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崖海湾
此时此刻,我正在阿拉斯加东南部旅行。在船上度过的又一天正要画上句号。今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但我十分满足,特别想与人分享这份心情,于是便拿起了笔。
我一边追逐座头鲸,一边旅行,走到今天,也快满三个星期了。阿拉斯加东南部的海其实很丰饶,大比目鱼、大马哈鱼、螃蟹什么的随时都能抓到,旅行途中也不愁没有新鲜的吃食。大比目鱼甚至能钓到将近一米长的大家伙呢。海水的透明度很低,但这正是丰饶的象征。这片海无异于一大碗浮游生物浓汤。
秋天的脚步正在慢慢接近。白夜的季节也结束了,夜晚回归了这片大地。极光何时出现都不奇怪。话说四五年前的一个7月,我就在这片海域看到过极光。夜晚明明还一点儿都不黑,极光却因为太过强烈,冲破了白夜的明亮,显现出来。那可是盛夏的极光啊。
在这次旅行期间,我的思绪总是不时飘向朋友O。每每邂逅新的风景,我便不由得想,要是他此刻也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啊。O因为意外事故痛失爱子,在深深的挫折感中煎熬,我是多么想让他看一看被深邃的原生林环绕的阿拉斯加东南部的内海啊。
今天下午,我们遇见了一对座头鲸母子。当时的海面异常平静,一如明镜,所以我们才能隐隐约约看到远处有鲸鱼喷出的白色水柱。缓缓靠近之后,我们开始贴着鲸鱼母子前行。船的马达几乎处于空转状态。鲸鱼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抵触。不仅如此,它们还屡次穿过小船的正下方,仿佛是要跟我们做游戏一般。
突然,小鲸鱼调整了行进的方向。它离开母亲,悄悄接近小船,还仰头看了我们一眼,仅此而已。在那之后,我们继续跟鲸鱼母子同行了将近两个小时吧。眼看着红日西斜,我们得往今晚要停泊的海湾去了。
“去Red Bluff Cove(红崖海湾)吧”
我今天一早便打定了主意。
这片海的妙处之一,就是不计其数的美丽海湾。每一座海湾,都是原生自然的世界,绝无人类的踪迹。在被错综复杂的峡湾地形环绕的内海,漂浮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岛屿,它们的表面完全被茂密的原生林与冰川所覆盖。在这片海域旅行的一大乐趣,也许就是每天选择不同的海湾下锚吧。
如果每个人都有不想透露给别人的秘密基地,那么对我而言,“红崖海湾”就是这样一个绝美的所在。五年前,我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碰巧逃进了这座海湾。顾名思义,它入口处的断崖带些红色,被傍晚的阳光一照,便会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风光。我也跟常年在这一带航行的渔民聊过,却从没见过知道这座海湾的人。因为这片海域十分广阔,没有特殊的原因,怕是不会有人特意进到那儿去吧。
“红崖海湾”位于环抱冰川的连绵山峦坐镇的巴拉诺夫岛(Baranof Island)东侧。入口虽然狭窄,但内部是越来越宽的,足有两千米深。这些年,我造访过阿拉斯加东南部的各种海湾,却没有见过比它更神秘、更美丽的地方。在游览这片海的过程中,我每年都至少会来这里走一遭,却从没见到过其他的船只呢。
遥想3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也停泊在这座海湾。在寂静无声的夜幕中,某种不可思议的声音传入耳中。咻……咻……原来是一头误入“红崖海湾”的座头鲸。
这座海湾承载了我太多太多的回忆。而且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任思绪飘向那悠久的时光。那是让我们暂时忘却人类的日常生活,无关悲喜的另一种时间的洪流。
黄昏时分,我们仰望着红褐色的岩壁,缓缓驶入海湾。随着船只一点点穿越礁石地带,远离外海,别样的世界跃然眼前,仿佛我们刚翻开崭新的书页。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寂静。是能包容万物的寂静。日本铁杉(Tsuga diversifolia)、鱼鳞云杉(Picea jezoensis)等针叶树一直长到水边,雾气一面与茂密的原生林纠缠,一面跟活物般灵动流淌。
啪唦、啪唦……忽然,白头海雕(Haliaeetus leucocephalus)冲出森林,从我们头顶飞过。原来我们驶入海湾的全过程,都被它看在眼里。
在因退潮浮现的小岛上,有一群斑海豹(Phoca largha),大概30头的样子。盯着船只行驶的海面,便发现一条条黑色的“带子”从船的两侧游过,无休无止。那是粉红大马哈鱼(pink salmon)大军产卵来了。
瀑布冲出山坡上的原生林,以雷霆之势倾泻而下。抬头望去,视野只能捕捉到百来米高的地方,其余的都消失在森林中了,看不分明。瀑布的水源,正是山上的冰川。
海湾的水面时而宽如湖泊,时而变窄,整体细长,一直延续到深处。在正前方,群山愈发逼近,那都是从未有人涉足的山域。
不久后,我们抵达了海湾的最深处,抛下了锚。一关马达,真正的寂静便将我们彻底包围。之前没察觉到的声响都能一点点听清了。
哔啰啰啰啰……那是白头海雕的鸣啭,好似小鸟。可是环视四周的森林,却没能见到它的身影。
哗啦……一条大马哈鱼冲出水面,跃上30厘米高的半空。
山谷间传来微弱的水声,不知是小河还是瀑布。
离日落还有些时间,于是我们从船上卸下一艘小艇,出去溜达了一圈。长满苔藓的大树直逼水边。我们沿着海岸前行,只见密集的树下杂草中,开了几朵夏末的无名野花。还找到了美莓(Salmonberry)的小红果,从小艇上伸手去摘,含在嘴里。
海湾后面是一片草原,潮水正一点点朝那里漫去。地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路,分明是被踩出来的,一直通往山谷的深处。那是每天都下山抓大马哈鱼吃的熊的杰作。
我们被来自山谷间流的小河所吸引,决定逆流而上,直到小艇不能再深入为止。数不清的大马哈鱼在倒下的树木形成的淤水处休息。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只见白头海雕停在一棵硕大的铁杉上,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们。它近得触手可及,我都纳闷它为什么不逃走呢。
过了一会儿,小河浅到了无法再划船前进的地步,所以我们决定顺流返回。太阳已经沉入了山脊的棱线,四周已经愈发昏暗了。放眼望去,唯有环抱冰川的群山与布满青苔的原生林,能听到的也只有穿越山谷的风声。剩下的,便是无限的寂静。在杳无人烟的宏伟风景中,唯一在动的只有我们。当时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带朋友O来这座海湾看看。
夜深了,满天星斗。我们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极光,月亮却爬上来了。
我打算明年再回到这里来。“红崖海湾”就是我不想与他人道的秘密基地。
1993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