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翁先生语
(约1930年至1933年)
[王]培德依[李]笑春所记纂录
柯树平、乌以风二君来,先生告以立志向上,语意沉挚。言已,吾伴二君晚餐。先生自思所言,间有欠妥处。复书一纸云:“顷我所说之话,有从实践中流出,极纯无疵;有因旧习未断,随口迸出,却不合理。如自道‘从逆境中撑起来’,语味间稍带一毫自矜之意,便是己私未化,便是狭小。又云:‘昔在某处备遭轻视及视不知己者以狗遇之,以此不动其心。’如是等语,皆由凡情计较之私而流于险刻矣。吾少年使气往往如此,中年以后渐向正学,始知旧习之非。从事对治毕竟功夫未熟,习气潜伏,触及过去染污种子,自尔发露也。”
人须要立志。志不立起,百事没办法。吾在三十以前与世俗人亦无大异,三十以后乃发真心。这一念之真,其力量真不可思议。直令人澈头澈尾改换一副面目,与前者判若两人。这境界、这意味,吾虽道得起劲,汝等实不知。吾昔尝为梁漱溟、林宰平两先生道之,他们两人便知道这意味。吾今乃真知古圣贤所以教人立志之意。大凡古今伟大人物,没有不经过这阶段者。人只要有中资而非下愚者,能发真心,不自暴弃,虽成就之大小有别,未有绝无成就者。其绝无成就者,便是未立志。若说立了志,便是假立志,不是真立志,立了等于不曾立。假立志只是自欺,还讲甚成就!
有二君者问:“先生亟教人读书。我尝这书看看,那书看看,总觉无甚价值,不能终。如之何?”曰:“无价值的书固多,我也不知你看的是何等书?究竟是其书之本身无价值,抑是你不能了解它的价值?须知判断书之有无价值及价值之大小,乃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你不对于某种学问精深研讨,确有所得,而遽欲判断其好坏,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试问当代所谓名人学者有几个有判断能力?勉强言之,只有梁漱溟先生还有一部分学问,够得上判断。欧阳竟无先生于唯识法相够得上判断,但也只在考据方面,思想方面犹不能。马一浮先生能判断的方面则比较多点,三《礼》是他的绝学,有如欧阳先生之于唯识法相,于宋明儒周、程、张、朱、陆、王诸大家皆精,较梁先生只于阳明及明道有独得处犹过之,于禅家亦精,般若、华严以及晚周诸子皆不差。至于章太炎,只与他‘时有善言’四字,此外不能增一字。汝谓判断书籍之好坏,岂易之乎?凡汝据汝之智识以判断者,吾恐都靠不住也。大凡读书,吾以为还是先求精,后求博,先看难明,后看易明。难的看过,易的迎刃而解。所谓‘先难而后获’也。但有一点须深切认识,学问必须读书,而学问却不必从读书得来。古人云‘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远征诸物,近取诸身’。不于此用力,而欲学问之有得,未之有也。这天地不仅是苍然之天,块然之地,乃包举自然界底一切现象。‘近取诸身’便是要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是何物而严掭紧守以践之,完成本然之我,勿使纤毫亏欠,则万物之理亦在其中矣。不能知道自己,直如一块死木头,而欲以穷究万物之理,岂非笑话!今人于此全不注意,有言之者或以为迂,可哀也。”
张难翁云:“一县是一个小国家,百政具举,能长一县即能理一国。”此语极有见地。汉时县令得入为三公是其征也。
易希文读《尊闻录》后,函予曰:“梁漱溟先生以柔嫩的心释仁,熊先生云‘仁智不二’,又云‘明智者,元来只是萌蘖的心底一点微明’。这与梁先生说似乎不同。”熊师批答云:“梁先生此说亦见《朱子语类》。仁有自一端言者,则与义、礼、智相对待而言故。如是,故以智言仁爱即有柔嫩意义。然有自其全体以言者,则仁即本心之异名耳,故智亦即仁。若所谓萌蘖的心底一点微明,则正以凡夫槁亡之余,指出这点微明为其本心之乍现处,令人认取。所谓清夜自思时,好见此气象。”易君又问:“存养与经验事物同时并用,恐有障碍。”熊师批答云:“‘视思明,听思聪。’聪明即是明智也,何至障碍存养?岂是要不视不听乎?”
程肇熊来书谓:近感修养之不足,欲得熊师一言,榜于坐右,终身行之,托吾转请熊师,遂书一纸示之如下:
吾闻尼父之言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维先哲人,成己而成物在其中。己未立达,其如人何?释氏大乘之说,乃云菩萨未自度先度他。此因病发药之言,小乘自了,故以此对治之耳。不善学者,忘其自己而汲汲问世,或且愤世之无可如何,不省自己之无可如何。“吾末如之何也矣”,为此辈言之也。清季以来,人人攘臂救国,而国以救而益危,高言爱人而卒至于人相食,此其故何邪?岂非并心外驰而不务自爱自救者贻之患邪?肇熊学士因笑春索书以为户席之箴,不可以无答,遂书此贻之。
熊十力 二十九年九月
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先生有示[张]立民、笑春、以风书云:“竟无先生授意门下小生如刘如景者作文拨我。景生出自东大,稍有识者知其知识如何,闻其对吾谩骂。桀犬吠尧,良不足怪。窃为竟翁惜之耳。不当令后生小子如此。陶开士来书痛诋及于马先生,此人无知,又何足计邪?吾十六年由北都过南京见陶老而就学于竟翁,谦谦问好,均与翁友。此吾平生好善之意也。若其知识则非吾友也。人若不自知,妄依门墙以渡人,此亦可哀,不足鄙也。吾于竟翁本同禅宗参学性质。宗门参学往往有承启悟而不相师者,此义不可以俗例论,特非其人不可语斯义耳。注意。竟翁于书册有启复学之功,于道理则自己未开悟,遑问悟人,乃亢颜为师亦过矣。吾书以“翕成变”为骨子,变而已矣,无实物也。此纯是般若照见五蕴皆空之旨,龙树宁有过之?而谓马先生之序语有失言乎,非法眼乎?以翕似质,假立色法,以健而神,假立心法。《明心上》章明至健而不物于物之义如此,方见心之所以为心,将宇宙论与生活论打成一片。此为东言真血脉,而西洋谈心物问题者皆戏论可知已。至全书总纲即在智慧:分别自性觉故,本无依故,斯之谓智;分别事物故,经验起故,斯之谓慧。以此观于华、梵而得其通,通依智故。观于东西而得其异,西洋人唯限于慧故。此等大义可不章明之而忍反对邪?”
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论立民、[张]誖言、笑春、以风云:“《破破论》谈真如及缘起,各段都是佛家根本义,都抉发得明白,可惜能解者太少耳。《新论》之翕义无人理解,真是可惜。本体是甚么,不能说,只能在本体流行处说翕,就是显其流行之妙。以物与心身的问题用翕义表现,真是如语者、实语者、不妄语者,此义深思愈见深微广大,谅你们仍是漠然也。大化之流行,总须有个翕,不然,无以显。翕即成物,未有无物之一刹那也。无之即化不行,而乾坤熄矣。笑春有一次信说,不了此义。近如何《破破论》似无甚闲言?彼原文太无道理,而今人对此学、此文字又都无分辨力,故不能一一辨之,过简实不行也。今日只是人失其性,人无人气,此风何可挽?欲与言反己之学,吾觉实是不行。虽孔、释复生,恐亦唤不起也。中年及青年人稍染洋风者,便是满脑子物质的科学的,他又只逐求舒服的过分的享受之欲,其如之何?吾今年上堂凡五六次,都不曾讲甚书,只说此方学问要在反躬体验,切不可用科学方法来理会这个道理。千言万语,大抵欲明此义,而学生似愈听愈不高兴。后来还是拿起书本子,即《新论》。随文稍说,他似乎还比较能听一点。吾总苦于学校教书之为难。近稍阅辩证的唯物论,真是矫乱之至,不好对付。今日欲讲明正理,真是不易。谢子厚好人也,其知识是无办法。吾昨示彼数语,仓卒间随写有多不洽处。即彼所记吾语又全乖吾意。然此等出版物,亦不过随时毁坏,不必有何恶影响发生也,亦不足计也。其所送处亦都无关学问也,大抵是七乱八糟就知识言。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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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编者注:《熊逸翁先生语》系王星贤依李笑春记录整理,时间是三十年代初,地点在杭州。此系手钞本。此外,还有《答龚海雏》(1939年8月)、《答王守素》(1939年8月)、《与朱孟实》(1943年8月3日)、《致王星贤》(约1946年7月20日)、《致王星贤》(约1946年秋冬)、《与谈壮飞》(1947年1月6日)等,均是王星贤手钞的。所有这些钞件,星贤先生在本子前题名《逸翁集》。此集中还有熊十力与吕澂论佛学书。《逸翁集》手钞本,由王星贤家属送给北大图书馆。这批资料与王先生生前寄给我们的熊十力致王星贤等书札十二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