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乐安城地处西北方,周边是漫无边际的沙漠,只这一片是千百年来风来云去保留下的绿洲,早晚极寒,中午却在无遮无拦的太阳曝晒下暑热难当,颇有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之风土流转。
午后暑歇,日头在正南方与行人打了个照面便渐渐西沉,干涩的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丝丝凉意润物无声的浸润在乐安城的大街小巷。
小眯缝支了个凳子,背靠木椅,双腿搭在凳子上,隐没在对面建筑投下的阴影里瞧人瞧景,好不惬意。
于是,他瞧着那两位土财主吃完了茶,瞧着那两位土财主收拾行装往大街上走去,他依旧惬意的打着节拍随口道了句:“您慢走嘞!”
女侠客回头瞧着他笑了一下。
小眯缝浑身一个激灵,那位女侠客虽是朝他笑着,但脸色苍白,目光漆漆,似不泛着一丝活气,愣是瞧的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得!小眯缝一个激灵起来,收拾那两位土财主桌面的一壶、一碟、两碗,浸人心脾的醉香缠绕在小眯缝的鼻头,饶是小眯缝制茶多年,也不由感叹——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您稍等,还请问……”小眯缝焦躁的回头。然而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均是奇装异服,那两位侠客却踪影不见,仿若乱入人世的两道残影,打了个盹儿,便恍然回神的遁了去了。
若说方才经过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各有各的巍峨,各有各的特色,那么在望舒与施心穿越过几进几出的门房过后,进入的这间屋子只能用寒酸来形容。
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唯有角落里一张可容一人躺下的木床冷冷清清的躲在角落里。
木床边坐着一个衣着华贵之人,双手抱膝,将头颅深深的埋在膝盖里,由于身材异常的瘦弱,身体整个团成一团瞧着也没有多少分量,远远望去活像待嫁少女手中精致华丽却颇有棱角的绣球。
施心拧了拧眉,取出生计簿置于手上,问道:“吕倩儿?”
角落里的“绣球”略微抖了抖,抬起头来,却是一张笑脸:“无常大人?”
这是一位出落得十分风流标致的美人,虽说此刻已身死,面容苍白,但却掩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风流韵致。上天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在这位美人的右眼角加了一颗风流痣,若是搁在人间端端可叫那二八少年失了魂、丢了魄,只为博得这位美人一笑。
活了挺大岁数,施心绞尽脑汁从有限的学问里逡巡了好几圈也只能对这位美人得出一个评价——狐媚子。
然而这位狐媚子却与众不同,在身死后却一眼瞧出了面前这两位的身份,虽说名字不是很准确,但意思也相差不了多少,且并不害怕,对着来索命的恶鬼有说有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施心轻咳了两声才将自己即将脱缰的思绪拉了回来,无由来的瞧了一眼在一旁一脸淡漠的望舒,松了口气似的道:“你可知我两是来干嘛的?”
那美人又是一声娇笑,瞧着在一旁的望舒眼波流转道:“我知,无常大人是来接我的。”
望舒的眼皮跳了跳,轻咳了一声瞧向施心。施心向前挪了挪,将身后之人略往后藏了藏,脸色略微沉了下来,道:“吕倩儿,谋害人命,残杀幼子,现鬼府将尔发往无间,我等来渡你,跟我走吧。”
望舒藏在施心身后的脸微不可察的笑了笑,眼神定定的瞧向依旧坐在地上的吕倩儿,露出几分寒意。
吕倩儿眼观鼻鼻观心,收了眼角眉梢的笑意:“我知我生前害下几条人命,最终又被人害了命,也算不白在这人间走了一遭。鬼差大人,我自是跟你们走的。”
施心做鬼差多年,见过不少刚化身的鬼,各式各样的都有:有哭天抢地大呼冤枉的,有哈哈大笑庆幸终于摆脱了人间的地狱的,有心如死灰一问三不答的,不过多数都是在浑浑噩噩中不知自己已身死,还想着徒留在人间过几天无聊但又确实有些生动的日子。
极少有这样的,像吕倩儿这样,既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浑浑噩噩,一上来就如同见到熟人一般同来抓她的鬼差有说有笑。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只听吕倩儿话锋一转:“只是……我还有……想见未见之人,不知大人……”
“不能!”施心斩钉截铁,断了一切死鬼们停留人间的念想。不论是人是鬼,一旦起了一个念头,再进一步对这个念头付诸行动,欲念与不甘会将这个人拖在这件事上愈发久远,那这个鬼可能就不可控了。
吕倩儿张了张嘴,对着这样一张冷脸实在是说不出什么,于是她望向施心身后,表情泫然欲泣,瞧上去楚楚可怜,若不是为鬼,只怕吕倩儿脸上还能挂两滴晶莹的泪珠。
后边那人瞧上去对她这幅表情也不是很受用,极像一个常年抓鬼的鬼差执行公事一般,先来上一段劝鬼善终的常话:“姑娘,既然你知道我们是鬼差,那你就应该知道人死灯灭,此生与人世间的联系就此了结,还是不必太过留恋。”
见两位鬼差均是油盐不进,吕倩儿眼角眉梢的笑意落了一地,仅仅是嘴向上扯着,是一个苦菜花一般的苦笑,微微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枯萎的花一般黯然失色。她重新收腿,将头颅深深埋在膝盖下,再不看二人一眼。
这……
施心和望舒对望了一眼。施心并不打算怜香惜玉,手微微一伸,璃人便落在手中,正待行动,望舒眼神忽然一凛。
他握住施心执伞的手,阻止了她的行动,屏息凝神,头微不可察的向房顶看去。
屋顶上有轻微的窸窣声,虽几不可察,但在屋内绝对安静的情形下,却躲不过两位鬼差灵敏的听觉。
有个东西沿着房檐的角落一路渡到了三人的头顶,并且它在明目张胆的——揭瓦。轻微的窸窣声演变成了瓦片的碰撞声,这一时连缩在床边的吕倩儿也听的分明,在角落里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一片瓦片揭了下来,阳光从头顶的一片空了的瓦片下投了进来,斜斜打在略显凌乱的木床上,之后上边那东西似是干的越来越顺手,不一会儿便漏下了许多光晕,将整张木床铺的金光灿灿。
不知为何,瞧着屋顶那漏了一片的天空,施心忽然有点想发笑,头顶的那东西当贼当的很是笨拙,揭了好大一会儿瓦才揭出一个大窟窿,如果现在在屋内是人的话,只怕那梁上君子早就被屋内的人抓了下来,并且已经打了几个棒槌了。
施心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遑论是小偷,就算是强盗此刻也发现不了屋内的三只鬼。上边那东西只怕要失望了,它能瞧见的只怕只有角落里那寒酸的床铺,还有……还有就是倒在门口的一个消瘦的尸体。
突然,床铺上投出一片阴影,想必是那梁上君子正探出头来看,施心不由自主的朝上看去,在瞧见那房顶的一张脸后倏的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人的头……却也可以说不是一个人的头,因为那张脸虽是人的形状,但却是一畸形的形状——头要比正常人类的头要小一点,脸色蜡黄,眼睛却是异常的大,黑眼珠占据了整个眼眶,大约可占一张脸的三分之一,招风耳,鼻子几乎是塌的,嘴里只有上下左右对称的四只獠牙,头顶是几根不能称之为头发的毛发。
只这一眼,施心便知,这是一胎灵。
所谓胎灵,就是死在母体肚子里的胎儿,灵魂未能投胎转世,被困在原先的胎体里,胎体却再不能生长。一些人则可利用胎灵达到别有用心的目的,或转运,或害人……
那胎灵没有看他们,而是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吕倩儿,像是看到了什么猎物一般,那胎灵眼露精光,嘴里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咯咯咯……咯咯……咯……么…啊啊。”
随后,那胎灵倏的从房梁跳了下来,扑向角落里的吕倩儿,异常纤细的四肢如同一只刚出生的蝙蝠一般灵巧的掌握着方向,并在阳光下露出它异常凶悍的獠牙。
施心吼道:“住手!”
那胎灵一个怔忡,偏了方向,灰扑扑的落在了角落的木床上,四肢着地。
此刻那胎灵才发现向门的方向原是站了两个人,于是目露凶光的朝两人看了过来,嘴里发出怪异的嘶嘶声,并且张嘴向两人展示着它最为凶悍的武器。
施心双臂环了起来,颇为嫌弃的审视了胎灵一番,漫不经心道:“‘喂,小孩儿,长这么丑,谁把你搞成这样的。”
然而以那胎灵只在母体中存活了几个月并没有受人类社会经典文化熏陶的智商,显然听不懂对面这位好心鬼的话语,只感觉对面两位目光漆漆,本能的弓起了背,对着施心和望舒发出小狼崽一般的呜咽声,准备随时攻击。
施心手微微抬了下,那胎灵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后缩了一步,施心摇了摇头,只好继续道:“我不动你,只是这个地方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带你回你本来应该去的地方好不好?”
胎灵只是戒备的看着他,浑身的胎毛都炸了起来。
施心微不可察的向望舒使了个眼色,准备二人合力将这胎灵包抄。
谁知这胎灵听不懂人话,但却大约看得懂人类的眼色。瞧眼色行事本来就在人类和动物界是互通的,比如语言互不相通的猫狗,它们本能的能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对方的善意或是恶意,然后决定是相互靠近闻一闻对方的气味相互调戏一番,还是伸出尖利的爪牙相互攻击或事随时逃跑。
凭借着本能,那胎灵感觉到了威胁,于是在瞧见对面两位暗通龃龉之后怪异的尖叫一声后,向在床底下埋头的吕倩儿袭去。
施心暗叫糟糕,电光火石间身边仅留下一道残影,那胎灵又是怪叫一声,迅速飞身上房顶。
施心快步走到望舒身边,只见在他手指紧握的左臂上留下两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是刚才它替那吕倩儿挡了胎灵的袭击后的成果。
施心脑仁儿针扎的疼了一下,握住他那只受伤的左臂问道:“没事吧?”
望舒微微笑了一下,右手轻抚,那两个狰狞的窟窿如同老于破碎的瓷碗一般迅速完好如初。只见他眼底尽是笑意,在施心头顶几不可闻的说道:“没事了。”
施心正等他的回答,见过了好久都没有听到,便猛的抬头,不成想正好撞上了望舒略微收起的下巴上,头顶又是一阵疼。
只听被撞了下巴的那个人闷哼一声,似是在忍着什么一般,道:“追!”
胎灵是有实体的鬼,危害着实比刚成了鬼形的吕倩儿大,施心瞧了一眼缩在床角被吓破了胆兀自自闭着瑟瑟发抖的吕倩儿,手捏一决便原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