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一
青梅突然接到了汝汝老师的电话,说汝汝因为一个女孩子打伤了人,需要家长马上到学校去。接到电话时,青梅正在乡镇采访,她赶紧打车向家里赶。汝汝经过后期努力,终于考上了A市的一所重本学校。为了不让他再像高中一样忙乱,青梅精心筹划,给他过了一个有意义的十八岁成人典礼,并书写了一幅“家国天下”的横幅挂在客厅,同时为他写了一封长长的鼓励信,夹在他的行李箱里,她希望他一进校就有一个高起点、高格局。谁知,进大学的他并没有结束叛逆,脱离父母的管束,他更加放飞自我,现在竟然打伤了人!
青梅本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曾伟生,但她最终忍住了。他们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话语交流,每当汝汝令他失望时,他就会数落青梅说:“这么多年不都是你在教育孩子吗?那不争气的样儿也不知道随谁呢!”
青梅特别害怕老师的处罚会激化汝汝的情绪,令他做出更加出格的事。她一边坐车一边打电话请求老师不要急着与汝汝正面交锋,尤其不能让对方的家长单独与汝汝见面,打完电话便开始订机票。坐了高铁转飞机,下了飞机又上出租车,终于在第二天上午赶到了汝汝的学校。他第一时间到医院看了被打的孩子,好在伤得并不严重,她交了医疗费,给了补偿,好话说尽,别人的父母终于同意不再追求。然后她才托着疲惫的身子去找汝汝,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让他汲取一点教训吧。她反复酝酿与他说话的语气,轻了力度不够,重了又怕他受不了。但是,当他与汝汝见面时,准备了好久的语言还没开始说,汝汝竟然一转身兀自跑回了寝室,砰的一声将门锁住了,任她好话坏话说了一箩筐,他就一句话“你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站在六层高的住宿楼,青梅突然有种从窗户纵身一跃的冲动,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倔强地站在门外等着汝汝良心发现,但寝室门一直紧闭。从中午一直站到下午,北方的寒风从窗户灌入,即便她先知先觉提前穿上了羽绒服,但还是觉得寒气从裤管向上渗,再加上大半天的米水未进,她感觉一阵眩晕,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摇晃,她咬紧牙关做最后的努力。寝室门还是紧闭不开。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青梅放弃了抗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汝汝的每次较量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她抚着千疮百孔的心,苍凉地走下楼。坐在楼下的花园里,她肆无忌惮地哭了一场,然后抹干眼泪,去找汝汝的老师。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控制住情绪,但一开口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她抽泣着向老师讲述着汝汝的事,从小时的乖巧,到小学初中的成绩优异,再到高中的叛逆,她也不知道,当初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老师大概是被她的真情感染,终于承诺,如果他以后改正不再惹事,这次就到此为止。
与老师谈完,她稍许宽慰了一点,赶紧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赶,等到赶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按亮灯,竟然看见曾伟生坐在黑暗中,屋里一股浓浓的白酒味。
“你回来了?”她问了一句,便准备往卧室去,曾伟生却叫住了她。
“来喝一杯吧?”他举着酒杯,嘴角露出一丝邪魅的微笑。
“太困了。”青梅瑶瑶头。
曾伟生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盛怒道:“我如果不回来,还不知道你又跟他鬼混去了吧?”
“我们早就断了。”青梅无力地说。
“断和不断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出轨从来都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忘记他?”青梅凄然地问。
“除非我们三个有一个死了!”曾伟生逼视着她,双眼布满了血丝。
“我今天不想和你吵。”青梅试着推开他,无奈他的手握得太用力。她疼得仰起头哈气,他顺势将酒杯里的酒灌进她的嘴里,边灌边说:“那天晚上,你不是还陪他喝了吗?装什么呀?”
正在这时,曾伟生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急忙放掉青梅去接电话,青梅弯下腰,咳了起来。
电话没说几句就挂了,曾伟生拉起青梅就向外走。电话是易妈妈打来的,她说易山不见了。易山从出院后就就一直情绪低落,医生说他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这一失踪,让大家都急了。
曾伟生载着青梅直接往栗泉中学赶,在上游的河坝里,他们远远就看见漫水桥头有一团黑,走近一看,果然是易山。
曾伟生走上桥去开导易山,青梅便蹲在桥头清洗鞋帮上的泥巴。脚下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撞在桥墩上的河水向后翻滚着,鼓起一个个水泡,在黑暗中泛着熹微的光。青梅静静地望着这幽深的画面,望着望着,河面上仿佛出现了一道门,门外曾伟生焦作地敲打,门内两个人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慢慢的这个门好像变了,变成了学校的寝室门,曾伟生那张愤怒的脸也变成了汝汝那张冷漠的脸。她打了一个寒噤。“除非我们三个有一个死了!”“有一个死了!”“死了!”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轰炸,她一纵身,向脚下的黑暗逃去。
曾伟生和易山听到“扑通”一声,等他们转过身,青梅已经不见了。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啊”桥下传来一声呼叫,有一个影子在水面一闪,便被卷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曾伟生立即醒悟过来,他一把扯掉身上的外套,跳向湍急的水里。易山也清醒过来了,他沿着河岸大声喊“救命呀,有人掉河里了。”在他的呼喊下,对面一人闻讯赶来,他是住在附近的打渔哥,想赶早看看头一晚放的鱼篓有没有收获,却碰上了这样的事,他二话不说也一头扎进了水里。
曾伟生和打鱼哥一起,沿着河岸搜索。此时,易山又到学校叫来了一大帮老师,他们开亮车灯帮着搜寻,不会游泳的在岸上,会游泳的在河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于一个完全不会游泳的人来说在水下多呆一秒就离死亡更近一步。黑暗逐渐褪去,天边已经显出了鱼肚白,搜索也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队伍已经从漫水桥搜索到了场镇处,场镇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沱,这里的水深是上游的四五倍。搜寻的人心里越来越凉,大家都知道一旦进到了这个水沱意味着什么。
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大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在河里搜寻的人陆续上岸了。只有曾伟生还在河水里固执地寻找,“青梅……青梅……”他嘶哑着声音,向每一个水洼、每一片草丛呼喊着。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待他停下来屏住呼吸仔细听时,除了哗哗的水声,什么也没有。旁边就是场镇内河的入水口,两水相汇,形成了一个浅洼地带,这里盘结着各式垃圾。他带着最后一线希望游过去,突然就看见在那些垃圾中漂浮着一坨黑,仿佛一个塑料口袋。“梅子?是你吗?”他急切地呼喊着,那团黑好像动了动,游近一看,果然是青梅漂浮在那里,那团黑不过是她身上的羽绒服。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青梅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当她被冰冷的河水包裹的那一瞬间,她仿佛触摸到了死神的面庞,那么黑暗,那么冰冷!巨大的恐惧包裹着她,她开始挣扎,大声呼喊。但是她一挣扎身体就往下沉,一开口,河水就向她的嘴里猛灌,呛得她鼻子火辣辣,心口更是撕扯般地痛。她的意识立马清醒过来,她在大脑中疯狂搜索溺水时自我防护知识,这些都是她以前多次给学生讲解过的。
她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呼喊,不再乱扑腾。当她试着去放松身体时,身体竟然随着涌动的水流浮出了水面,但只一瞬间,她又被浪头卷了进去。如此反复几次,她便发现了其中的规律,她的身体会随着水波一沉一浮。每次下沉时,她就憋住一口气,每次上浮时,她就抓住时机抢着呼吸一口。但即便这样,水流那样快,水温那样低,她的体力越来越弱,信心越来越不足。直到她突然觉得身体没有那么急速的翻滚,她知道一定是到了洼地,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开始有意识地将身体往靠岸边的方向使劲,就这样,她的身体渐渐稳定了下来,不再一浮一沉。她更加不敢张嘴,不敢乱动,尽量放空自己,控制着身体的平衡,直到伟生的呼喊传来。
从进医院后,曾伟生没问她一句是怎么掉进河里的,也没说过一句温情的话语,他只是跑出跑进的忙碌着。曾伟生在河水中呼喊她的声音一次次回响在耳畔,她突然明白,无论她多么的不堪,他还是在乎她的,他们之间可能再也没有了爱情,但二十年的厮守已经建立起了割舍不掉的亲情。明白了这一点,她突然就释怀了。
青梅出院后,曾伟生照例回局里了,临走前他给青梅发了一段视频,是一个牧羊孩子在阳光下酣畅大笑的画面。“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画面下,他打了这样一句话。
青梅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视频里的笑声,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酣畅淋漓,自己童年时在山上放牛时似乎也这样笑过。青梅哭了,但随即又笑了,她就这样一会笑一会哭。她多么庆幸,庆幸自己还可以站在这里哭笑。是呀,活着最重要,不因为任何人,只是因为生命的使命。她还记得,当教师时,有一次给大家讲到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时,同学们都被主人公淘金者的钢铁意志感动,她当时就带领着全班学生宣誓,无论遇到怎样的坎坷困苦,都决不主动放弃生命。然而自己在那一刻竟然背叛了当初的承诺!她又想起了母亲刘莲香与癌症搏斗的三年,想起了李若雨的飞来横祸,想起了困住她的那一团垃圾。是呀,如果你自我放弃就是一团垃圾,你如果永不服输,垃圾都可以变成拯救生命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