没能勃起。

那次严重的失败轻松地解决了所有问题。她似乎终于证实了我“不爱她”的事实。她离开了我。

我尽管感到羞耻,但是与内翻足的羞耻比起来,任何羞耻都不足为道。让我感到狼狈的是另一件事。我明白自己不举的原因,那种情况下,我一想到自己的内翻足要碰触到她美丽的双脚,就没办法勃起。这一发现让我确信自己不会被爱的安心感从内部崩塌了。

因为,当时我的内心升起了一股不认真的喜悦,我想要通过欲望,或者达成欲望来证实我不可能去爱,但肉体背叛了我,扮演了我本打算通过精神去证明的事情。我遇到了矛盾,如果不怕表达恶俗,可以说我带着不会被爱的信心幻想着爱情,在最后阶段,却让欲望成了爱情的替代品,并为此感到安心。然而我明白,欲望本身要求我忘记自己的存在条件,要求我放弃自己不会被爱的信念,放弃爱情与我之间的唯一关卡。因为我相信欲望本身是更加清晰的东西,所以完全没有想过它需要自我幻想。

从那时开始,我的肉体突然比精神更需要关心。但我无法化身为纯粹的欲望,只能沉溺于幻想。我成了风,对方看不见我,我却能将一切尽收眼底,轻易接近对方,爱抚对方身体各处,最后悄悄潜入内部……当你想到肉体时,就会想象出某种拥有一定质量,不透明的实在“物体”吧,我并非如此。当我成为一具肉体,一个欲望时,我就成为透明隐形的东西,也就是成了风。

但是,内翻足突然制止了我,只有它无法化为透明之物。比起脚,它更是一股顽固的精神。它存在于那里,是比肉体更加实在的“物体”。

人们认为不借助镜子就看不到自己,而残疾就是始终挂在眼前的镜子。这面镜子无时无刻不映照出我的全身。忘记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只能将人们所谓的不安看作儿戏。我没有不安,我的存在与太阳、地球、美丽的飞鸟、丑陋的鳄鱼一样,真实存在于世界上,世界如同墓碑一样巍然不动。

完全没有不安,完全没有立足之处,我独创的生存方法由此诞生。人为何而生?这个问题会让人感到不安,甚至逼人自杀,而我完全没有这种不安。内翻足是我生存的条件,是我生存的理由,是我生存的目的以及理想……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本身,所以只是存在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存在的不安不就来源于奢侈的不满,认为自己的存在不够充分吗?

我注意到村里有一位独居的老寡妇。有人说她六十岁,也有人说不止。我在她亡父的忌日代替父亲去她家里诵经,但是她家里一个亲戚都没有,佛前只有我和那个老婆婆。诵经结束后,她邀请我在另一间房里喝茶。因为当时是夏天,我提出要冲个澡。老婆婆在我赤裸的背上浇水,见她用怜悯的目光盯着我的脚,我心中勾勒出一个计划。

回到刚才的房间后,我一边擦拭身体,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话。我告诉她在我出生时,母亲梦到了佛祖,告诉她在这孩子成人的那个清晨,诚心叩拜这双脚的女人将登上极乐。信仰虔诚的寡妇手里捻着佛珠,紧紧盯着我的双眼。我漫不经心地念着经文,拿着佛珠的手在胸前合掌,像尸体一样浑身赤裸,仰面倒下。我紧闭双眼,口中依然在吟诵经文。

你可以想象我是如何努力才忍住不笑的,我心中已经狂笑不止。然后,我丝毫没有陷入梦境,我感到老婆婆一边诵经,一边频频叩拜我的双脚。我脑中只有自己那双接受叩拜的脚,那幅滑稽的景象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内翻足,内翻足,我脑中只有这一件事,只能看到这一件事。它奇怪的形状,眼前极为丑恶的状况,这场无穷无尽的闹剧。事实上,老婆婆不断磕头时,碎发碰触脚心的瘙痒感,让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觉得以前接触到那双美丽的双足而不举时,关于欲望的想法是错误的。因为此时,在眼前丑恶的礼拜仪式中,我发现自己正处于兴奋状态——我明明完全没有对自己心存幻想——竟然是在这种最不容宽恕的情况下!

我起身猛地推倒了老婆婆,没时间去思考老婆婆为什么完全没有感到惊讶。年老的寡妇倒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继续吟诵经文。

奇怪的是,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老婆婆当时吟诵的是大悲心陀罗尼经[44]的一节。

伊酰移酰。室那室那。阿啰参。佛啰舍利。罚沙罚参。佛啰舍耶。

你也知道,这一句的意思是“顺召奉教,顺召奉教,贪嗔痴三毒俱毁,回归清净污垢之本体”。

在我眼前,紧闭双眼迎接我的六旬女子素面朝天,脸上的皮肤晒得黝黑。我的兴奋完全没有褪去,这是这场闹剧的高潮,而我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诱导……

不过,不该使用“不知不觉”这种文学性的修饰。我看到了一切,清楚地看到了遍布各处的地狱特色,而且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年老的寡妇满脸皱纹,既不美丽也不神圣。但她的丑陋和衰老仿佛在不断证实,我的内心毫无幻想。谁能保证,无论多么美丽的面孔,在没有丝毫幻想的情况下看到时,就不会变形成这张老婆婆的脸呢?我的内翻足,这张面孔……没错,正是实相让我的肉体感到兴奋。我第一次抱着亲切的感情相信自己拥有欲望。我明白了,问题不是如何缩短我与对象之间的距离,而是为了让对象成为对象,要如何保持距离。

只要看着就好。就在那时,我发明了属于自己的性欲逻辑,它来源于在停止的同时到达的残疾人的逻辑,以及绝不会招致不安的逻辑,发明了与被世人称为沉溺的东西相似的伪设。类似于隐形蓑衣与风的欲望结合,对我来说不过是梦境,我在观看的同时,必须将自己置于透彻的注视之下。我的内翻足与我的女人在那一刻被世界抛弃,内翻足和女人与我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实相就在那里,欲望不过是假象而已。作为观看的主体,我在无限坠落于假象的过程中,向着实相射精。我的内翻足和我的女人绝不碰触,绝不结合,保持着被抛弃在各自世界之外的状态……我的欲望带给我无限的兴奋,因为那双美丽的脚和我的内翻足将永远不再接触。

我的想法很难理解吧?需要我解释吗?不过你应该也能理解,从那以后我彻底放下心来,相信了“爱是不可能的”。我不再不安,也不再爱。世界永远停止,同时到达了终点。真的有必要特意注明这个世界是“我的世界”吗?我终于可以将世间之“爱”的迷惘用一句话定义,那是假象试图与实相结合的迷惘。终于,我明白了,绝不会被爱的信念就是人类存在的根本样态。这就是我失去童贞的始末。

……

……

柏木说完了。

一直在听的我终于喘了一口气。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种未曾体验过的思考方式触动了我,使我深陷痛苦之中,迟迟无法醒来。柏木说完后许久,春日阳光才重新在我周围醒来,鲜绿的苜蓿草重新焕发出光彩,身后的篮球场重新传来叫喊声。但是在同一个春日的正午,一切事物的意义已经彻底改变。

因为我不能一言不发,于是打算随便附和几句,结结巴巴地说了句蠢话:“于是,你从那以后就变得孤独了吧?”

柏木又坏心眼地装作听不清我说的话,让我重复了一遍,不过他的回答中带着亲切的意味。

“你说孤独?我为什么必须孤独?之后的我嘛,你和我相处的时候会慢慢明白的。”

下午的上课铃声响起。我正打算起身,柏木坐在原地,恶作剧似的拉住了我的袖子。我的校服是用禅门学院时代的校服改的,只是重新缝了扣子,布料陈旧又有损坏。而且衣服小了,我原本就瘦弱的身体看上去更加瘦小。

“下一节是汉文课。多无聊啊,我们去散散步吧。”

柏木说完,费力地站起身来,就像把身体拆开后又重新组合起来一样。这让我想起在电影里看到的骆驼起身时的样子。

我在此前从来没有翘过课,但是想更加了解柏木的心情让我无法放过这次机会。我们向正门走去。

走出正门时,柏木格外独特的走路方式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心中升起一股近乎羞耻的情绪。很奇怪,我竟然会融入普通人的情绪,为和柏木走在一起而感到羞耻。

柏木让我清楚地看到了我的羞耻心,同时将我推向人生。我所有潜藏的感情,所有邪恶的情绪,都在他的话语中受到陶冶,成为一种新鲜的东西。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踩着石子路走出葺红瓦的正门时,对面的比叡山浸润在春光中,仿佛初见。

和在我周围沉睡的众多事物一样,比叡山也带着全新的意义重新出现。尽管山顶突兀,不过山麓无限延伸,仿佛一个主题余韵悠长。远方,低矮的房顶连成一片,只有山腰处的褶皱中或浓或淡的春色,隐藏在叡山的深蓝暗影中,所以只有那里格外显眼,格外清晰。

大谷大学门前人烟稀少,也很少有汽车开过。从京都站前开往乌丸车库前的市内电车路线上,只会偶尔传来电车开过的声音。马路对面是大学操场的旧门柱,与正门相对而立,左边排列着几棵长出新叶的银杏树。

“去操场上转转吧。”柏木说。他先我一步走过马路,全身剧烈摇晃,像水车一样狂奔着穿过几乎没有车通过的马路。

操场很大,几组旷课或者没有课的学生在远处玩抛接球,近处有五六个人在练习马拉松。尽管战争刚刚结束两年,年轻人却又开始消耗精力。我想到寺院里寒酸的饮食。

我们坐在腐朽的独木吊桥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椭圆跑道上一会儿靠近一会儿跑远的马拉松跑者。逃学时间的触感就像新衬衫,伴随着周围的阳光和微风袭来。一群比赛的人气喘吁吁地渐渐靠近,脚步声随着疲劳的增加越来越凌乱,与扬起的灰尘一起远去。

“那群家伙真傻。”柏木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嘴硬的意思,“像什么样子,炫耀他们健康吗?如果是这样,向别人炫耀健康究竟有什么价值?运动在各处都是公开的,简直是世界末日的征兆。该公开的东西却完全不公开。说到该公开的东西……那就是死刑。为什么死刑不公开啊?”

他像沉浸在梦中一样继续说:“你不觉得,战争中之所以能保持安宁的秩序,正是因为公开了人们不幸的死亡吗?不再公开死刑,是考虑到那样会让人心充满杀伐之气。真是愚蠢!处理空袭造成的尸体时,人们明明都是温柔快活的。”

“看到人类的痛苦和鲜血,听到人类临终时的声音,这些明明会使人谦虚,使人心变得纤细、开朗及平和。我们变得残忍冷酷绝不是在看到死亡的时刻,你难道不觉得,让我们突然变得残忍的,正是像现在这样的春日午后,坐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迷迷糊糊地看着阳光穿过枝叶的时刻吗?”

“世界上的一切噩梦,历史上的一切噩梦都是这样诞生的。但是,在青天白日之下,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人给噩梦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将噩梦物质化了。噩梦不再是我们的苦恼,而只是变成了他人剧烈的肉体痛苦,但我们却无法感受到他人的痛苦。这是怎样的救赎啊!”

只是如今,比起他充满血腥味的独断意见(当然,这些意见也自有其魅力),我更想听他失去童贞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一味期待着从他身上得到“人生”。我插了一嘴,试探性地提出了问题。

“你说女人吗?哼。我最近能凭借直觉看出哪个女人会喜欢内翻足的男人了。女人中确实有这样一类人,不过说不定她们会一辈子将喜欢内翻足的男人这件事当成秘密,直到带进坟墓,哪怕这是她们唯一的恶趣味,唯一的梦想。没错,一眼看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的女人的方法就是,她们大多是格外出众的美人,鼻子冰冷而坚挺,不过嘴边却带着几丝散漫……”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对面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