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嫦仙玉履遗横塘
月影朦胧,殿内昏黄。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点点滴滴,似敲在人的心上。这些日子来,嫣儿与凤花不分日夜的在殿中忙碌,同食同宿,早已如姐妹般。这晚天色不佳,两人破例没有熬夜排练,早早便和衣卧在床上,只薄薄盖了一层锦被。
远远听着外面似敲了三更的坼声,凤花想起了白日的情景,不知不觉的叹了口气。嫣儿却低低的问,“还有没睡么。”凤花歉然道,“听得外面雨声淅沥,有些睡不安稳,定是吵着你了。”
嫣儿却道,“我也睡不踏实呢。”顿了顿,掩不住一丝忧虑道,“你说,明天晚上还会下雨么?”
凤花心里叹了口气,口中却道,“应该不会吧。”
“最好别下了,”嫣儿苦笑,“不然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就要白费了。”
凤花怔怔的瞧着窗外,“都下了这一夜了。明日就算不下,池子里的水也该积了多深。”嫣儿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忽而轻轻笑道,“原来你也一样紧张。”凤花只是不作声,久久方道,“有些事情,我们尽力去做了。成败胜负,就听天命了。”
嫣儿听她这般说法,心下略慰,从被下握了握凤花的手,笑道,“今晚左右都是睡不着了,不如我弹个曲子给解闷吧。”说着嫣儿便掀开被子,起身去开箱子。
凤花与嫣儿相识这么久,竟从不知道她雅擅抚琴。此时看她取出的那把琴,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琴身只是鸦黑的色泽,不见一丝光晕,冷冷的如同一块黑缎。取出箱笼时,琴板轻轻碰到箱盖,便有低沉的翁翁声,足见是上好的桐木所制。嫣儿略调了调弦,挥手轻拨,琴弦铮的一响,雨幕中听来,别有一番清丽动人。
凤花倚在榻上,歪着头看她抚琴。嫣儿原是此中好手,久不弹琴,虽然有些生疏,只是略一拨弄,潺潺曲声便从指尖泻出,时而松涛阵阵,轻舟渐远,时如暮鼓江岸,云开雾散。一曲既终,如回风流月,而萦心间,凤花早已听得心驰神往,久久方才回神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月出》,”嫣儿顽皮的笑道,“咱们为这雨烦忧了一夜,不如弹个曲子拨云见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凤花也是微笑,“凉爽秋日,娘娘心中却起了思春之意,还拿拨云见日搪塞我。”
嫣儿原是拿这琴曲的名字添个彩头,却不想她如此精通乐理,一语道破了曲中内涵,只觉得脸上滚烫,一路绯红烧到脖子中,放了琴只来红了脸只道,“你哪里是个都人之女,分明就是个女学究。自己往这艳诗秾词上套,还回头来打趣我。”
凤花拍手边笑边躲道,“有的人怕是被说中了心病,狗急跳墙的乱咬人。”
闹了一会儿,嫣儿伏在床边休息道,“我家中还有个小妹,今年只有十岁,却十分的聪明,自幼便极通音律,这一曲《月出》你若听她奏过,定然觉得是天籁一般。我看你的资质也不比我小妹逊色,不如拜我为师来学琴吧。”
“这曲子就不错,”凤花点点头,轻声道,“就不知道难不难。”
嫣儿低头沉吟半晌,道,“难倒是不难,说起来还是我的老师交给我的第一首曲子呢,就是曲子过于凄婉伤心了些。你这般豆蔻年纪,何必学此伤心之曲,不是福寿之意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凤花平静道,“更何况世上之事,不如意的十之八九,世人都有心事,又何来许多开心。”蓦然想起上一世的恋人,不知后来是否得知自己的死讯,又是否能淡淡想起曾经那个温婉女孩时有半分心痛。数年之恋,对伊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对自己,却已是两世的刻骨铭心。
嫣儿眼中亦多了一丝伤感,侧头沉思了一会儿,再望向凤花时,面上喜乐如常,“就依了你,还不快磕头拜师。”
中秋节。白昼里整日只是下雨,分外阴沉的天气,丝毫不见太阳。瑟瑟秋风而过,吹的檐头铁马乱响,雨珠滴答敲在汉白玉的丹陛上,分外让人觉得寒意。不料到了日暮时分,阴风却渐渐散了,雨帘依然未断,天际晕开了层层光亮。月儿还未破云而出,尤有些浓云障着,影影罩罩看不清形迹,只有那晚风薄寒,吹的人微微一颤。
快到了传晚膳的工夫,雨终于停了。一干入宫贺节例的亲顾大臣、皇室贵胄此时都在慈颐宫的花园里候着闲聊,虽然刚刚都已谒见完太妃,然而圣上没传下旨意来,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眼见身边众人都是夫妇相携入宫,太妃面前一派琴瑟和谐景象,向隅独坐的裕王妃翁氏心中自是哀怨。一大早裕王便出府不知上何处去了,宫里的人来催了三四遍,翁氏无奈,只得着了盛装,带了一个贴身的丫头,独自便入宫了。
翁氏虽然心底苦闷,此时依旧打扮的光鲜夺目,不肯输人。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不想却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旁道,“裕王妃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怪冷清的不是?”翁氏循声望去,却是平时最不好相处的景王妃张氏抱着臂,从旁含笑看着自己。
嘉靖生有八子,多却早夭,长成人的只有裕王与景王兄弟二人。嘉靖迟迟不立太子,两个儿子的爵位分封从来无二,都不偏袒。然而裕王生母早亡,景王的母妃卢靖妃却乖滑机谋,善侍人意,见自己年老宠爱渐驰,不及张淑妃能得圣心,便在宫中处处攀附恭维张淑妃,与之交好。更在为儿子景王选妃时,她做主聘了张淑妃的亲侄女张氏为妃。
如今嘉靖已年过五旬,张淑妃虽然年轻,也不期望能生子与两位年长的王爷争夺,见亲侄女成了景王妃,他日若景王即位,张氏贵为皇后,自然可保自己成为太后。她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和卢靖妃合起伙来,一心为着景王在嘉靖面前大吹枕头风。裕王虽然放荡不羁,却甚有才干,在徐阶等一帮朝廷大臣中很有威信。然而景王比裕王年幼,近年来却渐渐更得圣心偏爱,引来朝野不少担忧。
裕王与景王表面是骨肉手足,实则势成水火。翁氏与景王妃自然也素有隔阂,平时没少明枪暗箭的往来。此时翁氏听她语意不善,冷哼一声并不回答。那景王妃却低声窃窃笑道,“裕王难不成又没入宫来?这倒也是个好主意,裕王怕是打着算盘故意惹恼了陛下,好叫谁家姑娘进门呢。”
这话影射了上次寒食节家宴,嘉靖要给裕王立妃的事,正戳在翁氏的痛楚上,她脸上勃然变色,反唇相讥道,“千幸万幸,我家王爷虽然胡闹,倒也是要正经娶个女子过门,不至于什么猫儿狗儿,羊儿兔儿的,乌七八糟都养在院子里。”
景王有断袖之癖,这早已是宫闱内外尽知的秘闻,平素不近女色,专爱在娈童戏子间流连。最近据说又迷上了京城杂班的一个叫阳儿的男旦,悄悄在城南置了处私宅。景王妃仗着姑母的势力,素来在宫里不把谁放在眼里。娘家近年来随着张淑妃的得势而风头甚极,自从又嫁到了皇家成了王妃,她更是目高于顶,人前最是要强,哪有人敢当面驳她半句。此时听翁氏出言讥讽,气的火冒三丈,抬腕便给了翁氏一掌,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没有名分的侧室罢了,就连你那进了宫的妹妹,在我姑母面前也喘不上一句大气,还敢在我面前放肆。”
翁氏捂住了脸,全然被打懵了,从小总要掐尖如她者,父母面前也没听过一句重话,惯来只有她掌掴别人的份,哪有人敢打她。此时听景王妃冗自扬着手臂嘴里喋喋骂着她,翁氏蓦的反应过来,一把扯住了景王妃的头发。景王妃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连着翁氏也一同滚倒。这两位王妃都是千金小姐出身,自幼娇生惯养,学的是女工诗书,平时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不上气,两人的力气都是半斤八两,这一场花拳绣腿直打的钗横鬓乱、难解难分。
在场的众位贵族夫人小姐哪里见过这个场面,都在一旁又是劝解又是偷笑,花园里乱哄哄闹成一团。“两位王妃娘娘快快请起,”一个皂衣男子匆匆赶来,见这边情景大吃一惊,赶紧走上前去,扯开了两位王妃。
翁氏瞥了他一眼,见这年轻男子眇了一目,形容丑恶,也未穿官服,不知是什么来历,她心生厌恶,不去理他。景寿王妃却识得这男子,冲他微微点头道,“世藩,这事定要去告诉我姑母。”说着,拍着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冲地上的翁氏狠狠剐了一眼,又对旁人哼道,“都看什么看。”说着,便赶开众人,洋洋去了。围观的人见她眼眶被打的青肿,发髻上还挂着些泥草,形容狼狈之极,都忍不住掩口偷笑,却不敢得罪了张淑妃,慢慢都散了去。
翁氏独自坐在原地,又是羞愤,身上又是疼痛,一时间伏在地上竟然站不起身来。念及裕王的无情,适才受的委屈,想到伤心处,悲从中来,忍不住眼眶一红,两行珠泪滚滚而落。
那眇目男子本来情急之下过来拉架,然而拉开二人后,顿时才觉得自己插手的不妥,只能尴尬的束手站在一旁。时他正欲随着众人散开之后,悄悄退去,却眼见翁氏这般模样,也不好离开,只得伏下身来,柔声对翁氏道,“你……是摔痛了么?”
翁氏听他语意颇有同情,更加伤心难抑,哭泣的双肩微微颤抖,仿佛要发泄尽这晚所受的所有委屈。眇目男子更加手足无措,连声安慰道,“莫哭,莫哭,若是伤着哪里,我去寻太医来。”他说着便起身要去找太医,翁氏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袍角,抽泣道,“不用……不用去寻太医,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是不是很难看?”她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哭道,“你看看,我的衣裳头发可是……可是都乱了?”
原来她惦记的是这个,眇目男子长抒一口气,转过身来,微笑看着翁氏,只剩的一只眼睛里精光震人,“娘娘,您很美,这宫里任何女人都比不上您。”
眇目男子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碧色鎏金匣子,轻轻旋开匣上宝纽,拿出一支精美异常的珠钗来。翁氏抬头却见,两只活灵活现的凤鸟纽缠在钗上,双口都衔向钗头那颗光晕耀眼的宝珠,而那珠儿奇在竟似没有被凤口衔住,只是颤巍巍的缀在钗头,仿佛一碰就要掉下来。眇目男子轻轻将钗儿插在翁氏发鬓。翁氏神色仓皇道,“这支钗儿太贵重了……”
眇目男子的笑容阻止了她推辞的话语,“只有这支钗儿才能配得上娘娘的绝世美貌……”那钗横鬓乱的女子犹挂着泪珠的双颊忽然一红,低下头去,突然觉得眼前的眇目男子竟也不那么丑陋了。
“我扶您去换身衣服吧,秦总管适才来传旨,还有一刻晚宴就要开始了。”男子轻声说,声音里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
女子依言起身,在眇目男子的搀扶下,慢慢离去。月儿悄悄从云间露出半个脸,似在笑看人间的一切。
婆娑的树影下,珠钗轻轻晃动,连醉人的月色仿佛都黯了几分。
千秋殿内,张淑妃对镜整顿着妆容,她的内侄女景王妃张氏立在一旁,脸上泪痕未干,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看上去还有厮打过的痕迹。孟冲匆匆被叫来,也不知出了何事,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却听张淑妃沉声问道,“那翁婕妤最近可还老实。”
“翁娘娘最近只在宫中,依旧足不出户。”孟冲回禀道。
“那贱婢,还称什么娘娘,”景王妃冷不丁的插了一句,一脸的余怒未消。
孟冲不敢接话,只听张淑妃对着景王妃训斥道,“入宫这么久了,还是没半点规矩。看看你这衣衫头发,一会子怎么见得了圣驾。还不快去收拾。”景王妃不敢顶撞,轻声嘀咕一句:“姑母……”还是讪讪的随着宫女们去收拾了。
张淑妃转过脸来,冷冷说道,“看来翁婕妤身子不适,今夜的宴会也不必去参加了。替我看好了她,不可踏出青云宫一步。”
孟冲干巴巴的向翁嫣儿主仆传了淑妃的懿旨,嫣儿听了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便让孟冲退下了。孟冲自觉得在夹缝中难得做人,也巴不得逃出殿去。
青云宫中须臾间冷清下来,凤花苦笑摇摇头,“任咱如何低调行事,她还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嫣儿望向窗外,霁月将现,面颊抹上一丝笑意,“万事都已具备,何必再待东风。”
皇家的筵席总是要布置的典雅而华丽。嫣儿虽然有禁足令不可出青云宫一步,然而凤花见晚上得事都已布置齐全,嫣儿身边用不上自己。再加上她也着实好奇宫中筵席的样子,便到底狐假虎威的借了秦福的名头,半带威胁的在孟冲处讨个方便要去参加晚筵,张淑妃只吩咐要看好翁嫣儿,其他人都没提起,孟冲也不敢做的太过分,略一沉吟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宫中规矩,一年有三次宫中大宴,分别为寒食、中秋、春岁,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多是年幼就已入宫,若无重大恩赐,此生都不得再出宫去,于是这三次佳节大宴在宫中是人人都需参加的。此时但见湖边银锭桥旁,沿湖铺开了长长的桌案,早有宫人布置的花团锦簇。都是两人一方小案并排,上有各色瓜果点心。
过去看记载说明代宫廷真正是宫女三千,太监过万人,尚未理解这数字的惊人。此时凤花远远望去,这筵席如同一条长龙般绕湖铺设,通彻灯明,绵延足有数里。凤花在宫中也无熟识的友人,便悄悄寻了阿保同桌而坐,虽然只是在最末席之处,离灯火通明的主座隔了许远的距离,似半隐在黑暗中,望着身前众人谈笑之声鼎沸,自己如独在另一个世界中。
满场的喧哗声中,忽然突兀的寂静了,凤花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见前面的人都已经跪倒在地,凤花也随着人群跪倒,再起身偷眼看时,却见打扮的甚是美艳动人的张淑妃,扶着一位约略五十余岁年纪的黑面老者,那老者看上去甚是清瘦,只是距离甚远,看不清容貌。然则远远华灯映射下,那一袭龙袍着实耀眼。
此时二人一起并排行来,在最前端的首席坐下。凤花还来不及看清,人群已经激动的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曾几何时,凤花也想象过来到五百年前的大明帝国,是否能见到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又该会有怎样激动的心情。然而此时真正离嘉靖皇帝只相距如此距离,她却忽而回过味来,只随着人们行着磕头的仪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今夜的主角也许不是那主台上黑面的帝王,凤花心中隐隐在紧张的祈祷着。
筵席自主座开始,分为两排。远远望去,嘉靖皇帝左侧是皇亲国戚的席座,景王伉俪紧挨着张淑妃坐着,再往旁边便是凤花熟识的裕王妃翁氏,只是一个人冷清清的守着一座席位,脸上浮着红晕未散,不知是否因为天气潮热的缘故,发鬓珠钗微颤,自是形影孤单。
皇帝的左边坐着的却都是显贵重臣,当中第一桌坐着的是一位白须老者,看上去足有八十多岁高龄了,须发皆白,却有满脸慈祥和善之色,甚是让人觉得亲近。此时见众人都已落座完毕,那白须老者乐呵呵的捧着满满的酒盏起身道,“今夜天赐良辰,云开月现,正是吉兆。老臣在此恭贺陛下。”一旁的景王听他抢了头彩,心下暗骂无耻,脸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给皇帝的金樽中斟满了酒,毕恭毕敬的起身笑道,“严阁老说的甚是,这都是父皇的福运感天动地,儿臣也要敬父皇一杯。”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端起了面前的金樽酒盏,说道,“今天是团圆节,大家同饮过此杯,一应虚礼便都免了。”众人都附和着端杯饮尽,一时间觥筹交错,着实是热闹非凡。凤花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与阿保一碰,轻轻尝了一口,那酒好喝的紧,虽然倒出来浓稠微黄似是黄酒一般,然则入口绵香醇厚,又没有黄酒的半分辣味,只有一股桂花的芳馥萦在唇齿间,却是从未尝过的美味。
酒过三巡,眼见云雾渐渐散开,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的几片淡云,投影在地上如水银泻地一般,瞬时便被灯影收去了。
诺大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灯光,起先只是一两盏,远远的顺着湖对岸向筵席这边飘来,人们尚且没有在意。然而随着月幕一丝丝拉开,那灯光竟然愈来愈多,起初是沿着最远处的湖岸延伸,渐渐都顺风送过来,直至伸展到湖心处,目力好的隐约可以看清,却原来是小小的纸船上载着蜡烛浮在湖面上,只是这纸船逐渐密集,顺风而送,在湖面上铺展开来,竟似一块星幕般。
筵席上的人们开始注意到那灯光,纷纷指指点点。凤花紧张的向主座望去,却见嘉靖帝也放下了酒盏,迟疑的望向湖面,轻声向一旁立着的秦福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张淑妃脸上也露出迷茫不解的神情。
“那是什么。”嘉靖蓦的放大了瞳孔,伸手只向对岸,人们的目光瞬时向对岸一片漆黑的宫檐望去。
对岸是青云宫,凤花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觉得笑容。
那一片漆黑的宫墙上,出现了一缕幽幽的光亮,仿佛是借助那光寒的月色,透过婆娑的树影投在墙壁上,略微坠起些光影,虚幻的不似人间之物。
却见那光影微微一晃,便有一个窈窕女子的剪影投在那墙壁上,华服高冠,纤秾适度,仿佛是九天之外的仙子,误入了凡间;又似悔偷灵药的嫦娥,随时都将飞天而去。
一缕悠悠笛声忽然把地而起,人们心头都是一震,仿佛是有谁拨开了月夜的帘幕,须臾间,便有曲声伴着月儿坠入人间。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不知怎地,嘉靖脑海中忽而蹦出杜甫的诗句,眼前一片昏暗,便似坠入了迷茫之境。但听这笛声愈拔愈高,渐有飞入九天之态,在这黑暗寂寥中,似乎所有人的心都被瞬时抓紧,但听这不知何处飘来的天籁之声,心思见转平和安宁。心,亦向这笛声密密贴近。在这暗夜中虽无明烛,却亦似能有一丝光亮。
“那是仙子么。”嘉靖急急的问,伸手凭空指着对岸,似要抓住一般。
天籁般的笛声中,那剪影倏的一闪,竟瞬时不见,只遗宫墙上那个黯淡的光影,略微闪了闪便熄灭了,对岸又恢复到一片沉寂黑暗之中。
“在那在那。”席间又有人惊呼起来,顺着这惊呼声望去,却见那光影竟然出现在宫檐的琉璃瓦上。月凉如水,黄色瓦上光影琉璃,如一块粼粼的玉。那人影伫立在瓦上,如同立在一片水波之中。清风送过,月影中那上下翻飞飘舞的袖裙间,隐约露出的竟是女子赤着的双足,脚腕上拴着金环。
笛声蓦的一转,仿佛把人心从远处的方外世界牵到眼前,骤然间曲调婉转起来,说不出的旖旎风光。那瓦上的人影亦是轻轻一踏足,风送着金环上的铃儿“叮铃”作响,小脚却微微一晃,只是在琉璃瓦上划了个狐步,便没来由的拨惹岸边的人心头一颤。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只见瓦上的人影随着曲声而舞,宛若破茧彩蝶。笛声高亢处,密密匝匝如狂风暴雨般,那人影亦回旋急转,莲步频移,仿佛湖上漂荡的浮萍,随时都将在暴雨中湮灭于湖底。然而再大的风雨总有要停的时候,一曲将终,笛声渐渐黯了,若有若无的低低呜咽中,女子的身影也渐渐迟慢下来,只轻轻促着步子,柔柔伫立在远处,轻衫飘荡间,一缕曲音戛然而止。临风有客吟秋扇,对月无人见晚妆。那背影依旧俏然伫着,如同八月秋夜里悄绽的一株夜兰。
此时云开雾散,琉璃瓦上,霜冷凄清。女子的身影亦定格在月幕中,如一幅水墨图景。嘉靖站起身来,便要离席大步去追,张淑妃紧忙拉住了他的衣袖,说道,“陛下,还是让秦福去看清回禀了再去,莫是什么魑魅作怪。”
嘉靖迟疑的站住,且看秦福刚疾奔到对岸的宫墙下,那笛声愈来愈低,一缕清音若有若无之际,渐渐没了声息,仿佛从未有人吹走过笛曲一般。天上云遮雾盖,倏忽便黑了。那瓦上光影亦是一闪不见,黑暗中没了踪迹,也如同从来未出现过一样。没过多时,秦福便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手里却托着一只彩缎绣鞋,禀报道,“皇上,奴才追到青云宫外时,那影子又没了,宫墙下只捡到这个。”
嘉靖接过鞋来细看,却是寻常闺秀用的绣鞋模样,当中绣着一只蹁跹的彩蝶,看上去两只方能凑成一双,他仔细把玩着绣鞋,盈盈一握不足三寸,触手尚温,隐约还带着女子的体香。
嘉靖沉吟间转向了筵席,问道,“今晚宫内还有何人不在此处?”景王妃面上蓦然色变,低眉向姑母看去,却见张淑妃冷冷的站在嘉靖之侧,并看不出表情。
秦福躬身道,“回禀陛下,中秋庭筵之事,早已传旨各宫,并无遗漏。只是翁婕妤因病告假,因此不在此处。”
“翁婕妤……”嘉靖努力的回想着,脑海中却丝毫没有印象,回身望向席间,口中仍是吩咐着秦福,“宣她过来。”
不多时,翁嫣儿一身白衣如旧,莲步轻移,来到席前。
“你便是如洵爱卿的小女儿?”嘉靖略带审视的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目光中却有惊艳。
“臣妾正是。”
“今晚为何不来参加筵席,”嘉靖生性最是严苛,此时见嫣儿面色如常,不似有病的模样,不免起了狐疑,声音中渐有严厉,“莫不是说病了?”
嫣儿斜瞥一眼嘉靖身边面如纸色的张淑妃,却含笑道,“臣妾今夜原本偶感风寒,适才卧在榻上休息,谁知沉沉睡去之时,却做了一个梦,仿佛在高厦之上舞蹈一曲,醒来不免冷汗涔涔,风寒竟也似痊愈了。”
张淑妃面色一松,随即眉头便皱了起来,很是阴沉难看。
“那宫檐之上,踏月舞蹈之人便是你?”嘉靖挑起了眉,却把手中的绣鞋递了过去,道,“你且试来看看。”
嫣儿伸出玉般纤足,轻轻往鞋中一套,只见大小适中,仿佛剪裁天然。
“陛下,”首座之末的黑暗处,忽然站起一个头带香叶冠,身着紫金道袍的道士来,朗声说道,“山人早与陛下推断过,今岁有一肖兔的翁姓女子,乃是天上月中仙子下凡,是天帝派来提点陛下早日得道修仙的。今夜远观月色,见朔云流空,十面潮动,雾色隐隐,光华皆照婕妤娘娘身上,正应了此象。陛下切勿久久怠慢了仙人。”
“蓝真人指点的甚是,”嘉靖面色肃然一凛,“给翁婕妤赐座。”
严嵩之流,见事最快,此刻听嘉靖发话,赶忙都离席跪在地上,齐声恭贺皇上早日成仙得道。
凤花远远坐在末席,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知是这一个月来辛苦没有白费,本是知道嘉靖皇帝喜欢修道,便想投其所好,让嫣儿以月中仙子之姿出现在嘉靖面前。不料嘉靖生性如此多疑,所幸有蓝真人突然解围,虽是意料之外,却带来了更好的效果。此时见席间灯盏重新燃起,一片觥筹喧嚣、拍马迎奉之声不绝于耳,眼见这主宾尽欢的下面,掩盖了多少明争暗斗,凤花一时心中甚感烦闷,见四下也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席。
“你怎么在这里?”凤花站在湖畔无人处想透口气,忽而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惊喜的转身看时,正是久未见面的朱三。
“你,你……”凤花高兴的说不出话来,重重的拍了一下朱三的肩膀。自从入宫前在柴房外不欢而散,两人足有小半年没见过面了,有时想起在裕王府的日子那段日子,似乎也只有与这个老拿着番茄偷偷来找她来做面吃的朱三相处时,才会真正开怀的笑出来。
朱三被她拍的一愣,本来板着的脸也撑不下去了,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
“你不生我的气了?”凤花俏皮的瞥了他一眼。
“开始是气的,”朱三瞪了她一眼,嘴角依旧衔了笑,“后来想想你做的番柿鸡蛋面,也就气不起来了。”
凤花打趣道,“那我走了后,你还有番柿鸡蛋面吃不?”
朱三老实不客气的瞪了她一眼,“古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今有朱……朱三戒面谢凤花。”
两人玩笑了一会儿,凤花关心的问道,“你怎么会在宫里?”她眼珠一转,又笑道,“你是随裕王妃进宫来的吧,我早已猜到你不是普通的书房下人。”朱三有些迟疑,看向她的目光竟带了一丝紧张。
却听凤花笑道,“老实说,你至少也是个什么侍讲、翰林之类的官吧。哼,还敢一直骗我说是下人。”
“确是个翰林,”朱三心下舒了口气,亦笑道,“还不是怕当时被你看出来,便不给我做面吃了么。”
凤花听他语意调侃,有些脸红,便低头不语,寒风中尤显身影单薄。
朱三望着她仔细打量,笑了一笑,说道,“有些日子不见,想不到倒是瘦了。看来宫里的生活也不比‘老虎窝’里强。”
凤花面上带着笑,心内却一沉。只往灯火影戳处望去,那边喧嚣之声依旧,想起以后去往,不免有了几分焦心。
朱三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笑摇摇头道,“你们还真是好本事,叔大的笛子天下第一,多少朝中亲贵大臣都请不动他吹一曲,你居然能说动他。”
“他为人很是好说话的……”凤花微微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低下头,只是轻轻把玩着腰间坠着的小小皮酒囊,却没了下文。
朱三打量了她半晌,目光扫到腰间的小酒囊,有些恍然,心中似窜起一股无名之火。
瞬时,却又化作无所谓的一笑。
一时间,两人心中尴尬,竟寻不出什么话来说。
远处,湖的另一侧树林中,隐约有两个人低声私语。
女子的声音道,“皇上今日真的要招那小狐狸精去永寿宫?”
另一人是个年轻男子,他的声音甚是清朗,只是凤花听来却觉得陌生,“娘娘何必在乎一日的得失,这些年来这样的事还少么,娘娘只需把握住了那要紧的物什,皇上哪能离得了娘娘,最后不都是您大获全胜么。这次也是如此,娘娘只需暗中等待,必有翻身之日。”
女子的声气微微放平和了些,冷哼了一声,“也罢,且由她得意去。看她能张狂几日。”
“不过那东西还是得抓紧时间用了,这次的调了香屑,再也没有异味。要是用在香薰上不顶事,也可以用在膳食里,保准皇上会对你回心转意。”
“不回心转意又怎的,”那女子却恨恨道,“总归是快六十岁的老头子了,半截都在土里了。”
她似见男子面又不愉,又腻声笑道,“你就这么想皇上回心转意啊。看来最近皇上是不会来找我了,你也不来陪陪人家么。”
那男子只是嘿嘿笑着,仿佛是抱住了女子。良久,却听女子轻喘的声气道,“你个没良心的,以为我不知道么,今晚南海的供珠凤钗怎么会在裕王妃头上,仔细我没看到么。”男子似是笑着拍了她一把,柔声道,“那些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只有对你,才是真的呢。”女子满足的轻昵一声,朦胧月色下,说不出的旖旎风光。
凤花听得双颊绯红,早已听出那女子是张淑妃,却不知道那男子是何等人,竟敢在宫中如此大胆。此刻待又听到涉及裕王妃,忍不住讶然的回头向朱三望去。却见朱三面色如墨一般阴沉,看不出什么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