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 QUAN:肖全 我拍三毛
1990年9月21日中午,我接到了《蓉城周报》谭天的电话,说三毛来了。她的日程已全排满了,很不好见。还说后天再打个电话试试。
我们非得去碰碰运气。
从三毛所住酒店中所拍摄到的现在的镜头
三毛住在锦江宾馆673号客房。
我们礼貌却又固执地敲开了房门。一个中年女性立刻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一个极少见的女人!高贵,随意,幸福,苦难,善良,沉着,勇敢。我清清楚楚地从她的眼睛、嘴角、皱纹、指掌上迅速读到。
为了节省时间,主人开门见山地说:“你们采访我,那就开始吧,想问些什么问题?”
“不,我们不提什么问题,只是来和您聊聊,我采访一贯只凭感觉。”我的同事十分自信地就像和熟人谈话,任何工具都没带。
现在我变得这样的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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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变得这样的平淡
甚至连情感都看不出来
很多人都说我在技巧方面需要加强
要写出我的情绪,我的心境
而我现在已经是那样平淡的人
我的情绪,我的心境
就像白开水一样
为什么要特别在作品中
告诉人家我的情绪就是这样
撒哈拉沙漠完全是写我自己
一个如此平淡的我
我就不同了,15分钟内,我要不让相机里的胶片对准主人曝光,那就算白来了。于是我便请主人坐到靠门的一张沙发上,我提出了要给她拍照片,没想到她欣然答应。我拿起相机咔咔咔地拍起来,扫了一阵我又请她到阳台上再拍几张。她指着亮晃晃的钢制栏杆说:“请别把这些拍进去,我不喜欢这些现代建筑出现在我的照片里。”
我背包里正好带了一本我的黑白人像集子,是复印的。她看了几幅便摇起头来。我以为她不喜欢,她却说:“不行啊,你给他们拍得这么好,你得给我拍才行。我非常喜欢黑白的,我也常常把照片拿去复印。”
谁知她竟然也爱拍照片,她拿出了一个全自动“傻瓜”相机对我说:“我很喜欢拍静物,在一些辣椒边上放一些老太太的小脚布鞋很有意思。”她还讲述了她在旅行中的一些见闻。她那捕捉生活中细节的能力的确让人信服。
1990年9月21日,从新疆来到成都旅游的三毛,在她下榻的饭店成都锦江宾馆673客房与我及朋友聊天。
蓉城(成都)柳荫街,我在这里拍摄了三毛的一系列照片。
柳荫街在成都的府南河边,河的上游便是都江堰,那是秦朝李冰父子修建的。说起这条街,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民间传说。
明朝末年,张献忠率领起义军攻入四川,看见一位逃难的妇女,背着大孩子、牵着小孩子,遂问缘由,方知大孩儿乃是妇人哥哥的孩子,小孩儿是妇人自己的孩子,因不忍哥哥孩子受苦,才有了如此一幕。张献忠感其忠义,告知妇人,让村里的乡亲在门前挂上一枝柳条,可保人身安全,于是整条街上的人们都免遭屠杀,这就是柳荫街的来历。
三毛来时,还能看见当年的古柳,现在这些老树与三毛一起,成为一种记忆了。
她十分喜欢成都的小巷子。她说:“太阳出来了,人们把各种衣服用竹竿穿起,架在巷子里的青色瓦房上,还晾晒一些食物,很好看。”
下午四点过,我们步行到了那条“柳荫街”,这条小巷有茶馆,有旧式的铺面门小平房,有老人在屋檐下休息,有孩子在地上玩耍……
我们仿佛走进了某个著名的“电影城”。可这却是实实在在的成都,成都人的生活。
三毛不再说话了。用她那双犀利的眼睛观察身边的一切。她不无感慨地说:“要能把这些完整地保留下来该多好呀!”
三毛操着这一个多星期临阵磨枪学来的四川话,和周围人打招呼,和孩子们聊天,川味十分地道。谁会知道她就是三毛。
我们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看见一家保留完好的木板房,门锁着,主人把一张竹椅倒扣在门上。我们俩几乎同时喜欢上了这个背景。我让她坐在那里,她没动那张竹椅,痛快地席地而坐。我连拍了三张,她又干净利落地把脚上的皮凉鞋扒下来,扔在一边,直觉告诉我,要出东西了。我双膝跪地,牢牢地控制着手里的“家伙”,我告诉自己相机不能有半点闪失。
三毛坐在冰凉的土地上,她在想什么呢?我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但我知道,我的拍摄对象早已深深地投入。她一会儿咬着手指头,一会儿想起什么事又笑了。一会儿又紧锁眉头,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拍了一些好照片。我们走进一个旧式的四合院,院子里有四个老人排列整齐地坐着,两眼直直地望着那一块苍白的天空,伴随着身边的木纹雕花和砖缝,仿佛在过一种寂灭的生活。三毛笑盈盈地和老人打招呼,然后坐在一张竹椅上。她慢慢扫了一圈院子后,两眼直逼我的镜头。当我从取景器里看到这块衬景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种怪诞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三毛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可是看到她沉着、坚定的眼神,我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走出院子,又进了对面一个很窄的小巷。我们谁也不说话,也不想说话。她又一次与我的镜头对视,右手再次护着挂在她脖子上的那块亮晃晃的足有几两重的铜牌子,这块牌子和前天那块不一样。它们给三毛带来过什么我不好问,可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一般普通的装饰品。
和她在一起拍照片,总觉得彼此间有一种“场”的运动,而且格外强烈。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种清澈却又沉重的现场气氛,我祈祷心中的上帝不要打扰它。
三毛在街上走着,她有看不完的东西。她非常感慨地说:“要能把这些完整地保留下来该多好呀!”
人和人之间有太多的不同,孤独与甜蜜是女人最不易掌控的两样东西。
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自认为是三毛最后真实的状态:周围的人好像都不懂她。她也不稀罕别人去懂她了。
三毛曾对妈妈说:“我太累了,我没有什么好留念的了。连大陆我都去过了。”是的,三毛的一生够丰富了,有些不必要的东西老天不会让她带走,比如那个让她不开心的“金马奖”。
三毛在《敦煌记》里写道:“很多年以后,如果你偶尔想起了消失的我,我也偶然想起了你,我们去看星星。你会发现满天的星星都在向你笑,好像铃铛一样。”三毛走了,朝着自己愿意去的地方走去,面带微笑,路人很难理解她。我曾夸张地认为,我拍三毛那天,她仿佛把自己的一生演了一遍。
茶馆像一块磁铁,把三毛引入了它的一张千人坐过、万人歇过的长椅上。周围人声鼎沸,她先是关照我一下,冲我一笑。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一瞬间,右手食指一动,相机里的马达又送出一张等待曝光的新鲜片子。她收回了笑容,那双太明白了的眼睛落在了桌上这碗已经透明了的茶水里,看着她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看得出来,她是很想一个人在此好好休息一阵子。然而连这即兴的自由也不属于她自己。我心领神会,是我和她分享了这片刻自由。
我对所有人说过:三毛不属于那种漂亮女人,可是她很动人。还能见到一个女人在茶馆里如此自在吗?
看见茶馆很热闹,三毛凑了上去。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锦江的水原来是从灌县都江堰流下来的,所以这里常常发大水。这条柳荫街就在河的岸边。我们朝着河边走去,三毛在一户人家的小后院站着,四处观望。一只花猫坐在树下看着远远流过的河水。
这家的主人,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和两个孩子跟三毛摆起“龙门阵”来。他们一下子就亲热得不得了。三毛在这里听到了一个“闹水鬼”的动人故事,她笑得格外开心。可谁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三毛在这条她称赞不已的巷子里走着,偶尔一些行人注意到她。可她却自己一个世界,让内心的感触自然地流淌着。见几个小孩在地上拍香烟盒玩,她看得入神,忍不住参与了这个久违了的游戏,而且单膝跪地。看她玩得如此悠然,我恨不得把相机交给谁,我不也20多年没玩过了吗。
三毛拍着手上的土起身和孩子们告别了。
她愉快地朝前走着。
三毛在一户人家的后院站着,四处观望。一只花猫坐在树下看着远远流过的河水。
我与三毛在成都的柳荫街拍照,她非常喜欢成都的老房子,她说:“我旅行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我喜欢自由自在。我在黄龙溪喝茶,有人喊快看上游漂下来一具尸体,没有人被惊吓。那些人在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嘛?成都人真的好沉得住气哦。”她还喜欢成都巷子里的居民生活,青瓦房上晒着老人的尖尖脚鞋,竹篮里红红的辣椒。
这是三毛喜欢的场景,她也拍过晾在瓦房上的老人的“尖尖鞋”。
听见有客人来,主人热情招呼三毛。三毛对什么都好奇,问长问短。
20年过去了,这几个孩子也许都当爹娘了。可是他们到今天应该还不知道,在自己的孩童时代,他们曾跟三毛一起玩过“拍纸烟盒”的游戏。不过,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一场游戏嘛。
当年和三毛一起玩过游戏的孩子们,他们已经长大了。
回酒店的路上,三毛对我说:“我把这个包送给你,它跟我走了不少地方。你应该比我更需要它。”
走出巷子,三毛买了一个新包。老板娘要我们55元钱。
我说:“I think it is very expensive.”
三毛说:“Yep,便宜点嘛,贵了我们买不起,我是送给我弟弟的。”
老板娘笑了,说:“好好好,50块钱。”
三毛拿着包,开心得像个小女孩得到了一件新礼物。
三毛说:“我们坐三轮车回去吧,我来讲价。”
“到锦江宾馆好多钱嘛?”三毛的四川话正儿八经不错。
“4块钱你总要给嘛。”车夫一眼就看得出,你们是来耍的。
“要得嘛。”三毛爽快地上了车。
在车上,她看见车夫吃力地用劲,问我:“我不会不道德吧?我要给他钱的。”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对妹妹有过这样一句评价:她心里一直有个良善,在她心里面作为生命的根基。
过去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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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还是一个水仙自恋的我
我过去的东西都是自恋的
如果一个人永远自恋那就完了
我不能完全否认过去的作品
但我确知自己的改变
从这一本旧作的出版
很多人可以看到我过去
是怎样的一个病态女孩
而这个女孩有一天
在心理上会变得这样健康
她的一步一步是自己走出来的
这是不必特地地去努力
水到渠成的道理
你到了某个年纪
就有一定的境界
只需自己不要流于自卑、自怜慢慢会有那一个心境的
因为我也没有努力过
而是生命的成长
在我们回酒店的路上,三毛对我说:“肖全能不能辛苦你晚上加个班,我很想看到这组照片,你知道吗?我在台湾,真正出名的不是我的写作而是我的旅行。我一直想找个摄影师与我合作出一本画册。”
晚上我回到暗室冲卷,印小样,在样片上画剪裁线。片子的确不错,我真想给她打个电话,可还是忍住了。我一下子就放了三十几张照片。12点才赶回家。
在床上我打开床头灯,看着她坐在地上这张照片,不知为什么,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袭上心来。久久不能入睡。
9月24日,上午十点整,我再次敲开了她的门,她早在等我了。下午,她就要离开成都了。
她送走了两个客人后,把照片铺满了床,自己也盘腿坐在床上。她仔细地看着每一张照片,一个劲儿说:“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和我一样,她也最喜欢那张她坐在地上、两眼望着右上方的照片。她对我说:“肖全,我十岁二十岁就梳着短发,背着包一个人周游世界。20多年了,还是我一个人。瞧!多么倔强的女人呵!”
我说:“我也很喜欢这张照片,它很完整。”我指的是画面的构成,人物的情绪以及影调的处理。
她稍停了片刻说:“不,是完美,无价!”她轻轻拿起了这张照片,眼睛不离开画面,“这是我漂泊生活几十年的概括。”
她抬起头来高兴地说:“肖全,我们俩是通的。过一段时间我想去杭州住一阵,完成一本札记,作者像就用这张了。你再给我寄几幅这张照片来。”
我们相约明年7月一道旅行,完成她的旅行画册。她还说:“到时候,我来写文字。7月太热,我们去个稍微冷一点的地方。另外,我们不需要再添什么设备了,还用这台‘傻瓜’相机。”
我们握手告别了。在这秋天的一个中午。她握着我的手说:“明年上半年我要忙两部电影的编剧。明年夏天再见!”没想到,这竟成了永别。
时隔3个月后,也是一个晌午,我在北京把跟随我“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的两套相机连同摄影包丢失了,弄丢相机的地方,竟叫“交道口南大街”“北吉祥胡同”。一只黑色的“猎狗”从我身边悄悄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主人。我呆呆地站在“交道口”,寒风呼啸。我再也不能用这两部相机拍照片了。
事后想来,莫非这寓意着什么先兆。
三毛一人匆匆走了,我们再也不可能一道去旅行、拍照片了。
1991.1.26.蓉城
我老是在想,有什么谎言可以在这样的眼神下存活?三毛爱憎分明,极其敏感和脆弱。她对爱她喜欢她的人的真诚与执着,滋育了她同时又困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