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伪文刺取唐宋文献考
上文已经提到，刘辰《补证》已举出《全唐文》所收宋璟《梅花赋》“半开半合，非默非言。温伯雪子，目击道存。或俯或仰，匪笑匪怒。东郭顺子，正容物悟”及“相彼百花，孰敢争先。莺语方蛰，蜂蝶未喧。独步早春，自全其天”两条系刺取李纲《梅花赋》(19)。《补证》所举两条，最先由清人宋翔凤考出，宋翔凤《过庭录》卷十六“宋广平《梅花赋》宋元间人伪托”条论“今传《梅花赋》其中多袭忠定之语”，所举例证即“半开半合”“相彼百花”两则，文字起讫全同。宋氏且曰：“通篇亦多袭李意，知伪作自有蓝本。”(20)只是无论是宋翔凤《过庭录》还是刘辰《补证》，都没有系统地对《赋》文如何作伪进行更深入的探求。
今考宋璟《梅花赋》伪文多有刺取他人文章之例，除自撰外，其作伪来源有三：一为李纲《梅花赋》；二为《文苑英华》所收《落叶赋》《道观内柏树赋并序》《采药赋》；三为宋词。兹先列《全唐文》所收宋璟《梅花赋》，复列《桐江集》所录宋璟《梅花赋》，再标其刺取的他人之原始文献，并加按语以分析作伪者的手法：
1．《全唐文》本《梅花赋》“高斋寥閴，岁晏山深。景翳翳以斜度，风悄悄而龙吟”(21)，《桐江集》本《梅花赋》作“高斋寥閴，岁晏山深。景翳翳以斜度，风悄悄而乱吟”(22)。此条刺取《文苑英华》卷一四五朱邺《落叶赋》“众木森沉，岁暮秋深。日黯黯以斜度，风悄悄而乱吟”(23)。
按：《梅花赋》作伪者改《落叶赋》“众木森沉，岁暮秋深”为“高斋寥閴，岁晏山深”，用“高斋”来呼应伪序“授馆官舍，时病连月，顾瞻圮墙有梅一本”数句，后文且自撰“倚藜杖于墙阴”一句再次呼应，足见心思缜密。
2．《全唐文》本《梅花赋》“未绿叶而先葩，发青枝于宿枿”(24)，《桐江集》本《梅花赋》同(25)。此条刺取李纲《梁溪集》卷二《梅花赋》“发青枝于宿枿，未绿叶而先葩”(26)。
按：《梅花赋》作伪者将李纲《梅花赋》二句倒文，是为了和下文“擢秀敷荣，冰玉一色”等句押韵。
3．《全唐文》本《梅花赋》“胡杂沓于众草，又芜没于丛棘。匪王孙之见知，羌洁白其何极”(27)，《桐江集》本《梅花赋》后两句同，前两句作“胡杂沓乎众草，又芜没乎丛棘”(28)。此则刺取《文苑英华》卷一四三魏征《道观内柏树赋并序》“既杂沓乎众草，又芜没乎藂棘。匪王孙之见知，志耿介其何极”(29)。
按：魏征《赋》“耿介”是形容柏树的坚挺不折，《梅花赋》作伪者换作咏梅，自然就易“耿介”作“洁白”了。
4．《全唐文》本《梅花赋》“清香潜袭，疏蕊暗臭”(30)，《桐江集》本《梅花赋》同(31)。此则系刺取李纲《梁溪集》卷三《梅花赋》“暗香浮动”(32)。
按：李纲草撰《梅花赋》，用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典，自然无碍。然而，倘要伪托为唐人宋璟之《赋》，若径用“暗香浮动”这类在宋代脍炙人口的名句，则不啻自露马脚。故而作伪者遣词摘字，组合成了“清香潜袭，疏蕊暗臭”八个字，但其意境却仍是林逋的框架。
5．《全唐文》本《梅花赋》主体部分的结构是“又如英皇……又如神人……又如通德……又如绿珠……温伯雪子……东郭顺子”(33)，《桐江集》本《梅花赋》同(34)。此处排比句的结构乃是化用李纲《梅花赋》“正如梅仙……又如梅妃……姑射神人……瑶台玉姬……温伯雪子……东郭顺子”(35)。
按：排比结构中最为明显的剿袭是第四部分，李纲《梅花赋》作“瑶台玉姬，谪堕人间。半开半合，非默非言”，宋璟《梅花赋》作伪者因见“谪堕”一词，遂联想到堕楼的绿珠，从而改成了“又如绿珠，轻身坠楼。半含半开，非默非言”。实则李纲此段亦有仿照的对象，即是皮日休《桃花赋》中的一段：“又若妲己，未闻裂帛。或开故楚，艳艳春曙，又若神女，见郑交甫。或临广筵，或当高会，又若韩娥，将歌敛态。微动轻风，婆娑暖红，又若飞燕，舞于掌中。半沾斜吹，或动或止，又若文姬，将赋而思。丰葺旖旎，互交递倚，又若丽华，侍宴初醉。狂风猛雨，一阵红去，又若褒姒，初随戎虏。满地春色，阶前砌侧，又若戚姬，死于鞠域。”(36)李纲《梅花赋》序言中说：“皮日休称宋广平之为人，疑其铁心石肠。及观所著《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37)这几句正见于皮日休的《桃花赋序》，足见李纲在撰写《梅花赋》时曾参考《桃花赋》的结构模式。
6．《全唐文》本《梅花赋》“爱日烘晴，明蟾照夜”(38)，《桐江集》本《梅花赋》同(39)。此条系刺取宋词，“爱日烘晴”取自韩玉《鹧鸪天》的“爱日烘晴旬日间，谩邀朋辈为跻攀”(40)。“明蟾照夜”取自张先《系裙腰》的“惜霜蟾照夜云天”(41)。
按：“爱日烘晴”“明蟾照夜”这样的文句，用字繁密，若非刻意模仿，很难出现“不谋而合”的雷同。且两句唯见宋人使用，唐人无此句式。
7．《全唐文》本《梅花赋》“江仆射之孤灯向寂，不怨凄迷；陶彭泽之三径长闲，曾无愔结”(42)，《桐江集》本《梅花赋》“怨”作“少”，又“愔”作“捐”(43)。此则系刺取《文苑英华》卷一五〇陆龟蒙《采药赋》“江仆射之孤灯向壁，不少凄迷；张记室之少妇当垆，应还细丽”(44)。
按：《梅花赋》作伪者取江仆射之典，移咏梅花之孤清，弃张记室而换作陶渊明之典，意在写梅花之幽隐。仆射孤灯、渊明三径之典，与梅无关，援引于此，在讲求用典妥帖的宋人看来，应能露出很大的破绽，不知方回何以未悟。
8．《全唐文》本《梅花赋》文末“谅不移于本性，方可俪乎君子之节；聊染翰以寄怀，用垂示于来哲”(45)，《桐江集》本《梅花赋》作“贵不移于本性，方有俪于君子之节；聊染翰以寄情，用垂示于来哲”(46)。此条仍是刺取《文苑英华》卷一四三魏征《道观内柏树赋并序》“贵不移于本性，方有俪于君子；聊染翰以寄怀，庶无亏于善始”(47)。
按：《梅花赋》作伪者袭取魏征《道观内柏树赋并序》，并没有大段的挦扯，而是取其开篇四句，结尾四句，这样就不容易被识破。
由上文所考出的8则，可以看到《梅花赋》作伪者在袭取他人文字时很费了一番琢磨。除对袭取文字改头换面、摘字用句之外，他还注意到不选名文来作伪，而是选了《文苑英华》中不甚出彩的三篇赋作。但他又不算勤快，只向李纲《梅花赋》和当时著名的文学类书《文苑英华》中找资料，而没有广参李纲之外宋人的多篇《梅花赋》，从而也给赋文留下了诸多破绽。
《梅花赋》是宋璟的成名之作，刘禹锡上权德舆书曾谓宋璟沉于下僚，赖投《梅花赋》于苏味道，乃得列于闻人之目。后世论者，亦有以此事为广平之病者，陆游作六言诗以解之曰：“广平作梅花赋，少陵无海棠诗。正自一时偶尔，俗人平地生疑。”“一时偶尔”之语，可破后人勾稽深求之癖。不过，对于已经佚阙的经典文献，后世之人总有一种近似格式塔心理的补足意识，或辑佚，或拟撰，试图对经典文本进行一定程度的还原。尽管对于今本《梅花赋》的传出，我们只有方回的一家之言可资凭据，无法进一步考出作伪之人；但通过文本分析，我们仍可略窥作伪者的手法和用心，并可在文本衍生的视角下观察一篇伪文是如何被章句编排而成的，这或许可以看作是再辨伪之外的又一层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