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漫香殿的清风阁,在一片如海的梅林之中,林中梅香四溢,花开如雪。
漫夭伏一在窗前桌案上,一手按住一张宽大的白纸,一手执笔画着什么。她黛眉微蹙,表情极为认真,头垂着,纤细的颈项弯出优美的弧度。长发从耳边滑落,散在同样雪白的宣纸之上。周围堆满了陈旧的书简,那些书简上是有关于兵器与战阵的资料。
这几日,除了晚上睡觉以及和无忧一起用膳的时间,其它时候,她全部一精一力都用在了这上头。听说北朝边关大捷,南朝在玉上国的大军也在还朝的路上,这一年南北朝各自平定边关,如今两朝边关已定,估计不久就要相互开战了。南朝大军的数量虽与北朝相当,但有一半以上是新兵或降兵,如果没有优良的装备和武器,即便谋略过人,打起仗来,也十分吃亏。而这个年代的装备和兵器,无非就是盔甲、战马、矛、盾、弓、一弩一、剑……单独的某一样,不是攻就是防,却没有一样能将攻防结为一体。
她兀自凝思,全然不觉外面天色已黑。直到笔下的绘图成型,她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微微扬唇,双目之中流转的光华,令空中高悬的满月也黯然失色。放下笔,守在门口的宫女连忙进屋道:“一娘一娘一,晚膳已经热了四回了,您快去膳厅用膳吧。”
漫夭一愣,看了眼暗黑的夜色,这才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在这里坐了好几个时辰。她扭头道:“这么晚了,皇上还没过来吗?”
宫女忙道:“回一娘一娘一的话,刚才祥公公过来传话,说皇上今晚有事,不过来漫香殿了,皇上让一娘一娘一自己用膳,不用等他。”
漫夭微怔,他们说好,无论多忙,晚膳一定要一起用。她皱了皱眉,问道:“可还说别的了?”
宫女摇头。漫夭拿起桌上的绘图,走到膳厅,见饭菜又有些凉了,对宫女吩咐道:“再热一遍,热好了送去龙霄宫。”既然他有事不能过来,那她过去好了。
宫女抬头“啊”了一声,屋里其它几个宫女相互望了一眼,眼中竟有担忧和闪烁。
漫夭眉头一蹙,凝眸问道:“怎么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都不做声。
漫夭心知有事,不禁沉声道:“你们有事瞒着本宫?”
宫女惊惶跪道:“一奴一婢不敢……”
“快说!”漫夭低眸睥睨着她们,面色一沉,语气冰冷。
宫女们见她动了怒,心里害怕,但仍旧低着头犹豫着不敢开口,一名年纪较小的宫女忍不住了才说道:“宫里来了一位桑小姐,住进了漪澜殿。听说这位桑小姐年轻貌美,唱歌唱得可好了……”
“萱儿!别胡说!”年长些跪在最前面的宫女面色一变,忙斥了一声,道:“桑小姐再美也不及咱们一娘一娘一的万分之一,一娘一娘一天人之姿,哪里是一般女子可比?一娘一娘一,一奴一婢……一奴一婢听祥公公说,今天新军发生暴乱……”
宫女本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但这消息着实令漫夭大吃一惊,她连忙问道:“是因为流言吗?”竟已经激烈到这种地步了?
宫女犹豫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道:“新兵不服从管制,说项统领是一娘一娘一您的人!”
漫夭眼光一凝,“那桑小姐是新兵暴乱之后被召进宫的?”
宫女再度点头,漫夭心沉如水,新军暴乱,他不去想办法平乱反而召了桑鸯进宫,是什么意思?
“桑小姐现在何处?龙霄宫吗?”她拧眉问道。
另一名宫女忧心回道:“是的,一娘一娘一,听说今晚,就是她陪皇上用的膳。一娘一娘一……你快想想办法吧!现在宫里私下里都在传,说……说一娘一娘一很快要被打入冷宫,说桑小姐会当皇后……”
“快住口,别瞎说!”年长的宫女慌忙阻止那嘴上没个遮拦的宫女,并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忙道:“一娘一娘一,您别听她们瞎说,皇上对一娘一娘一的一宠一一爱一宫里上一上一下一下谁不知道啊?就算桑小姐真进了宫,在皇上的心里头,也还是只有一娘一娘一您一个。一娘一娘一,您先用膳吧,别饿坏了身一子。”
漫夭攒紧了手中的东西,尖利的指甲刺透那白色的宣纸,钉在自己的肌肤之上。她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望着他平常坐的位置,面色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不安。
宫女们担忧的望着她,过了许久,漫夭才淡淡道:“都撤了罢。”
“一娘一娘一您……”
“撤了。”她重复,声音冷冷冰冰:“你们都退下。”
宫女们应声退出,漫夭在屋里踱了两圈,五指发白。
冬日的晚风很一陰一冷,拍打着雕花窗格,呼扇着凉白的窗纸,不曾合紧的窗子吱呀一声被掀一开,冷风透窗直入,掀动她一头银丝如雪飞扬。
朝臣相一逼一,军心动荡……到底是什么人暗中做手脚,利用她的白发大做文章?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让她被打入冷宫吗?怕是没那么简单!无忧能召桑鸯进宫,这是肯定跟桑丞相脱不了干系,只是那桑丞相在一江一南的根基太深,满朝文武几乎有一半是他的门生,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拔除,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拿到他犯下大罪的证据!
她想了想,转身看了眼外面暗黑的天空,快步走了出去。
漫香殿离龙霄宫不远,她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龙霄宫门外,远远的便听到里头传来丝竹之一声,伴随着女子的歌声,那歌喉仿佛百灵般婉转清灵,极为悦耳动听。她心头一沉,还没进门,就被门口的侍卫恭敬有礼地拦下,道:“请一娘一娘一稍等片刻,容卑职先向皇上禀报。”
漫夭心间一凉,望着前方灯火辉煌的宫殿,直觉地阻止道:“不必了!本宫只是路过而已,过来看看,就不进去了。”
她这样说着,心中一片悲凉,从什么时候起,她来这里也需要提前通禀了?
黑夜里的灯火格外的耀眼,空中圆月皎洁,将宫殿外的树木投在地上的一陰一影拉得很长。这宫中已然熟悉的一切,在她心里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出门之时忘了披上外袍,此刻冷风直灌,她只觉浑身发冷,连心也一起冰凉,就如同她脚下青白的地砖。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直入肺腑,她凉凉地笑了笑,喃喃道:“真冷!”没有了那一双一温一暖的手扶着她,这日子冷得就像是结了冰。
她又望了眼那座宫殿,想了想,最终还是缓缓地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为什么不进去?”刚离开龙霄宫,一直远远注视着她的萧煞便出现在她面前。他以为她会进去,因为她这样骄傲的女子,一旦确定了自己想要什么,便不会容许有人破坏。
漫夭顿住脚步,进去做什么?他说让她相信他,她就该相信他!如果经历那么多波折,他还不值得她信任,那她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人生已经很可悲了,她却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扬着下巴,目光望向遥远而黑暗的天际,淡淡笑道:“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说罢不理会萧煞的怔愣,径直离去,凉白的月光倾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之上,让人看了不禁心疼。
清风殿外,梅林之中,她叫人取来一方琴,独坐于亭台。遣了所有人出去,整个漫香殿,她孤身一人,冷月相伴。
琴弦拨动,寂寥的音符如叮咚的清泉自苍白的指尖流淌而出,带着她此刻惶然不定的心情,萦绕在这寂静深宫的夜里,沾染上夜的萧瑟凄凉。
对面清风殿里一抹昏黄的灯光烛影在风中摇曳,照不亮外头的漆黑。
她忽然在想,当年的云贵妃看临天皇娶了傅鸢,她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哀沉痛?在傅鸢盛一宠一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令人绝望的漫漫长夜?若是这个世界的女子也就罢了,从小被灌输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之事,那样至少容易接受一些。而可悲的是,云贵妃与她一样,从那个男一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社会而来,在她们的思想之中,爱情就应该是一心一意,容不得第三人踏足。
“无忧,但愿你不要让他们的悲剧在我们身上重演!”
一夜无眠,她静静地坐在梅林之中,望着天,思索着,没有血乌,有什么法子可以遏制住她白发妖孽的流言,尽快平息这一场有心人恶意掀起的朝堂与军队的暴乱?
东方发白,她抬手一揉一一一揉一阵阵发紧的太一陽一穴一。
这时,林子里走进一个人,她转眼看去,竟是萧可。不似平常那般一见她便来挽着她的手臂,而是低着头慢慢朝她走过来,面色少有的凝重,眼眶微红。
漫夭奇怪问道:“可儿,你怎么了?”
“公主姐姐!”萧可轻轻叫了她一声,咬着嘴唇,目光有些躲闪,似在犹豫着什么。然后垂下头,声音极轻道:“公主姐姐,皇上他……”
提到宗政无忧,漫夭心头一跳,皱眉道:“他怎么了?”她竟不觉自己的声音带了些许的颤意。
萧可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漫夭失了镇定,口气急道:“到底什么事?快说呀!”
萧可道:“公主姐姐……您自己去龙霄宫看吧。”
初亮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浓雾。宫道两旁的树木挂着清冷的露珠,在女子经过之时,那露珠恰好迎风晃了一晃,滴落下来,打在她清冷的眼角,像极了心头那无法流一出的眼泪。而她对那如冰一般的一温一度毫无所觉,连抬手拭一下都不曾。
龙霄宫在望,她走到门口,这一次竟然没人阻拦,她径直入内,看到寝宫门窗紧闭,她忽然犹豫,感觉自己的身一子在轻轻一颤一抖,原来她还是会害怕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顿住身一子,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她自己抑郁且沉重的心跳,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半点声音。
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内心激烈斗争中,她终于鼓起勇气,推开华美厚重的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凌一乱不堪,仿佛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搏斗。
冷风呼一呼灌入,撩一动屋内唯一还完好无损的雕花大床。床上明黄色的床幔在风中摇摆,掀起的波澜,晃得人眼睛疼。
她紧皱眉头,望了眼床前地上散落的那再熟悉不过的衣物,那上面竟有斑红血迹。她目光一震,再没多想,快步来到床前,一把撩一起床幔,床上竟空无一人。明黄的锦被被掀卷在床角,白色的床单不似往日的平整,皱巴巴的全是褶子,仿佛每一寸都被人用手狠狠攢过似的。床头枕边,白色之上竟也有大片的血迹,刺目惊心。
“来人,来人!”她惊得转头大叫,心慌不已。
宫外的太监闻声立刻进了屋,小心问道:“一娘一娘一有何吩咐?”
漫夭指着那些血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太监探头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竟有惊诧之色。忙跪下磕头道:“一奴一才不知,一奴一才该死!昨夜皇上遣了这宫里的一奴一才们都出去,让一奴一才们不得吩咐都不准进来。”
漫夭一怔,扫视整间屋子,发现地上有一个被摔成两瓣的瓷碗,碗中还有少许的褐色药汁,已然凝固。她弯腰捡了起来,眼角瞥见门外似是想进又不敢进来的萧可,沉声叫道:“可儿,你进来!”
萧可见被她发现了,这才慢慢挪步进来,低着头,目光瑟瑟。
漫夭眼神犀利,紧紧盯住她,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碗里装过什么东西?你若不说,以后就别再跟着我!”
萧可一惊抬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冷厉决绝的表情,慌忙道:“我说我说,是,是……是逆雪……”
漫夭手中的半边瓷碗在听到“逆雪”二字之时,“咣”的一声掉在地上,又摔成了几瓣。那带着几分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屋子,仿佛要刺破耳膜。萧可身一子一颤,立刻哭道:“公主姐姐,对不起,我,我……我不该把逆雪给皇上,可是……”皇上他非要不可,她一向很怕他,不敢违逆皇上的意思啊!
后面萧可说了什么,漫夭都听不见了。在她的耳中,只剩下逆雪二字。听说逆雪是一种罕见之毒,极为霸道,不会要人性命,却会让人血脉逆转倒行,有如万箭穿心,肝肠寸裂……服此毒者一夜白头,减寿十年!
漫夭身一子一晃,踉跄大退了几步,身后的太监眼疾手快,忙扶了她,却被她挥手推开。她愣愣望着躺在地上碎裂的瓷碗,心口像是有人拿刀在狠狠剜锯,喘不上气。
“皇上……人呢?”
太监忙道:“回一娘一娘一的话,皇上去乾和殿早朝了。”
漫夭朝着乾和殿一路小跑而去,也不顾及路上宫女太监们奇怪的眼神,当来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之权利的殿堂,却发现殿内同样是空无一人。
“皇上呢?皇上去哪里了?”她抓了名守卫急急问道。
守卫回道:“军中暴乱,皇上刚刚带领众位大人去了北面军营。”他话未落音,漫夭人已消失在他们眼前。
新兵军营在一江一都的北面,她叫人准备了马车,直奔军营而去。
“什么人?”军营门口的守卫拦住马车,厉声喝问。
车夫斥道:“大胆!车内是皇妃一娘一娘一,还不速速退下。”
守卫们一愣,面色有些慌乱,相互望了一眼,跪下行礼后,其中一名守卫昂首铿锵道:“军中有规矩,女子不得擅入,一娘一娘一请回。”
漫夭一撩车帘,哪里管它什么规矩不规矩,她现在只想立刻见到他,立刻!飞身跃上前方马背,夺过侍卫手中长槍,反手砍断黑马与马车之间连接的缰绳,猛一挥鞭子,那马朝着军营里头狂奔而去。守卫们不料她有此一着,竟然震住,等反应过来,她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
新兵一操一练场,一望无际的广阔。十万人,鸦雀无声。
大臣们低低垂首,面上一片肃穆,身着将服的项影单膝跪在皇帝的脚下,一操一练场中的将士们因为皇帝的驾临在一片暴乱声中突然安静下来。
近来军中流言:皇妃一娘一娘一红颜白发必是妖孽转世,有她在皇帝身边,国家必亡!将士们从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而今,仰望着高台之上尊贵无比的帝王,那些让他们暴乱的根源却再也不能成为理由。
十万人无队形章法,凌一乱地站在一操一练场中。他们手执长槍,目光震惊地仰望着气势恢宏无边的高台上身着黑色龙袍的皇帝,他有着俊美如仙的面孔、尊贵如神的气势、邪妄如魔的眼神,而最令人震惊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被他们视为妖孽的象征——满头白发!
十万将士,皆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们的皇上怎么也是一头白发?他们可以怀疑皇妃是祸国妖孽,那只是在他们眼里可以随意废掉的一个后宫女人,但是,被他们所承认的至高无上的生命主宰者,一国的帝王,绝对不能被称之为妖孽!因此,面面相觑,先前的激昂抗议全部如烟消散。
此刻,高位之上的帝王目光深沉锐利,睥睨众生的姿态俨然天生的王者,而他那一头变得雪白的长发衬着邪妄冷冽的气势,像是神与魔的结合,让人不自觉就匍匐在他的脚下,觉得若不臣服于他,便是天地不容!他凤眸朝底下冷冷一扫,全场将士皆是心神一凛,立即如一浪一潮般地跪倒在他的脚下。忽然抬头,满面愧色道:“一娘一娘一宽厚仁慈,令臣等汗颜!臣等身为朝廷重臣,妄信流言,不辨是非,冤枉了一娘一娘一,实在……愧为人臣,请皇上、一娘一娘一下旨责罚!”
不得不说,丞相确实很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在这些大臣里头,除明清正以外,丞相可以说是最清醒的一个,那一日大殿之上,他虽有力谏,但句句皆是从国家大局着想,未有一句骂词,倒让人无从罚起。漫夭笑道:“丞相鞠躬尽瘁,一心为国,纵然有些不足,
以后改了就是。本宫受些委屈不要紧,只希望通过此次事件,各位大人将来在对待国家政事之时,莫要只用眼睛和耳朵,凡事多用些心才是。”
丞相恭敬道:“一娘一娘一说的极是,臣等谨遵一娘一娘一教诲!”
“谨遵一娘一娘一教诲!”群臣再拜。
漫夭点头,微微笑道:“好了,这件事过去了。都起来罢。”让满朝文武一直跪下去也不好看。
众臣抬眼看了看面色一温一和娴雅的皇妃,再看向依旧面色不善的皇上,犹豫着又垂下头。没有帝王发话,无人敢起。
漫夭碰了碰宗政无忧的手臂,对他使了个眼色,差不多就行了!
宗政无忧看她一眼,想了想,起身,也不让人扶,径直跳下马车,然后朝她伸出手。
漫夭笑着将手递给他,正准备下马车,却被他直接抱了起来。她心中一惊,他这是干什么?这可不是在皇宫,这里也不只有百官和宫廷禁卫,还有黎民百姓,这怎么使得?她微微挣扎,在他耳边小声道:“无忧,这里这么多人,快放我下来。御辇就在前头,没几步
道,我自己走。”
宗政无忧仿若不闻,也不看她,只收紧双臂,不让她挣扎。
踏上红地毯,他走到百官面前,顿步,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方道:“皇妃身怀有孕,不可一操一劳。朕不在朝中的这段期间,朝廷政务,仍由明一爱一卿协同丞相共同处理,非是难以决断之事,不准打扰皇妃养胎。”
明清正闻言面色大喜,无比真挚道:“臣领旨!皇妃此行出使尘风国顺利归来,本是一喜,现又身怀龙种,这是双喜临门啊!臣,恭喜皇上,恭喜一娘一娘一!”
其他大臣们也都反应过来,喜悦之色跃上人们的眉梢,群臣连忙恭贺。
对于一直担忧帝王子嗣的大臣们来讲,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安然度过此劫,更值得他们庆幸。
一陰一鹜顿时散尽,恭贺声此起彼伏。整个一江一都城门口,蔓着一片喜气。
漫夭面上洋溢起即将身为母亲的喜悦,她差点忘记,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他们皇帝的孩子,也许那就是未来的储君。在这个年代,怀孕的妃子往往能享受一般人所享受不到的待遇,那她是不是可以因此安然享受帝王的一宠一溺,不用担心他人再论是非?
似是被这样喜悦的气氛所感染,她心中有些酸涩。自从怀孕后,她虽有喜悦,但更多的却是担忧,先是不确定孩子是否能保住,后又为事情尚未办成而费尽心思,如今一切顺利,她是否可以安心养胎,等待她的孩子平安降临?
幸福的喜悦令她面色染上一丝红晕,如同隐现在天边最美的一抹红霞,那颜色,美得炫目。
宗政无忧低眸看着她的脸,那一抹幸福的神色,令他心头一动,眼光便有些痴了。他一温一柔的抱着她,在万人注目之下,缓缓入城。
走到御辇跟前,她以为他会将她放到御辇之上,可是,没有。宗政无忧在御辇前并未做任何停留,而是径直走过御辇,漫步在红地毯之上,朝着皇宫方向,每一步都踏得稳健。
她愣了愣,仰起脸庞,心中不解,嘴上却是玩笑道:“为什么不上御辇?你不会是准备就这样抱着我走回皇宫吧?”
“有何不可?”他的声音带着淡而柔软的笑意,语气却不似玩笑。
漫夭怔住,他是认真的!从这里到皇宫,以这样的速度,起码也要走上一个半时辰,相当于三个小时,那得多累!她忙阻止道:“别,我们还是坐御辇吧。太远了。”
如果换做是一般女子,被一个帝王如此毫无顾忌的一宠一着,定会欣喜若狂,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可是,对她来说,别人是否知道、是否羡慕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疼他!尽管被一宠一着的感觉很幸福,可她不想用他的辛劳疲惫来一交一换。
宗政无忧道:“阿漫别动!我想抱着你回去。只有抱着你,你才不会累,才能陪我走的更远!”
漫夭一愣,抬眸深深看她,清晨的一陽一光照在他如仙般俊美绝伦的面庞,他眼中那如魔一般冰冷邪妄之气微敛,透出隐约但却深沉的一温一柔缱绻,还有一抹淡不可见的忧伤。自从醒来后,她总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不由笑道:“你这样一宠一着
我,不怕我翻天?”
宗政无忧笑道:“我倒真想把你一宠一翻天,可你总是太理智。”
她笑道:“理智些不好吗?”
“好,你怎样都好。”甜蜜和苦涩融合,漫在心间。他们旁若无人般说笑,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二人。
这一日的清晨,一个帝王对待妃子的一温一柔一宠一溺就这样毫无顾忌的展一露在万千人的眼前,与他们平常耳中所听到的冷酷高傲行一事很绝的皇帝形象大相迳庭,看痴了路边的男一女老少。
鲜亮的红地毯一直蔓延着,看不到尽头。道路两侧,伏跪的百姓无数。有看热闹的,有崇敬膜拜的,也有挤破头只为一睹帝妃尊容。
而皇帝身后,是空着的华丽御辇,文武百官,禁卫军两万。
他就那样抱住她,面色一温一柔,眼眸情深,在万人瞩目下无所顾忌的前行。他就是要告诉这南朝的官员百姓,告诉天下人,也告诉那些总在背后设计一陰一谋破坏他们幸福的人,即便他们费尽心机,不论世人怎样评价,这一生,他予以她万千一宠一一爱一,无人可以改变。
他轻垂眼睫,对她叹道:“阿漫,我欠你一场婚礼。等天下大定,我再补上。”
她轻轻笑道:“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你不说我都快要忘了。”
登基之初,他册封她为妃,对她说:“我欠你一场婚礼。”
耻辱未雪,无以成婚,如今,她已身怀有孕,他还欠着那场婚礼,便觉得对不住她。可母仇未报,父皇还在仇人的手中,一江一山分裂,他们无法行那欢欢喜喜的大婚之礼。
漫夭搂着他的脖子,额头贴着他侧面脸庞,她望着这绵延的红地毯,心中只觉得幸福。其实,这样的情景本身就像是一场隆重的婚礼,虽无仪式,但却有他用行动所表达的誓言。那是一种心灵的默契,她懂得就好。于是,她笑着说:“没关系,我不在意那些虚无的
形式。你也不用在意。”
她只想一直这样过下去,幸福,从来都不在于形式。
宗政无忧微微叹息:“我知道你不在意,可我不想委屈了你。”
“不委屈,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她摇头,在他怀里幸福的笑,可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浮出眼眶。这一生,她来此一趟,认识他,一爱一上他,能得他如此倾心相待,她何来委屈?
萧煞跟在他们身后,垂着眼睛,看不出他眼中情绪。萧可从后面跟上来,扯了扯他的手臂,跟他打招呼:“哥哥。”
萧煞应了一声,转头见她脸色不大好,皱眉问道:“怎么了?路上累了吗?”
萧可眼光一闪,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冷炎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眼光淡漠,萧可抬头道:“没事。”
萧煞点头,“恩”了一声,继续垂目前行。
冷炎偶尔抬眸,看到在他的主子怀里的女子抬头时幸福的笑脸,还有这平常不苟言笑的帝王柔和的侧容,冷炎常年冷漠的面容也跟着柔和了许多,不禁回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主子也如一个普通人那样会笑了?是从皇妃出现以后吧?他忽然黯然了双眸,垂首
,几不可闻的叹息。
浩荡绵长的队伍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皇宫门口。
宗政无忧的步子依旧稳健沉缓,没有半点燥乱。
漫夭又觉困顿,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就想睡觉。奇怪,她已经睡了十五日,为何还会困?难道是怀孕的缘故?也不应该啊!
这时,一只白鸽从北方展翅飞来,在他们头顶盘旋,冷炎抬手,那只白鸽便落在他手臂上。他伸手取下阿漫?”
漫夭手被抓住,身躯微颤。她缓缓回头,对上那双深情浓溢又带着一丝恐慌的眼眸,那往日令她倍觉幸福的一温一柔如今却令她觉得自己万恶不赦。她一直追求一心一意的感情,却怎么都没想到,她自己竟然违背了这条规则,亏欠了两个男人。
“对不起,无忧。对不起!”水雾迷蒙的眼满是愧疚和哀伤,她垂下头轻声呢喃。
宗政无忧心头一跳,浓眉紧蹙,“为什么说对不起?”
漫夭轻轻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深吸一口气,那呼吸便如刀子一般割据着她的心。她慢慢挣脱他的手,掉头往启云帝走去。
小旬子已经命人从大殿内搬出一张椅子,将帝王安置。他是那么安静的坐在那里,清俊儒雅的面容一片祥和,嘴角挂着一丝隐隐的笑意,似是满足,又似是不甘。他的目光看着前方,正是漫夭的方向,仿佛在对她说:“容儿,你没事就好。”
漫夭看着他,咬紧唇,泪水蓄满眼眶,她拼命睁大眼睛,抬高下巴才没让它落下来。走近他身边,在他身侧缓缓蹲下,她的手颤一抖着轻轻碰一触他曾经一温一润的脸颊,触手冰凉。
他真的……死了!
那个有着清俊儒雅气质的男子、月光下一身光华的少年、一陽一光中尊贵无比的帝王……他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她!至死也没有说过一句他一爱一她。他甚至在临死的那一刻,清楚的知道她心里对他还有着怨恨……可是,他从没有为自己澄清过什么,他只是默默的用他的鲜血和生命,无声的证明着他那比大海更深比天空更广阔的爱情。
这个男子,为了她,连自己的一尸一体也没有放过!
他的面容那样平静,仿佛这样的死亡本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痛苦,可漫夭却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些日夜的挣扎,那些埋藏在心底里无法说出口的一爱一恋和苦楚。
一股窒息的悲恸从她心底疾窜而出,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她不可自制的伏了身一子,在他手上泪如泉一涌,一抽一泣无声。
“齐哥哥……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句话。
一直以来,她以为她只是漫夭,以为容乐的一切与她毫无干系。这几个月,她漠视他的感情,可以做到毫不在意他的付出,刻意的不去管他的生死,她以为那是他欠她的。却不知,原来,亏欠的那个人,一直是她自己。
当一切揭开,当记忆恢复,真相竟如斯残忍!
这个男子,也曾经是她心之所一爱一,只是,她忘记了。
一颗“天命”之毒的药丸,封存了她十七年的岁月,封存了她对他的感情,却没能封掉她前世的记忆。而她,竟带着那些记忆……又一爱一上另一名男子。
“齐哥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无法像三年前的他那样在她生命垂危时,可以毫不留恋的决定随之而去,她在这世上还有无法舍弃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该怎么办?这一生注定欠下他的,永远无法偿还。
宗政无忧望着她伤心欲绝的表情,整个人僵在原地,不能动弹。他意识到,问题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容齐于她,也许不只是欠下一条命那么简单。他皱着眉,双手紧一握,在高台的边缘,在冷冽呼啸的狂风中,一动不动的看着。
她凄哀而绝望的声音传到高台之下,宗政无筹也拧了眉,朝着高台飞掠而来,站在宗政无忧的身边,望着心一爱一的女子像是迷途的孩子一般无助哭泣呢喃,因着心中的悲痛而颤一抖着身一子,他既心疼,又为自己难过。他不禁在想,如果他死了,她是否也会如此伤心?
启云太后面容僵硬而麻木,她怔怔望着被小旬子扶着的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容齐,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个孩子,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而他,已经死了!她脑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空白,甚至连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上了高台都不曾发觉。她以为她不一爱一这个孩子,甚至一直恨着,将她对那个男人的憎恶和仇恨全部加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尽管知道他很无辜。她把他当成是一颗棋子来培养,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孩子活不过二十四岁,原以为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此刻,她心如钝刀狠狠割据,力气被一抽一离了身一体。
一胡一总管扶着她的手,担心的望着她,悲声劝道:“太后一娘一娘一,请节哀。”
节哀?这个词她听到的太多了,二十多年前,她就是在节哀的劝声中走入了她人生中的悲哀之路。她慢慢回神,扶着椅子站起身。看着跪坐在容齐身边的女子,冷冷道:“你不下去陪他,还等什么?”
漫夭握住容齐的手紧了紧,低下头,泪水滴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溅开,如同被残酷的命运狠狠碾碎的一颗心,残碎过后再无法拼凑完整。
启云太后见她不说话,她残忍的勾起唇角,冷笑道:“原来你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你不值得齐儿为你做那么多事!三年前你们原本都该死的,如果不是齐儿瞒着哀家,偷偷给你用了护心丹,你以为你那中了‘天命’的身一体能抵得住销一魂散的烈一性一?哼!销一魂散,其实根本就解不了,中之必死。如果齐儿不救你,你就那么死了,你觉得,他们两会怎么样?”是化悲愤为力量,决一死战?还是万念俱灰,痛至心死?无论哪一种,都是她所期盼的。
漫夭震愕,难怪小旬子说,容齐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原来如此。销一魂散是她叔叔“千毒圣手”秦申所制,为她父亲秦永所不齿,她对此知之甚少。而她的叔叔,她只见过一面,在父母出事的前一个晚上,她听到父亲和叔叔在书房起了争执。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也同样震愕。
启云太后道:“为了那次过错,你可知他承受了怎样的惩罚?”
漫夭十指皆颤,哭道:“你把他怎么了?”
启云太后道:“哀家停了他六个月的药!你知道停了药,他会怎样吗?七窍流血,如蚁噬心,生不如死……他为你足足承受了一月之久,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却仍不妥协。你……应该以死相报!”
漫夭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帘幕后的那个模糊的脸孔。这个人,真的是一个母亲吗?她怎么能残忍到用那么惨烈的手段去惩罚自己的儿子?漫夭瘫坐在地上,胸腔一内急剧震动,她用手紧紧一抓住胸口,脸色惨白,双一唇颤一抖,上不来气,心头窒痛得像是要死掉。
宗政无忧一见她这似是要背过气的模样,大步上前,拉过她,手掌贴住她背心,用内力护住她心脉,让她不至于昏厥。他皱眉道:“不是解了毒了吗?怎么还这样?”
漫夭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心口还是痛。她咬着牙,看魔鬼般的眼神看向启云太后,“你真的不配做一个母亲!你简直是在玷污母亲这个伟大的称呼!”
启云太后眸中划过一丝沉痛,嘴上却笑道:“这些算什么?对齐儿来说,身上再痛,怎么比得过他听说你一爱一上宗政无忧那一刻的心情!他一向最恨别人背叛,可是为了能让你活着,他亲手把你送入别人的怀抱,还得咬牙吞声,承受你对他的恨。你说……这世上,哪里还有他这么傻的人?”
启云太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擂击在漫夭早已破碎的心上。她呆坐在地上,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十一月的寒风凛冽刺骨,刮过她苍白的面颊,寸寸凌迟着她单薄的身躯。宗政无忧眉头紧锁,望着她失神的样子,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启云太后欣赏着她痛苦至极的表情,她就是要让她愧疚,愧疚到永远都忘不了容齐,永远也不能再感受幸福。复仇对她而言,结果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个复仇的过程。看着他们痛苦,见证他们的生不如死,这就是她的目的。既然那些人毁了她的人生,让她活得痛苦,那她便要让那些人最在乎的人陪着她一起痛苦。
若身在地狱,也不能只有她一个人!
“还不止如此。他为了阻止哀家的人去一江一都皇宫抓你,竟不顾一国之君的责任,枉送三十万人性命,只为救你一人……”
“你说够没有?”宗政无忧突然站起身,厉声打断她的话,这些事情每一件都足够令他心惊,每多知道一点,他的心便沉下几分。从她们之间的对话,从漫夭的神情,他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望着那悲伤到绝望的女子,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世界只剩下茫茫一片冰雪覆盖了的天地,冰冻了一切。有些事实,他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心一爱一的女子,心里曾经一爱一着另一个男人!或者,现在还一爱一着,中间只是忘记了。
启云太后笑道:“宗政无忧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吧?她就是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要找的秦家后人,秦永和襄伊的大女儿秦漫。”
宗政无忧眸光一变,微微震颤,继而薄唇紧抿,“那又如何?”
启云太后和宗政无筹都愣了一愣,这口气竟是不在乎么?
寻找多年的仇人之女,百转千回,原来那人竟是他心头挚一爱一。没有震惊之后的确认,亦无爱情与仇恨的取舍挣扎,只有微微一愣后异常平静的一句:那又如何?
沧桑历尽,转瞬成空。对他而言,她的身份,早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是她,就好。
漫夭缓缓抬头望他,目光空濛而迷茫,她和他之间,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阻隔?即便是千山万水,只要不放弃,不停留,也终有一日可以到达对方的身边。可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次比一次更遥远,远到比那千山万水更难以跨越。
她仰头望天,前路是什么?她看不清楚,眼前只有模糊的一片晦暗。放下容齐的手,她缓缓站了起身。看着宗政无忧的眼睛,那双二十多岁便染满沧桑的眼,此刻眼底隐藏着深沉的悲哀,沉得让人看着就喘不过气来。如果可以,她宁愿她的毒没有解,宁愿就那样死去,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闭上眼,胸腔一内又是一阵绞痛,令她有些站不住。宗政无忧明明没在看她,可她身一子稍微一晃,他便能在第一时间稳稳扶住她。他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一温一柔,微微冷硬,“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
漫夭心头一震,猛然警醒,抬眼,看他薄唇嘴角抿出一丝坚毅,那种深度的镇定和隐忍,是她远远不及。
深呼吸,她调头看启云太后,红一唇紧抿,冷冷开口:“我是秦漫又怎样?我爹为人正直,我一娘一温一婉善良,他们根本就没有害过人!当年的事,都是你一手策划,才害得我们秦氏满门被抄斩,还不放过我和痕儿。”
她父亲秦永本是三品将军,因偶然得到傅鸢的父亲弄权的罪证,因他心系傅鸢而不忍向皇帝告发,但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便辞官归隐,用早年得到的酿酒秘方酿出了绝世佳酿“十里香”,被傅家寻到,担心他有朝一日会一交一出他的罪证,便欲除之而后快。她母亲襄伊是傅府的养女,因受不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便私自混进宫里,向皇帝一交一出罪证。当时的临天皇登基不久,势力薄弱,在政事上处处受傅家限制,帝王之位始终不稳。他本就有心拔除傅家势力,当拿到罪证后喜出望外,但傅家势力遍布朝野,为了一次扳倒傅家,便利用那罪证大作文章,设局引傅家走上叛乱的道路,最终一举擒获,灭了九族。而傅鸢在灭族之后的第七年,设下毒计,利用十里香一箭双雕,害死了云贵妃,灭了秦家满门。
想起父母的无辜惨死,那山谷中被野狼分食的血肉残躯,漫夭心头的悲愤又涌了上来。她在前世没有享受过父母亲人的一温一暖,来到这个世界,秦永和襄伊对她疼爱有加,她与妹妹痕儿亦是姐妹情深,她特别珍惜这份重生后的亲情,可是,才不过短短七年。那七年的亲情有多浓,父母的惨死对她的打击便有多深。
怔愣良久的痕香终于回神,她愣愣的看着漫夭,似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人居然是她的姐姐!一直被她视为敌人,她三番四次想要加害的人,竟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念的亲人。而她一直效命之人,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痕香摇头,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是她?我不信,我不信!”她抱着孩子的手在颤一抖,睁大的眼睛瞬间盈一满了泪光。
“痕儿,”漫夭唤着她的声音很一温一柔,就像小的时候叫她时的样子。而她的眼神,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幽远哀伤,她看着痕香的眼睛,用轻缓的语调轻轻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爹一娘一送我们离家之时对我们说的话?爹说:‘漫漫你比痕儿大,以后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被坏人欺负了……’”
痕香心底一颤,许多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她哭着接道:“她看起来总是老气横秋的,其实只比我大一点点,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爹一娘一如果不信,等我们回来,你们问她就是了……”以前那么轻松调皮的话,如今在这样的情景下被她们姐妹两说出来,全是心酸。泪珠一串串从痕香的面颊滚落。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这一走,竟是与父母一陰一陽一两隔,姐妹天各一方。
“对不起!”痕香哭着说。她们曾经是这世上最要好的姐妹,那美好的童年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温一暖。一别十三年,再相见,一个太一陽一西照,倒映在皇宫地面的血泊之中,鲜红得刺目。
皇宫,宣德殿外广场。这里是皇宫之中最为广阔的一处,宫墙巍巍,将这世间的权利和欲一望都困在了其中,历代宫廷一陰一谋政变,无不与之息息相关。太子的登基大典就在此举行,可惜还未正式开始,就已经如被血洗,平日里洁净的地面,此刻被鲜血浸染,先前的皇宫守卫,一尸一首四处可见。
太子宗政筱仁身穿龙袍,头戴帝冠,却丝毫没有皇帝威仪,只因迎面走来的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白衣男子。
面容冷酷,眸光邪妄,虽一身白衣却气势无比,明明浴血而来,但全身上下不见一滴血迹,想必他的下属在浴血杀人时还顾及到不能让血溅到他们的主子身上。
“七,七皇弟!你是怎么进来的?”太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瞪大眼睛惊骇问道。这个时间,宗政无忧不是应该在城外领着一江一南大军与傅将军的铁甲雄狮对阵吗?他怎么突然出现在皇宫里?而且只带千余人马,便将他太子府这些年来暗中培养的两万人尽数歼灭!
百官亦被震住,第一次真正见识了无隐楼的可怕!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地缓缓步上台阶,走到最高处,在太子惊惶的目光中他毫不客气地坐上龙椅。
没人敢反对。
上千名玄衣杀手分立两旁,他们手中的剑还淌着鲜血,宫门外马蹄声声践响,万马奔腾的气势震得整座皇宫都在颤一动,九皇子和禁卫军向统领带领已归顺离王的五万禁卫奔腾而入,瞬间占领了宣德殿。
一眼无际。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以及鲜血浸染的一尸一首。
太子几乎绝望地瘫倒在地,喃喃道:“城门破了?!皇宫被占领了?!傅将军人呢?传傅将军救驾,救驾!铁甲军……”
“你不用叫了!”宗政无忧冷冷瞥他一眼,语气淡淡道:“他会来,但不是来救你!来人,送太子回府。”
“我不回府!我要当皇帝,我要当皇帝!我不回府……”太子疯了般的大叫,拒绝离开皇宫,但抵不住两名侍卫的拖拽,在越来越远的视线中,他不甘心的望着那高位之上的一人一椅,终是悲哀惨笑。母妃,你用命换来我的太子位,却换不来我的皇帝宝座!那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又有什么意义?
太子被带离皇宫,百官叩拜:“离王千岁!”
宗政无忧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让起身。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一整天都不曾露面的真正的对手。
傅筹来的时候,不仅带来了五万铁甲军,还带来一张红幔大床。
楠木雕刻,龙凤呈祥,层层叠叠的大红色罗帐,随着秋日冷风轻舞飘扬,在这充满浓烈杀气和血腥气的森罗广场,形成一道奇异瑰丽的风景,并不怡人,反而显得格格不入,诡异极了。
大床的四周十二名青衣护卫手握长剑,关注着周围的一举一动,似是罗帐内有什么稀世珍宝,唯恐被人盗走一般的高度警戒。
宝驹之上,傅筹一身银光铠甲,微微抬手,铁甲军在广场入口方向,列阵排开。
有人在床边不远处,摆了一张一精一致的桌子,桌上有一蓝一白两个一精一致的青花酒壶。
傅筹朝身后招手,大军之中忽然走出一名风情万种的美艳女子,那女子用娇滴滴的能酥了人的骨头的声音唤了一声“将军”,就被傅筹一把搂了在桌边坐下,竟闲情雅致地饮起酒来,全然将这剑拔一弩一张的战场当做是风花雪月的行乐场,令整个广场的将士皆疑惑,百官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们本以为离王打进宫来,傅将军已经落败,却不料这二人的生死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宣德殿广场数十步台阶之上的龙椅上,宗政无忧巍然不动,讽笑道:“将军好兴致!”
傅筹朝他举杯笑道:“本将是看离王多日辛劳,特地为离王备了一出好戏,让离王既可大饱眼福,也可放松放松筋骨。离王不妨过来同饮一杯,共赏春景如何?”他对着守在床边的侍卫一扬手,两名侍卫一人撩一起一边重罗红幔,罗帐内的情景立时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只见雕花大床上,一名绝色如仙的女子扭一动着身躯,被撕一裂的衣摆下,粉一白修长的玉一腿若隐若现,一双莹白纤细的手拼命撕扯着胸前的衣襟,露出光滑诱人的肌肤。她黛眉紧蹙,红一唇微张,双眼迷一离凄楚,透着被欲一望折磨的痛苦,渴望得到缓解的期盼眼神,是个男人看到这等情景,无不血脉贲张,难以自持。
场内的将士开始躁动不安,一交一头接耳,这么美的女人,真是人间尤物。
宗政无忧目光只盯住傅筹,对那红帐内的情景根本懒得看上一眼,所以,他没有九皇子的震惊。
“啊?怎么是璃月?七哥,是璃月啊!”九皇子惊叫。
宗政无忧闻言一震,立即举目望去,他们的目力自是非常人所能及,即便相隔十丈距离,依旧可以看得清晰,更何况他所处位置本就在高处。红罗帐内,那张被刻入心底的绝色容颜令宗政无忧面色陡然巨变,他直觉地想飞掠过去,迅速用衣物卷住那袒露肌肤的女子。
从来都是睿智、冷静的男子总是在遭遇那个女子的一切时被轻易的摧毁了理智,九皇子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如旋风般的卷入了铁甲军的阵营之中。
脚步刚刚落地,人还未至床前,十二把利刃同时指向床上女子,迫得他不得不停住脚步。
傅筹笑道:“离王不必如此心急,既然是特地为离王所准备,自然跑不了。”
宗政无忧猛地掉头,眼中厉光直射,冷冽无比,但当他看到傅筹一温一和从容的笑容,忽然冷静下来,寻回理智,疑惑便浮上心头。傅筹对她已有真心他不是看不出来,就算要用她来牵制他,又怎会舍得将她弄成这副模样,放在十万将士面前如此羞辱?
宗政无忧沉下目光,冷笑道:“将军大方,竟将自己的妻子放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欣赏。这等胸襟气度,当真稀世罕见!”他语带讽刺,眸光犀利。也许帐中女子是她人假扮,但以她名义对她已是一种侮辱。
傅筹握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颤,遽然搂紧怀中的美艳女子,仿佛在向别人证明他对床上女人的不在乎。将酒杯送到美人唇边,美人娇一笑着饮下,他轻佻的在那美人唇上抹了一把,嗤笑道:“妻子?她这种女人,也配做本将的妻子?本将这一年来,可是一次都没碰过她。本将之所以隐忍至今,只为等待今日,一雪前耻,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离王的女人是何等的风姿卓世!”
床上被销一魂散折磨得恨不能立刻死去的女子闻言惨然笑了起来,傅筹,傅筹,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心!她忽然很想大笑,却张着嘴,笑不出声音。体内凶猛的药一性一在急速的燃一烧,一度摧毁她的理智,一逼一迫她做出会让自己羞愤致死的事情,她拼命地挣扎,用她所有的意志去抵抗药力的侵袭,然而,还是那样的无力,就算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唤醒更多的理智都无法做到。
这一刻的她,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切割取舍。
“卑鄙!”宗政无忧眯起凤眸,强自按捺住心底的愤怒,脸色平静地看傅筹抱着一个女人十分享受的表情,听似平淡道:“你以为本王会信?本王知道你们天仇门易容术高超,足可以假乱真,别说本王不信,即便本王信了,她首先也是你傅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妻子,然后是启云国的和亲公主,本王与她不过一夜风一流,早已烟消云散,你还指望本王为她向你俯首称降不成?”
烟消云散四个字传到床上女子的耳中,她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外头傅筹眼光一变,口中却笑道:“是吗?果真烟消云散?既是烟消云散,当日得知她在清凉湖有难,离王何以十万火急赶去相救?选妃宴上见她受伤,你又为何比本将还要紧张?为了帮她,将无隐楼最高信物一交一到她手上……哦,还有七绝草……那是云贵妃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吧?”他挑眉望着宗政无忧,那表情分明在说:“你说你不在意她,本将一万个不信。”
宗政无忧眉心一拧,袖中双拳紧攥,这傅筹,竟早已将他的心试探得清清楚楚。
傅筹又道:“对了,本将还没告诉离王,她服了销一魂散,若一个时辰不解,恐怕她就只能香消玉殒。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如果没被你碰过,说不定本将还有几分兴趣。不过,也无妨,你若不愿,这里这么多男人,应该会有很多人愿意效劳……当然,就算这些人全上
也解不了销一魂散的药一性一,除非,离王的易心经!离王身上的伤应该尚未痊愈,此时做这种激烈动作,还要在紧要关头控制住自己并用内力助她驱毒,这样一来,离王能否下得了床还真难说。”
“你!”
一听销一魂散三字,宗政无忧双目一睁,一陰一鹜顿生,脑海中遽然涌现十四年前的惨烈一幕。他遽然一掌拍在桌子上,咬牙怒道:“你,竟然对她用了销一魂散?”
那张桌子经不起他的一掌,木架四散,萎一靡一在地,傅筹似早有所料,一把抄起桌上的白色酒壶,目带警告道:“离王千万别动怒,这壶酒里有解销一魂散的药引,如果不小心碎了,就算你想救人,也难。”
宗政无忧眯起凤眸,眼中寒光遽盛,冷冷道:“傅筹,你信不信,只要本王一句话,你,和你的铁甲军,今天一个也走不出这座宫门。”
傅筹道:“信。本将当然信!无隐楼的人,以一敌百,本将已经见识过了,再加上这里的五万禁卫,城门外还有八万一江一南大军,倘若真打起来,本将驻守京城的十三万铁甲军或许不是对手,但是,本将有她在手,如果离王想让她死,尽管下令。”
“你!哼!”宗政无忧冷哼一声,死死盯住傅筹的眼睛,沉声道:“前些天,在猎场悬崖下,她亲口对本王说,以后,但凡她的事,都有她夫君做主,叫本王莫再多管闲,以免招人话一柄一。既如此,那她是死是活,与本王何干?”
傅筹一怔,直觉地推开倚在怀中的美艳女子,起身问道:“她真这么说了?”
宗政无忧微勾唇角,果然傅筹还是在意她的。他笑道:“不然,你以为本王会放她回将军府?”
傅筹眉头一皱,沉下声音道:“谁说她是回将军府?若不是本将提前守在西郊城外,只怕她早已远离京城,不知身在何处。”一想到她竟然要离他而去,傅筹心里又痛又怒,手中的白色青花瓷壶被捏得死紧,就差碎掉。
宗政无忧却是愣住,直觉道:“不可能!她很清楚的跟本王说,她要回将军府!叫本王日后,莫再多管闲事。”当时,他心里痛怒一交一加,生怕再多留片刻便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情来,所以才弃她而去。可她竟不是要回将军府吗?难道……
他目光遽然一亮,与此同时,傅筹却是眼光暗沉,平静不再,痛声道:“她是怕自己拖累你!她曾用她的信任,来换取本将不利用她来牵制你的承诺!从始至终,她心里……还是只有你宗政无忧!”
宗政无忧心头剧颤,虽然怀疑床上女子为他人假扮,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正好看见女子慌乱地闭上眼睛,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眼中透出的强烈渴望以及眼底隐藏的绝望和悲哀,但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宗政无忧清晰的感受到了发自女子心底的矛盾和挣扎,心底巨震,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瞳孔,是她!这个女子……竟然真的是她!
这一意识令他理智尽失,一个折身,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夺了一把剑,直指傅筹心窝。
“本王杀了你!”
傅筹目光一变,几乎是在同时抄起另一把剑,迅疾无比,迎刃相击。
“本将也很想杀了你!”
铮的一声刺耳巨响,寒光大盛,尖锐的厉声划破苍穹,坚一硬的金属铁器撞出激烈火花,四下飞一溅,激荡起杀气漫天。
周围的将士们见两方主帅竟这样动起手来,皆是一愣,九皇子眉头紧皱,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他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宗政无忧再度开口,声音沉闷道:“你可知道,前些天,她为你,竟然放下骄傲求本王胜了之后放你一马……你却如此待她!为权利、仇恨,如此糟践自己心一爱一之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本王等着那一天,看你痛不欲生!”
没人能在利用她之后全身而退,他不能,傅筹也不能。
失去了记忆,一个认不出对方。她曾恨她占据了她所一爱一之人的心,并接受命令三番五次加害于她,却不知,那是她此生唯一的至亲。
“不怪你。我们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漫夭眼带恨意,盯着帘幕之中冷眼看戏的女人。就是那个人,肆意的摆一弄着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一手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痕儿,把孩子给我。”漫夭生怕她一不留神松了手,她的孩子就要葬身火海。
痕香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小小的,可一爱一极了,她的孩子一个月大时也是这样。她就要朝漫夭走过去,启云太后却突然警告道:“你可要想好了!”
白鸽脚上用红线绑住的信条,边走边展开,看完面色一变。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前面的二位主子,微微皱眉,似有犹豫,片刻后,他将手中的信条收起。
“有事吗?”宗政无忧头也不回地问道。
冷炎上前,压低声音禀报道:“皇上,是紫翔关传来的消息。昭云郡主……出事了。”
漫夭一听,睡意顿时惊散。她脸色大变,急忙睁开眼睛,问道:“昭云出了
宗政无忧面色如常,淡淡开口,低沉的嗓音灌注了深厚的内力,道:“朕,听闻近日市井流言遍布朝野和军营,朕的家事,很得臣民们关注,所以今日,朕将早朝搬来此地,与众卿同议。来人,请各营将上来。”
一操一练场上一下子轰动起来,众所周知,帝王早朝何等庄严神圣,历朝历代,像他们这种普通的营将哪有资格参与?而普通的士兵,平常见皇帝一面比登天还难,此刻竟然有幸参与早朝,不禁激动又害怕。十几名营将神色拘谨,小心翼翼地上了高台,与心目中有如神祗般遥不可及的皇帝相隔如此近的距离,只觉得连站着都需要很大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