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厦门(1)
一个人上路,郝远突然觉得好奇怪。
在宁德的时候他又载了一个人,他叫陈桦,背着一个茶绿色背包,一边的包带已经断掉,头发掉得很厉害,额头变成一个“M”。
陈桦是东北人,他说他懂编程,曾经是个技术宅,一年都不怎么外出,在连续三个月没有走出过家门后,他出发了。
“那天我喝了十几杯咖啡,是那种中式的大咖啡杯。”陈桦对郝远比划着,“快天亮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七彩祥云,我的生活还没云彩颜色多。然后我辞了工作,我从沈阳走到大西北,又去了大西南,我沿着长江走到了舟山,我还要沿着海岸一直走到东兴。”
郝远问:“你走了多久了?”
陈桦说:“快四年了,从二十九走到了三十三,我要是在沈阳的公寓里,现在不也是三十三吗。”
郝远说:“看来你收获挺多。”
陈桦说:“也不是为了收获,我当年是带着问题上路,后来问题解决了,我却停不下来了。”
郝远说:“问题解决了,那又是为什么走呢?”
陈桦问:“你是做什么的?”
郝远说:“和你差不多,你步行我开车。”
陈桦说:“那你喜不喜欢公路?”
郝远说:“喜欢吧。”
陈桦拍了一下膝盖,“这就对了!在没有高楼没有灯光没有机器的时候,路就有了,城市让人们忘了路,成为所有情感的宣泄地。当人们在城市中出现问题,还要用城市解决,只会越来越乱。”
郝远说:“可是城市也有路。”
“那不一样,城市的路不叫路,那是脚下的污秽,人们踩过的地方是酒鬼吐过的、烟鬼丢过的、乞丐睡过的、浓痰淹过的、瘾君子站过的!”
郝远说:“不是你的路,也是他们的路。”
“不!那不是路!”陈桦的声音突然变大,“路是纯洁的,那是他们的牢!”
郝远笑笑,“他们看来,经年累月在路上,永远找不到出口的才是牢。”
陈桦用东北腔喝声:“你纯心和我抬扛是不!真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奇葩!”
郝远不想再说,点起一支烟,陈桦从裤兜拿出一盒烟,烟盒皱得像牛肉干,打开一看只剩一支,还断掉了。
郝远递给他一支,陈桦吸烟带着咝咝的声音,像蛇看到猎物之前,每一口烟都要沉很久,恨不得沉到胃里,他喜欢咬烟嘴,几口下去便露出黄褐色的海绵。
陈桦闭着眼睛吐烟,吐完才睁开,“你这开车的不能和我比,我遇到的人比你遇到的车都多,他们对路上的看法和我完全一致,有一些苦闷的也都被我点醒,经过验证的东西,你总该相信的吧?”
“不信。”
“那你当我是一个学统计、做调研的,我有权威的成果,你还不信我?”
“不信。”
“真可怜你这种人。”
郝远笑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给人归类?别人对任何事任何看法,能让你多睡十分钟还是多吃一点饭?”
陈桦说:“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每一个部落都有他的共性,又是睡又是吃的,真轻浮!”
郝远说:“那好,我同意你关于路上的观点,城市里的路满是污秽,我们志同道合。”
陈桦却又咧嘴,“你早已暴露自己,现在说晚了。”
郝远忙说:“我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在小说里看到的话,一字不落背下来的,正好能接你的话,我压根没什么观点。”
陈桦问:“什么书?会这么巧?”
郝远不假思索:“《海马和海棠》的下部《海神和海燕》。”
陈桦懒懒地叉开食指和中指,郝远小心着塞进一支烟。
悠悠吐了一口烟,陈桦说:“我们讨厌城市,属于城市的‘讨伐派’,但我们并不是世上的异类,那些被城市荼毒的人才是。人的一生一定要在路上,路上可以洗涤我们的灵魂,除去所有的困惑,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
郝远问:“既然是找自己的意义,那和别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是我们,而不是我?”
陈桦摇起秀才头,“人都是孤独的,孤独就会产生恐惧,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是内心的盟友,我们会打败一切恐惧。”
郝远说:“那为什么不能孤独得去寻找意义呢?这又不是合伙做生意。”
陈桦叱声,“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活得很明白?人与人必须找到共性,所谓的心有灵犀、百年好合都是共性的衍生,人应该独立思考,但不应该要离群索居。”
郝远说:“如果只有离群索居才能觉得有意义呢?”
陈桦说:“那一定是病了,病的不轻!”
郝远说:“病人就不是人了吗?病人真的比健康人少吗?你所谓的独立思考应该就是不违背你的观念吧?你苦口婆心说服别人,为了什么呢?”
陈桦急说:“少拿你那本书的东西忽悠人!”
“是不是因为你的病还没好?”
“让我下车!”
“你这四年,坐了多少车?”
“不可理喻,真不知道你这么多路是走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不要看书了,活着接点地气,去网上逛逛论坛,看看普世大众也比这强!”
郝远冷说:“普世个鬼!大道理谁不懂?我在论坛看到的都是匿名的自白、挣扎、愤懑、卑微,他们不想被拯救、不能被拯救也不需要拯救。他喜欢乡下、他喜欢城市还是他喜欢下水道,那都是一个个真实的人,活的像焰火还是像尘埃与你何干?不要时刻把意义挂在嘴边,他实现了理想、他多看了一眼路人,那都是意义,你能决定的只有你的路,别绑架任何人!”
陈桦呆愣愣看着郝远,“你背的真流利。”
“你标榜独立思考,却让别人思考你的独立思考,你的形象这么高大,凡事提个高度拯救迷途的人,靠在路上偶遇是不行的,该去城市办个大型讲座。”
陈桦推门下车,点起那折断的半支烟坐在路边,直把烟嘴吸得发烫,很快半截烟都燃成了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