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读〈莺莺传〉》
《太平广记》卷四八八“杂传记”类载有元稹《莺莺传》,即世称为《会真记》者也。《会真记》之名由于传中张生所赋及元稹所续之会真诗。其实“会真”一名词,亦当时习用之语。今《道藏·夜字号》有唐元和十年进士洪州施肩吾(字希圣)《西山群仙会真记》五卷,李竦所编(又有《会真集》五卷,超然子王志昌撰)。姚鼐以为书中引海蟾子刘操,而操乃辽燕山人,故其书当是金元间道流依托为之者(见所撰《四库书目提要》)。鄙意则谓其书本非肩吾自编,其中杂有后人讹托之处,固不足怪,但其书实无甚可观,因亦不欲多论。兹所欲言者,仅为“会真”之名究是何义一端而已。庄子称关尹老聃为博大真人(《道德经·天下》篇语),后来因有“真诰”“真经”诸名。故“真”字即与“仙”字同义,而“会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谓也。又六朝人已侈谈仙女杜兰香、萼绿华之世缘,流传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之目娼妓者。其例证不遑悉举,即就《全唐诗》卷一八所收施肩吾诗言之,如《及第后夜访月仙子》云:
及《赠仙子》云:
即是一例。而唐代进士贡举与娼妓之密切关系,观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之类,又可证知(致尧自序中“大盗入关”之语,实指黄巢破长安而言,非谓朱全忠也。震钧所编之年谱殊误,寅恪别有辨证,兹不赘论)。然则仙(女性)字在唐人美文学中之含义及“会真”二字之界说,既得确定,于是《莺莺传》中之莺莺,究为当时社会中何等人物,及微之所以敢作此文自叙之主旨,与夫后人所持解释之妄谬,皆可因以一一考实辨明矣。
赵德麟《侯鲭录》卷五载王性之《辨传奇莺莺事》略云:
寅恪按:《莺莺传》为微之自叙之作,其所谓张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无可疑。然微之之所以更为张姓,则殊不易解。《新唐书》卷一二五《张说传》云:
武后之语颇为幽默。夫后世氏族之托始于黄帝者亦多矣。元氏之易为张氏,若仅以同出黄帝之故,则可改之姓甚众,不知微之何以必有取于张氏也,故王性之说之不可通,无俟详辨。鄙意微之文中男女主人之姓氏,皆仍用前人著述之旧贯。此为会真之事,故袭取微之以前最流行之“会真”类小说,即张文成《游仙窟》中男女主人之旧称。如后来剧曲中王魁梅香,小说张千李万之比。此本古今文学中之常例也。夫《游仙窟》之作者张文成,自谓奉使河源,于积石山窟得遇崔十娘等。其故事之演成,实取材于博望侯旧事,故文成不可改易其真姓。且《游仙窟》之书,乃直述本身事实之作。如:
等语,即是其例。但崔十娘等则非真姓,而其所以假托为崔者,盖由崔氏为北朝隋唐之第一高门。故崔娘之称,实与其他文学作品所谓萧娘者相同,不过一属江左高门,一是山东甲族。南北之地域虽殊,其为社会上贵妇人之泛称,则无少异也。又杨巨源咏元微之“会真事”诗(《全唐诗》第十二函《杨巨源〈崔娘诗〉》,当即从《莺莺传》录出)云:
杨诗之所谓萧娘,即指元传之崔女,两者俱是使用典故也。傥泥执元传之崔姓,而穿凿搜寻一崔姓之妇人以实之,则与拘持杨诗之萧姓,以为真是兰陵之贵女者,岂非同一可笑之事耶(莺莺虽非真名,然其真名为复字,则可断言。鄙意唐代女子颇有以“九九”为名者。如《才调集》卷五及《全唐诗》第一五函《元稹》卷二七诗中有“代九九”一题,即是其例。“九九”二字之古音与莺鸟鸣声相近,又为复字,故微之取之,以暗指其情人,自是可能之事。惜未得确证,姑妄言之,附识于此,以博通人之一笑也)。
又观于微之自叙此段姻缘之别一诗,即《才调集》卷五《梦游春》云:
及白乐天和此诗(《白氏长庆集》卷一四)云:
则似与张文成所写《游仙窟》之窟及其《桃李涧》之桃亦有冥会之处。盖微之袭用文成旧本,以作传文,固乐天之所谂知者也,然则世人搜求崔氏家谱以求合,伪造《郑氏墓志》以证妄,不仅痴人说梦为可怜,抑且好事欺人为可恶矣。
夫莺莺虽不姓崔,或者真如传文所言乃郑氏之所出,而微之异派从母之女耶?据《白氏长庆集》卷二五《唐河南元府君夫人荥阳郑氏(则微之之母)墓志铭》略云:
夫谀墓之文纵有溢美,而微之母氏出于士族,自应可信。然微之《梦游春》诗叙其与莺莺一段姻缘有:
之语,白乐天和此诗其序亦云:
其诗复略云:
又《韩昌黎集》卷二四《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即微之元配)墓志铭》略云:
铭曰:
据元白之诗意,俱以一梦取譬于莺莺之姻缘,而视为不足道。复观昌黎之志文,盛夸韦氏姻族之显赫,益可见韦丛与莺莺之差别,在社会地位门第高下而已。然则莺莺所出必非高门,实无可疑也。唐世娼妓往往谬托高门,如《太平广记》卷四八七“杂传记”类蒋防所撰《霍小玉传》略云:
及范摅《云溪友议·上》“舞娥异”条(参《唐语林》卷四“豪爽”类)略云:
皆是其例。盖当日之人姑妄言之,亦姑妄听之。并非郑重视之,以为实有其事也。
若莺莺果出高门甲族,则微之无事更婚韦氏。唯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别娶,乃可见谅于时人。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此类例证甚众,且为治史者所习知,故兹不具论。但明乎此,则微之所以作《莺莺传》,直叙其自身始乱终弃之事迹,绝不为之少惭,或略讳者,即职是故也。其友人杨巨源、李绅、白居易亦知之,而不以为非者,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否则微之为极热中巧宦之人,值其初具羽毛,欲以直声升朝之际,岂肯作此贻人口实之文,广为流播,以自阻其进取之路哉?
复次,此传之文词亦有可略言者,即唐代贞元、元和时小说之创造,实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是也。其关于韩退之者,已别有论证,兹不重及。其实当时致力古文,而思有所变革者,并不限于昌黎一派。元白二公,亦当日主张复古之健者。不过宗尚稍不同,影响亦因之有别,后来遂湮没不显耳。
《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白居易合传论》略云:
寅恪按:《旧唐书》之议论,乃代表通常意见。观于韩愈,虽受裴度之知赏,而退之之文转不能满晋公之意(见《唐文粹》卷八四裴度《寄李翱书》)。及《旧唐书》卷一六〇《韩愈传》,于其为文,颇有贬词者,其故可推知矣。是以在当时一般人心目中,元和一代文章正宗,应推元、白,而非韩、柳。与欧、宋重修《唐书》时,其评价迥不相同也。
又《元氏长庆集》卷四〇《制诰·序》云:
《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二三(汪立名本《白香山诗后集》卷六)微之整集旧诗及文笔为百轴,以七言长句酬乐天,乐天次韵酬之。余思未尽,加为六韵诗。云:
自注云:
恪按:今《白氏长庆集》中书制诰有“旧体”“新体”之分别。其所谓“新体”,即微之所主张,而乐天所从同之复古改良公式文字新体也。
《唐摭言》卷五“切磋”条略云:
《毛颖传》者,昌黎摹拟《史记》之文,盖以古文试作小说,而未能甚成功者也。微之《莺莺传》,则似摹拟《左传》,亦以古文试作小说,而真能成功者也。盖《莺莺传》乃自叙之文,有真情实事。《毛颖传》则纯为游戏之笔,其感人之程度本应有别。夫小说宜详,韩作过简。《毛颖传》之不及《莺莺传》,此亦为一主因。观《韩昌黎集》中尚别有一篇以古文作小说而成功之绝妙文字,即《石鼎联句诗序》(《韩昌黎集》卷二一)。
朱子《韩文考异》卷六论此篇云:
《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序》云:
据此,微之之文繁,则作小说正用其所长,宜其优出退之之上也。
唐代古文运动巨子,虽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然公式文字,六朝以降,本以骈体为正宗。西魏北周之时,曾一度复古,旋即废除。在昌黎平生著作中,《平淮西碑文》(《韩昌黎集》卷三〇)乃一篇极意写成之古文体公式文字,诚可称勇敢之改革,然此文终遭废弃。夫段墨卿之改作(《唐文粹》卷五九),其文学价值较原作如何及韩文所以磨易之故,乃属于别种问题,兹不必论。唯就改革当时公式文字一端言,则昌黎失败,而微之成功,可无疑也。至于北宋继昌黎古文运动之欧阳永叔为翰林学士,亦不能变公式文之骈体。司马君实竟以不能为四六文,辞知内制之命。然则朝廷公式文体之变革,其难若是。微之于此,信乎卓尔不群矣。
复次,《莺莺传》中张生忍情之说一节,今人视之既最为可厌,亦不能解其真意所在。夫微之善于为文者也,何为著此一段迂矫议论耶?考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云:
据此,小说之文宜备众体。《莺莺传》中忍情之说,即所谓议论。会真等诗,即所谓诗笔。叙述离合悲欢,即所谓史才。皆当日小说文中,不得不备具者也。
至于传中所载诸事迹经王性之考证者外,其他若普救寺,寅恪取道宣《续高僧传》卷二九《兴福篇·唐蒲州普救寺释道积传》,又浑瑊及杜确事,取《旧唐书》卷一三《德宗纪》“贞元十五年十二月庚午及丁酉”诸条参校之,信为实录。然则此传亦是贞元朝之良史料,不仅为唐代小说之杰作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