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销骨
“今天开会,我坐周一乐的后头,这才看清楚……”
理学院的年级周会散了场,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留在后头议论。
“你看清楚啥了,”一个短发侧边别着夹子的女孩笑着问,同时抬头去看已经走远的某个背影。
“他那白头发,实在也是太多了。”
先起了话头的那个,名叫朱莉的说:“简直数都数不清……”
“我说,你坐在院草的后头,怕是一心只在观察人家吧,还记得老师说了啥?”
短发女孩调笑。
“哪有,明明是老朱讲话太无聊,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东西,我才只好看着前头人后脑勺发呆的。”
朱莉嘟着嘴说。
大家看着院草同学远去的方向,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些雀儿也叽叽喳喳,倒是有了开春的迹象。
“不过说起来,”过了一会儿,朱莉又叹口气,道:“周一乐明明哪儿都好,就是那头发保养太差,否则,怎么会在去年的校草评选里败下阵来?”
“什么评选,还不就是你们几个社团的妹子自己搞了个网络投票。”
“还好意思说,自家学院的帅哥,你们竟然也不帮忙刷点票,居然让那个什么外院的拿了第一,谁不知道外院男生最少,简直可恶可气可叹可笑。”
“行了行了,说不定周一乐要是哪天头发全白了,还真能走动漫系风格呢。”
“这么说起来,你们觉不觉得,这人头发最近越来越白了。”
“是为了那个什么辩论赛吧。”
卢慧小声说。
“又或者咱们学院课业果然太重了。”
一群人又叽叽喳喳边说边走,一路过了男生宿舍楼,惊起几只树上的麻雀。
宿舍上三楼,正是周一乐的寝室,他此刻坐在书桌旁,埋头看着一份辩题材料,问舍友:“你觉得这几个辩题,哪个比较有可能出现?”
“嗨,别想了,休息一下,马上吃饭了。”
舍友是个胖子,此刻看起来毫无兴致,走过去拽他。
“等下。”
“你这白头发怎么越来越多,帮你拔掉吧?”
胖子无聊,开始惹祸。
“诶别……”
谁知道,这胖子本来只是玩闹,却见周一乐让人拔了根头发,便忽然倒在了桌上。
“诶,喂,生气也不带怎么讹人的啊,行行行,我去给你打饭就是了。”
胖子笑着拍他。
没反应。
胖子有点慌了,又去推他。
周一乐差点倒在地上,幸而胖子用自己做了垫子。
当天,周一乐不明原因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学院。
*
“阿乐,咱们一起去扎个稻草人,好不好?”
“阿乐,我偷拿了阿爷的斗笠,咱们把稻草人做成个大侠模样可好?”
“阿乐,今日姆妈炖了鱼汤,我给你拿了一碗,快些喝了。”
“……”
一乐还未清醒,便听见许多零碎的话语,均是同一人的声音,带着些童稚。
似乎是小时候,邻家一个比他略小些的男孩,常常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跟得多了,也时常在一块儿下河扑鱼,亦或者走地追鸡。
不过,这个声音越来越远,他想起,自己八岁时举家入京,跟了很好的老师读书,便再没见过这孩子。
入京?
周一乐心中惊讶,自己为何穿着从前的衣服,为何眼见的景致物件儿皆不相同。
是了,他想,我在做梦,一个古代的梦。
挺有趣的,他想。
只是辩论赛……
辩论赛很快被汹涌而来的记忆淹没,他看见自己已然长成了一个大人,应试及第,举家欢喜,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与众人在曲江池畔喝酒。
没想到,他过于清高又不懂人情世故,过刚易折,很快被卷入一场冤案。
眼看着十几年努力成了一场空,他屈愤至极,打算在牢里了结此生。
却没想到有人来见他。
这时候,竟然还有人愿意来见他。
“阿乐,”
那人喊。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周公子想。
他却不太敢答应。
“是……你?微之?”
周一乐的声音很小,他怀疑这是错觉。
此刻,他已然忘记自己到底是谁,是理学院的大三学生,亦或者千年之前的某位潦倒公子?
到底是谁在梦着谁?
却是真的。
年少时那个脸上沾着黄泥的小男孩此刻已然气势非凡,带着某种杀伐与决断,对着身边狱卒说:“就是他。”
周公子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放出来了。
“此前一直不敢与阿乐你相认,恐你不记得我,只是这回刚好得了官职,又恰巧认得几个人,求他们说了情,这才……”
周一乐哪里不知道,哪有什么恰巧认得,这其中的关节恐怕费了微之不少周章。
眼见宋微之已然不是那个流鼻涕的小破孩,如今有了权,得了势,听闻中举后便被某位郡主看上,已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们依旧是好友,如往日一般,微之如今越发清俊,时不时找一乐讨教诗词。
但一乐心中仍有秘密未曾向他诉说,他是父母受命抱养而来,真实身份是前朝唯一幸存的皇嗣,只有养父母知晓。
而他,在长大之后也知晓了。
原本想将这秘密掩藏,却没想到让微之发现。
只因微之来他家中过于频繁,仆人也不再通报,随意任他行走,一日,微之竟然发现了他藏于暗室的父母先祖牌位。
“微之!”
走进那间暗室的时候,说实话,周一乐不是没有起过杀心的。
可那只是一瞬间。
一个弹指之后,他忽然想,我的命,都是这个人给的,若不是他在那狱中救了我,恐怕日后如其他人般发配詹州,左右也不过是个死。
若是他想如何,便如何吧。
于是,他忽然恢复了平静,只是倚着门,深深看向宋微之。
微之却向他拱手,而后,深深拜了下去。
“你这是……”
“曾祖父本为前朝悍将,而后被劝降,却落得个凄凉落魄下场,一乐,你看看如今这世道,百姓相食,朝中却无一人敢言,百官噤声……”
“何意?”
周一乐觉得今日的微之很奇怪。
“请您带领吾辈,推翻如今之王!”
一乐心中惊讶。
却没想到,宋微之竟不是在开玩笑,他很快联系兵马。
一年,一年时间,他便灭了王朝。
微之却说,只是天下百姓苦秦久矣。
可功高毕竟镇主,微之又学不会萧何,昔日好友,一为王,一为将,却逐渐生了嫌隙。
最终,他将宋微之卸了兵权,软禁在府中。
却没想到这小子心高气傲,再不肯低头。
这年气暖,梅花开得早,周一乐想起他们堆雪人的情景,便取了梅花送去宋府。
“谁送了梅花。”
“我送的。”
微之明显一愣,咕哝几句,却不来迎接。
周一乐却不生气,他忽然觉得仿佛回到年少,两个人吵了架,赌了咒不再一起玩耍,却会在下次他送去午饭时握手言和。
他们都不再是少年了,没了那份心高气傲,倒也没有僵持多久。
周一乐:“好久没有同你坐在院子里聊天了。”
宋微之:“最近西域送的美女漂亮吗?”
周一乐气结,谁不知道他将西域送的公主赐婚给太子,这家伙,明知故问。
“天气真舒服。”
宋微之喝了口茶,斜睨他的王一眼,勉强多倒了一杯。
这天底下,敢如此对待王的,估计也只有他了。
周一乐有时累了,乏了,便来宋府吵吵架,出出气,每次争得面红耳赤,回去时却爽爽利利,开开心心。
大家都觉得奇怪。
开心没体会多久,周一乐忽然感觉到锥心的疼。
是了,那是又过了五年,北方蛮族来讨,朝中四面楚歌,竟然一时派不出人手。
此刻,宋微之凭着前朝将军后裔的身份,强将这领军位置要了去。
“不去打打,人家都不记得我们宋家军的名号了!”
虽然这么说,可微之倒也不算吹牛。
他解决了北方,却。
却死在了回来的路上。
周一乐知道自己的心痛从何而来,他扶着龙椅的一端,心里涌起一句诗,翻来覆去的,好像是把他的心当成面团,一次又一次地碾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王的头发,一夜之间就白了。
*
周一乐也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
“你可醒了!”
辩论队长几乎是哭爹喊娘:“咱们差点就输了!”
“打完了?”
周一乐揉揉太阳穴,看了看墙上的万年历。
十日上午十二点,确实,已经过了打比赛的时间。
“没有,人家外院的队长答应延后时间,等你醒了再打,我天,要是没有你,我们可不敢指望能赢。”
“队长又说这种丧气话!”
周一乐有点无语,这队长什么都好,就是情绪起落太夸张了,不去演话剧或许可惜了。
“哦对了,人家队长出于人道主义,还说来看看你。”
“那有啥看的……”
周一乐刚想拒绝,便看见一个人呲溜窜进来,模样清俊。
“周同学怎么已经雪满头了,是不是担心打不过我们队?”
说话却有点欠揍。
“我们一乐天生少白头好嘛,”队长不服气:“你好歹自我介绍一下。”
旁边已经有姑娘小声说:“这是外院的……宋微,这次辩论队的队长。”
“看来,还是没吵够啊……”
一乐笑起来。
宋微好像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