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等人和失败者
我们换一下口味,这次说一个话剧。
北京人艺一九八三年演出过一部话剧,《推销员之死》,剧作家阿瑟·米勒来做导演,英若诚先生翻译了剧本并且担任主演。那是一九八三年,改革开放没多久。我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一次看到这出戏,很可能是通过录像看的,当时没啥深刻的印象。四十岁以后,我在视频网站上找到当年演出的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悲凉。
早年间看这出戏,觉得主角威利一家人的生活还可以啊。楼上楼下的独立住宅,有个小院子,有冰箱、洗衣机、吸尘器,有汽车,威利出门挣钱,太太在家做家务,有两个儿子。这不就是“美国梦”吗?这简直就是无数人的梦:房子、车,安稳的家庭。然而,它摇摇欲坠。威利是个推销员,要经常出差去推销货物,他的收入基本上就靠佣金,卖出去多少东西,拿相应的提成。生意好的时候,他一周能拿回家七十多块钱,可家里的冰箱是分期付款买的,坏掉一个零件要修;吸尘器是分期付款买的,每月要付钱;屋顶漏雨,修一次要二十多块钱;汽车修一下要三块钱。做家务的太太说,半个月有一百二十块就够了,他一定能做到。好,一个星期挣七十块,两个星期最多挣一百四十块,但两个星期的花销是一百二十块,这就是威利一家的收支状况。
这出戏一九八三年在北京上演的时候,大家还没有分期付款、贷款买房、保险的概念,现在我们对剧中所描述的生活熟悉了。房子是贷款买的,到威利死的时候,贷款才还清,夫人在他的葬礼上说,我们自由了,没有债务了。好,一辈子做房奴。冰箱、吸尘器这些东西,我们不用分期付款了,想买就买吧,但是每个月还是要还信用卡,维持日常开销,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要养一辆车,维修、保养、加油都要用钱。两个儿子,要上学,要花钱。这是我们每个家庭面临的问题:房子、车、日常开销、教育支出,还有保险。所谓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维护一个家庭,是需要很大成本的。还有养老,威利六十出头,没有积蓄,手停嘴停,要向邻居借钱过日子。
威利需要什么呢?他想得到尊重,想维持自己的体面,他说自己人缘好,认识一些重要人物,到哪里人家都尊敬他。实际上,一个推销员很难受到尊重。他想在家里得到尊重,起码被孩子当成一个可靠的父亲,被老婆当成一个可靠的爱人,他的老婆的确处处维护他,不愿意伤害他一点点自尊。
他想被需要,他会吹嘘自己当年为公司打开市场,但他老了,被解雇了,资本家像吃橘子一样,剥开橘子就把橘子皮扔了。他还免不了跟邻居攀比(邻居是朱旭演的):凭什么他就过得很舒服啊?凭什么他的儿子就上了大学学了法律,自己的儿子就一事无成呢?同一阶层的人,会在收入、住房方面做比较,也会暗暗比较谁家的孩子更有出息。这就是所谓的同侪压力。让你痛苦的不是巴菲特比你多几十亿,让你痛苦的是你的邻居、你的朋友比你多挣一万块。威利还有爱的需求,搞了一次小小的婚外恋。
威利相信什么呢?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出人头地:只要我努力,客户就会照顾我的生意,我就能维持家庭。他努力了一辈子,到六十岁,发现自己干不动了,但他相信,儿子聪明能干,儿子只要不犯懒,在这个伟大的国家一定能出人头地。但是,他的小儿子只是一个小职员,看不出什么前途。他的大儿子在外打工,挣的是一个小时一块钱的最低工资,也三十多岁了,还找不到人生方向。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本来大儿子在学校里打橄榄球,是很厉害的角色,本来他有大好前途,怎么就不能发财致富呢?
大儿子比夫在剧中有一句台词:“我周围的人如此平庸,害得我不得不一次次降低自己的理想。”年轻人比较容易理解他的痛苦,他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时时会空想,弄一个洛曼兄弟农场,或者弄一个洛曼兄弟体育公司去推销体育用品,他用这种空想来告慰自己,可是他真的把这个想法拿出去卖的时候,他发现资本家根本就不搭理他。儿子本来把父亲看成英雄,看成了不起的推销员,能带着他们周游美国,父亲本来寄希望于儿子,要他们出人头地,到最后,这种彼此的寄托都落空了。他们争吵,彼此看不顺眼,大儿子对着父亲说:“你看看我,我就是一个窝囊废,还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干一个小时拿一块钱,你别指望我能发财了,我不是那块料。你也一样,是个失败者,你根本成不了气候,你只是一个拼死卖命的跑街的,到头来就是给人家扔进垃圾桶。这些话不是成心要气你,我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大儿子打破了维持这个家庭运转下去的幻觉,让老威利承认:我们都是失败者,你是一个失败者,我也是一个失败者,我们不可能忽然走运。这段台词太扎心了。你在网上能找到一段视频,三分钟,是美国演员甜茶在一个电影里的戏中戏,就是表演大儿子比夫的这段台词,非常好看。
剧作家阿瑟·米勒如何总结威利的悲剧呢?他说:“我们把生存手段的竞争看作神圣的,老威利确实相信自己没有达到上等人为人类所规定的资格,那些上等人坐在办公室和高级公寓里,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从那些高耸入云的地方发出雷鸣般响亮的命令,叫他去获取成功。这个命令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在那些报纸成堆的地方回响着,但他听到的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股狂风的声音,对此没有人能够以同样的办法做出答复,所以只好直瞪瞪地盯着镜子映出的失败者的面容。”
这段话像台词一样漂亮,应该再念一遍。
是啊,我们要努力工作,要成功,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那些上等人告诉我们,要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九点,一周六天,这样的好工作是你的福气。我们要应对竞争就是要拼命,这是所谓时代的主旋律,你改变不了这种状况。如果你不愿意,你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窝囊废。老威利愿意拼命工作,但他到老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失败者。他想给儿子留下点儿什么,如果儿子兜儿里装上两万美元,他就有本钱了,他就腰杆儿硬了。威利搞出一桩车祸,自己死掉,家里就能拿到两万块钱的保险金了。这是威利最后出卖的一样东西。他规划过自己的死,伪装车祸,或者用煤气灶,他老婆察觉出来,但没法跟他讨论这个事,老婆没办法问他:你为什么想死呢?这是生命浓重的倦意。威利开车七百公里去卖货,他那些老主顾都退休,都死了,没人把他当回事了,他什么都卖不出去,再开七百公里回来,路上会走神,他觉得累了。老婆该怎么鼓励他呢?给他准备奶酪,假装一切正常,假装父子之间没什么矛盾,大家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敢触动最核心的问题。
今天我们看这出戏,对分期付款、保险、房贷车贷都很了解了,我们会同情威利这个失败者。舞台上就是一个家,外面是广阔的世界,你要去推销货品,推销自己的想法,去放牛喂马、坐办公室,去打工。这是正常的,这是我们每天的生活,我们相信自己不会失败,相信孩子能获得好的教育机会,相信孩子能有出息,我们一定要在生存竞争中避免成为失败者。我小时候看过一个笑话:两个人在森林中遇到熊,一人连忙换上跑鞋,另一个人说,怎么你还能跑过熊?那人回答说,我只要跑过你就行了。笑话并不可笑,却记住了很多年。后来看到诸多豺狼虎豹,大家看法和态度不一,但隐隐都有一句:我能跑过你就行了。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
《推销员之死》最早上演是在一九四九年,阿瑟·米勒说他第一次看排练,看到这出戏演出,是这么说的:“我感觉到,我们一定是一个极其孤独的民族,被巨大的自我满足的矫饰分割开来,被碾压得如此精细,以至于我们不再触动别人了,我们正独自地企图拯救自己,这是不道德的,这是我们之中的腐蚀剂。”
阿瑟·米勒写过不少穷人的戏,意大利来美国的移民,纽约一个车行里的伙计,等等。《推销员之死》还算是中产阶级的戏,毕竟威利有一处房子。美国还有大量的贫困人口住在汽车旅馆里,住在拖车里。前几年,有一位美国的作家去餐厅打工,去沃尔玛超市打工,去一家保洁公司做保洁员,她要试试低薪生活是什么样的。她说,她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有三大靠山,有房子、有存款、有保险,她这就跟钻进一个兔子洞似的,看看穷人生活什么样,然后安全返回。这样干了一年,她写了一本书,《我在底层的生活》,写低薪劳动是多么艰难。她有一个发现是,贫穷看不见了,人们对贫穷和穷人的议题采取了一种“共谋的沉默”的态度。她打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看电视,忽然想到,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世界,是每个人每小时都能赚十五美元以上的世界,电视里都是时装设计师、老师、律师的故事,穷人已经从日常娱乐中消失。是不是这样?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是这样的,阿瑟·米勒、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这几个美国大剧作家,原来都没少写穷人,可现在我们看美剧,很少看到以穷人为主角的戏了。这是为什么呢?我没有答案。
可能我们喜欢娱乐,不太喜欢负面情绪。我们不喜欢看到穷人和失败者,我们非常怕穷,非常怕失败。我们企图独自地拯救自己,但外部大环境就是这样,资源有限,人人自私,我们都要努力,有一点儿负面情绪都害怕,因为负面情绪不利于竞争啊,我们必须冷酷。如果我们有同情心,感到孤独,觉得累或者疲倦,那不利于竞争,也许是这样。
你最近读过的哪本书,是以失败者或穷人为主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