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季同
前次与李君枉过,匆匆未尽欲言。嗣承李君寄《论山水画》一册,拨冗展阅,见其择精语详,足以快意矣!但亦有极待商榷者,略举二事。如第五段“画境与真境”中有云:“但造物所造世界,都不如画家所造世界之完全。盖因造物所造之世界,即现实世界中,万类均为个体;画家所造之世界,即艺术世界中,一切概属共相。个体多具缺陷,共相则甚圆满。”此一段话,颇觉不安。李君谓“造物所造之世界”,辞亦欠妥。宇宙岂真有造物者耶?然姑不深论,第以推原万象,而不得其朕,乃假为造物之名,则亦未始不可,但须知是假名耳。然李君谓“造物世界即现实世界,万类均为个体”,此则不应道理。须知现实世界与造物世界,不可并为一谈。何谓现实世界?即吾人在实际生活中一切执着的心相是已。如说窗前有一颗树,这一颗树在吾人意计中是与其他底东西互相分离而固定的,这样分离而固定的东西决不是事物底本相,只吾人决计中一种执着的心相而已。李君所谓现实世界即此是也。至于事物底本相,本非可以意想计度而亲得之者。此处恕不及详谈。李君所谓“造物世界”当是指事物底本相而言,此即实理显现,法尔完全,法尔犹言自然。本来圆满。吾人必须荡除执着,悟得此理,方乃于万象见真实,于形色识天性,于器得道,于物游玄。如此,便超脱现实世界,而体合造物世界。虽无妨顺俗,说有个体的东西,而实不执着有个体相,并共相之相亦复不执,荡然泯一切执,更何缺陷可言?总之,真正画家必其深造乎理,而不缚于所谓现实世界,不以物观物,善于物得理,故其下笔,微妙入神,工侔造化也。岂唯画家,诗人不到此境,亦不足言诗。“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中庸》引此而申之曰:“言其上下察也。”“上下察”者,即实理昭著之谓。故未尝滞于物,而乃妙得此理矣。如果画师、诗人执着有现实世界,即妄计有个体的缺陷的世界,不能入理证真,此等人哪得创造艺术世界来?李君此处失不在小,愿虚怀一究此事。
又其第二段有云“国人思想向重二元”,而引《周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等文为证。此复甚误。《易》之乾元坤元实是一元,非有二元。坤之元,即乾之元也。自来《易》家言象者,以乾为天,以坤为地,然皆曰“天包地外,地在天中”,则坤非离乾而别有其元。此义甚明,如何不察?《系传》言:“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夫道,一而已。立天者此道,立地者此道,立人者此道。然道本不贰而至一,但其发现则不能不化而为两。阴阳柔刚仁义者,言乎道之发现耳,本非谓阴阳柔刚仁义之即道,然亦不妨说阴阳柔刚仁义为道者,以其为道之发现故也,不能外阴阳柔刚仁义而求道故也。若不明乎此,而遂谓阴阳为二元,则道将成两片死物,又安得有圆神不滞、变动不居之大用耶?至老子言“大道废,有仁义”,明与《系传》“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之旨相反。盖以为道之散著而为仁义,则已失其浑全,此老氏之误也。道非顽然的物事,随在发见,皆其全体流行。其发而为体物之仁,仁者会物为己,无差别相,故云体物。仁即道也;其发而为制事之义,义即道也。吾尝言老子之学本出于《易》,而往往立异以反《易》,喜为偏至,终乖至道,故并论之。昨日病发,意绪不佳,写此,未能达意,愿贤者相与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