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境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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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詩境淺說 甲編

詩境淺說

送杜少甫之任蜀川

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首句言所居之地,次言送友所往之處。先將本題敘明。以下六句,皆送友之詞,一氣貫注,如娓娓清談,極行雲流水之妙。大凡作律詩,忌支節橫斷。唐人律詩,無不氣脈流通,此詩尤顯。作七律亦然。後半首言得一知己,則千里同心,何須傷別。推進一層,不作尋常離別語。故三四句言送別而況同是宦遊,極堪傷感,正以反逼下文,乃開合頓挫之法也。

在獄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余心?

起句言獄中聞蟬,題之本位也。三四句由蟬說到己身,層次井然。而玄鬢白頭,於句法流轉中,兼工琢句。五句言蟬因露重而沾翅難飛,猶己之以讒深而含冤莫白。六句言蟬因風多而響易沉,猶己之以毀積而辭不達。末二句慨然說明借蟬喻己之意。此詩取譬最為明切。大凡詠物詩,或見物興感,或借物自況,或借物寓意,方有題外之味,不拘拘跡相,《詩經》興賦比三體中之比體也。

詠物用典能貼切固佳,能用典切題而兼有意則尤佳。昔人詩《過賈誼宅》云:寒林空見日斜時。用庚子鵩鳥事。《隋宮》云:終古垂楊有暮鴉。用隋堤栽柳事。《桃花》云:怪他去後花如許,記得來時路也無。用崔護重來事及《桃花源記》。雅切而又活潑。詠物數典者,可以此類推。

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杜審言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首二句言與友皆在客中逢春,非在故鄉,故因物候而驚心也。中四句賦“早春遊望”四字。雲霞句寫早之景,梅柳句寫春之景。五六句,一寫在陸而聞者,因春至而時鳥變聲;一寫在水而見者,因春至而渚蘋出水。一年容易,又值春光,正鄉心撩亂之際,況聞陸丞之歌詩,聲音感人,不覺歸思沾巾矣。此詩為遊覽之體,實寫當時景物。而中四句,“出”字“渡”字“催”字“轉”字,用字之妙,可謂詩眼。春光自江南而北,用“渡”字尤精確。

題破山寺後禪院

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

此為遊破山寺後院而作。為寺中深靜處,故首二句點題外,以下六句,愈轉愈靜。三四句在詩律亦可不作對語。由幽徑至禪房深處,惟有鳥聲潭影耳。鳥多山棲,而寫鳥性用一“悅”字;水令人遠,而寫人心用一“空”字。名句遂傳千古。末句惟聞鐘磬,所謂靜中之動,彌見其靜也。

破山寺即常熟興福寺,米襄陽所書詩碣,尚在禪堂,“照高林”作“明高林”。此詩“悅”字“空”字,其平仄不用諧律,則作“明”字為佳。余兩遊此寺,在空心亭憑闌小憩,山容鳥語,不異當年。洵千載名藍也。

渡荊門送別

李白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太白天才超絕,用筆若風檣陣馬,一片神行。姑取三首為讀者告,亦窺豹一斑也。此詩首二句言送客之地,中二聯寫荊門空闊之景,惟收句見送別本意,圖窮匕首見,一語到題。昔人詩文,每有此格。次聯氣象壯闊,楚蜀山脈,至荊州始斷;大江自萬山中來,至此千里平原,江流初縱。故山隨野盡,在荊門最切。四句雖江行皆見之景,而壯健與上句相埒。後顧則群山漸遠,前望則一片混茫也。五六句寫江中所見,以天鏡喻月之光明,以海樓喻雲之奇特。惟江天高曠,故所見如此。若在院宇中觀雲月,無此狀也。末二句敘別意,言客蹤所至,江水與之俱遠,送行者心亦隨之矣。近人凌霄詩:離情從此如春水,隨著扁舟日夜生。意境與此略同,但李詩以簡括出之,凌詩雖蘊藉多姿,而較弱矣。

聽蜀僧濬彈琴

李白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此詩前半首,質言之,惟蜀僧為彈琴一語耳。學作詩者,僅此一語,欲化作四句好詩,幾不知從何下筆。試觀其起句,言蜀僧抱古琴,自峨嵋而下,已有“入門下馬氣如虹”之概。緊接三四句,如河出龍門,一瀉千里。以松濤喻琴聲之清越,以萬壑松喻琴聲之宏遠,句法動盪有勢。五句言琴之高妙,聞者如流水洗心,乃賦聽琴之正面。六句以霜鐘喻琴,同此清回,不以俗物為譬,乃賦聽琴之尾聲。收句聽琴心醉,不覺山暮雲深,如聞韶忘肉味矣。

牛渚夜泊

李白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

太白曠世高懷,於此詩可見。纖雲四捲,素月當空,正秋江絕妙之景。獨客停橈,提筆四顧,寂寥誰可語者?心儀追慕,惟有謝公。猶登峴首而懷叔子,涉湘水而弔靈均也。四五句言余亦登高能賦,不讓古賢。而九原不作,欲訴無人,何必長此流連。乃清曉揚帆而去,但見楓葉亂飛,江山搖落,益增忉怛耳。誦此詩如誦姜白石詞,扣舷長嘯,萬象皆為賓客也。

春望

杜甫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起筆即寫出春望傷亂大意。時經安史之變,州郡殘破,惟剩水殘山,依然在目。次句言春到城中,人事蕭條,而草木無知,依然欣欣向榮。煙戶寥落,益見草木深茂也。三四句言春望所見聞:春日好花悅目,而感時者見之,翻為濺淚;鳴鳥悅耳,而恨別者聽之,只覺驚心。五六句更從遠望,則烽火連綿,經三月而未息。家書句尤膾炙人口,望而不至,難得等於萬金。在極無聊賴之時,搔首躊躇,頓覺蕭疏短髮,幾不勝簪。於懷人傷亂之餘,更嗟衰老,愈足悲矣。

月夜憶舍弟

杜甫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詩言兵後荒涼之夜,中野無人,戍鼓沉沉而外,惟聞長空一雁哀鳴耳。三句言空園白露,今夕又入新秋,身在他方,但有舉頭月色,與故鄉共此光明。後四句可分數層之意:有弟而分散,一也;諸弟而皆分散,二也;分散而皆無家,三也;生死皆不可問,四也;欲探消息,惟有寄書,五也;奈書長不達,六也。結句言何況干戈未息,則音書斷絕,而生死愈不可知,將心曲折寫出,而行間字裡,仍浩氣流行也。

旅夜書懷

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此與李白之《牛渚夜泊》,同一臨江書感。一則寫高曠之意,一則寫身世之感,皆氣象干雲,所謂李杜文章,光焰萬丈也。首敘江上旅夜,先言泊舟之地,次及泊舟之人,而寥寂之景,已可想見。三四言江干遠眺,句極雄挺,與李白之“山隨平野盡”二句,大致相似,而狀以“垂”“湧”二字,則意境全換。蓋野闊則天幕四低,用一“垂”字,見繁星之直垂天盡處,用一“湧”字,見高浪駕空,挾月光而起伏。煉字精警無匹。以下皆書懷之句,言雖善文章,名不加顯,況兼老病,官且應休。則聲譽功名,兩無所得。飄泊一身,直與江上沙鷗相等,宜懷抱難堪矣。沙鷗句兼有超曠之意,言身在天地間,如沙鷗飄然,一無繫戀。吳梅村詩“放懷天地本浮鷗”,即用此意也。

登岳陽樓

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此題宏大,讀者試思如何起筆。少陵即從本題直說,昔聞洞庭之名,今登樓親見之,開門見山。用對句起,雄厚有力。三句言洞庭為東南大澤,湖以南為楚地,北接大江,東下皆吳境,吳楚由此坼分。四句言巨浸接天,周環八百里。登樓四顧,似天地皆為浮動。二句包舉洞庭氣概。“坼”、“浮”二字,精煉而確。五六句寫登臨之感,亂離身世。親朋片札難通,而己則江湖孤棹,老病侵尋。況關山北望,戎馬生郊,但有憑闌雪涕耳。

過香積寺

王維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前錄李杜詩,有磊落英多之氣。以下錄王孟詩,皆清微淡遠之音。天風海濤,一變而為吹花嚼蕊。作詩者心境不同,詩格隨之而異,各臻其妙也。此詩寫赴寺道中山景,在題前盤繞。先言行雲峰數里,尚未到寺。三四句言此數里中,古木夾道,寂無人跡,惟聞鐘聲出林靄間,而不知聞根在何處,有天際清都之想。與常建之“惟聞鐘磬音”,同一靜趣。五句言山泉遇危石阻之,乃吞吐盤薄而下,以“咽”字狀之。六句言烈日當空,而萬松濃蔭,但覺清涼,以“冷”字狀之。非特善寫物狀,兼寫山中聞見,清絕塵寰。末句歸到山寺,言龍歸潭靜,見禪理高深也。常建過破山寺,詠寺中靜趣,此詠寺外幽景,皆不從本寺落筆。遊山寺者,可知所著想矣。

酬張少甫

王維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前半首頗易了解,言老去閉門,視萬事如飄風過眼,不為世用,亦不與世爭,既無長策,惟有歸隱山林。四句縱筆直寫,如聞揮麈高談。五六句言松風山月,皆清幽之境;解帶彈琴,皆適意之事。得松風吹帶,山月照琴,隨地隨事,咸生樂趣,想見其瀟灑之致。末句酬張少甫,言窮通之理,只能默喻,君欲究問,無以奉答,試聽浦上漁歌,則樂天知命,會心不遠矣。

終南別業

王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

此詩見摩詰之天懷淡逸,無住無沾,超然物外。言壯歲即厭塵俗,老去始卜宅終南,無多同調,興到惟有獨遊。選勝怡情,隨處若有所得。不求人知,心會其趣耳。五六句即言勝事自知,行至水窮,若已到盡頭,而又看雲起,見妙境之無窮,可悟處世事變之無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二句有一片化機之妙。結句言心本悠然,偶值鄰翁,即流連忘返。如行雲之在太虛,流水之無滯相也。

與諸子登峴山

孟浩然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漁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前四句俯仰今古,寄慨蒼涼。凡登臨懷古之作,無能出其範圍。句法一氣揮灑,若鷹隼摩空而下,盤折中有勁疾之勢,洵推傑作。劉長卿之“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近人沈歸愚之“微茫欲沒三山影,浩蕩還流六代聲”;高念東之“依然極浦生秋水,終古寒潮帶夕陽”,同一臨江書感,孟詩尤百讀不厭也。五六句言天寒水落,寫峴首所見之景。洞庭浩瀚無涯,至冬而泛溢之水,悉歸於槽,益見其深。余曾涉洞庭,知其“深”字之確。收筆追懷羊祜,乃本題應有之義也。

過故人莊

孟浩然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詩寫田家閒適之境,誦之覺九衢車馬,塵起污人矣。舊雨相招,雞黍即田家之盛饌。通首皆紀實事,以韻語寫其真趣。三四句言近樹則四面合圍,遠岫則一行斜抱,乃莊外之景。余昔年行役數千里,每於平疇浩莽中,遙見綠樹成叢,其中必有村屋,知三句“合”字之妙。五六句言場圃即在門前,桑麻皆資談助,乃莊中之事。更留後約,同賞菊花,益見雅人深致,滌盡塵襟也。先祖詩集首篇《蘭陵菊花歌》有句云:“誰人解賞花真面,此花不如城外好。”蓋花入城中,栽以瓷盆,閉諸華屋,全失籬邊之天趣矣。

留別王維

孟浩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此詩因仕宦未成,乃謀歸計,臨歧別友,不盡低徊。全首詩清空旋折,如聞長亭話別之聲。首二句意謂每日惘惘而出,寂寂而歸,一無成就,留此何為。三句以芳草喻田野,言不如歸去。四句言去此他無所戀,所惜者與故人別耳。五六句承上言之,京華冠蓋,知我者惟有故人。結句謂歸老田園,此後寂寥誰語,但有閉門,流水高山,牙琴罷鼓矣。襄陽懷才不遇,拂袖而行。若淵明之詩,則委心去留,絕無憤世語也。

早寒有懷

孟浩然

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起句飄空而來,非特得勢,且情韻悠然,既以江風落木,寫出早寒;三四句即說到懷鄉,隨筆寫來,自成對偶,句法生動。五六句言久在客中,望江上片帆,遠入天際,是我還鄉之路。與溫飛卿之“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相似。同是臨江悵望,一則羨他人之歸帆,一則望來舟而不至也。末句從早寒說到漫漫永夕,則竟日之低徊不置,自在言外。

秋日登吳公台上寺遠眺,寺即陳將吳明徹戰場

劉長卿

古台搖落後,秋入望鄉心。

野寺來人少,雲峰隔水深。

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

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

首句言荒台憑眺,秋士多悲,敘明作詩本意。三句言野寺遊蹤罕至,佳處不在寺中,宜於遠眺。四句乃賦遠景,見隔岸雲白峰青,層層掩映,可知山之深遠。五句寫懷古之意,殘營廢壘,憑弔無人,惟有一抹斜陽,依依留照。用一“依”字,覺無情而有情也。六句言平林葉脫,時聞磬聲,用一“滿”字,正以狀秋林之空。此二句試曼聲誦之,不僅善寫荒寒之意,且神韻絕佳。末句歸到弔吳公戰場。六代英雄,都被浪花淘盡,惟詞客憐君耳。

送李中丞歸漢陽別業

劉長卿

流落征南將,曾驅十萬師。

罷歸無舊業,老去戀明時。

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

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

此詩為老將寫照。功成身退,絕無怨尤,真廉恥之將,惜未詳其名也。起句以詠歎出之,言今日江頭野老,即昔之領十萬橫磨劍,拜征南上將者。三四句言半生戎馬,不解治生,至歸徒四壁,而戀闕之懷,老猶懇懇。五六句謂回首當年,曾雄鎮三邊,纖塵不動。以身許國之心,焉得逢人而語?惟龍泉知我耳。篇末言以鋒鏑之餘生,向江潭而投老,不作送別慰藉語,而為之慨歎,蓋深惜其才也。

餞別王十一南遊

劉長卿

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

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

長江一帆遠,落日五湖春。

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此詩與前所錄二首,皆劉隨州之作。一為登吳公台,臨廣武之戰場,摩挲折戟;一為贈李中丞,惜藍田之廢將,太息藏弓;此則通首皆別友之意,覺離思深情,盎然紙上。同出一人手筆,各極其致。可見學詩者一題到手,必審題珠所在。非但各有面目,須各有精神,能發揮盡致,而藻不妄抒,方是佳構也。詩為別後所作。首句即言遙望行人,已在煙水空漾之際。次句寫別意。詩人送別,每用“淚”字。但知己之淚,未肯輕為人彈。此詩情誼深摯,揮手沾巾,當非泛語。三句言行人已至飛鳥沒處,而猶為凝望,與東坡送子由詩“但見烏帽出復沒”,同一至情。四句言別後更誰相伴,但有青山一抹,依依向人。曲終人遠,江上峰青,宜懷抱難堪矣。五六句言友所往,由江而湖,愈行愈遠。末謂送君者尚臨崖未返,秋水蘋花,對芳洲而佇立,此時愁思,見者無人,惟有溯流風而獨寫耳。

尋南溪常道士

劉長卿

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屐痕。

白雲依靜渚,芳草閉閒門。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詩為尋道士而作。開首即說到“尋”字,山徑苔痕,遍留屐齒,非定是道士之屐痕,已將“尋”字寫足。三句言溪澗無人,白雲凝然,若為之依留不去。見渚之靜也。四句言岩扉長閉,碧草當門,有“綠滿窗前草不除”之意。五六句言其所居在水源盡處,隨山曲折而前,松陰雨後,蒼翠欲滴。此時已至道觀矣。七句花與禪本不相涉,而連合言之,便有妙悟。收句意謂朋友存臨,但須會意;溪花相對,莫逆於心,寧在辭費耶?

淮上喜會梁州故人

韋應物

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何因不歸去,淮上對秋山。

詩以言性情。唐賢最重友誼,於贈別寄懷,及喜晤故人之作,屢見篇章。叔牙知我,生平能有幾人?宜其語長心鄭重也。此詩言當日同客楚江,少年氣盛,放歌縱酒,不醉無歸,是何等豪氣。乃浮雲蹤跡,各走東西,掄指光陰,瞬逾十載。歎羈泊之無常,訝年光之迅逝,句法於蘊藉中見悲涼之意。五六句謂重拾墮歡,雖笑語風情,不殊曩日,而鬚鬢加蒼,誰識為當時兩年少耶?末句意謂青紫被體,尚且不如還鄉,何為留滯天涯,使淮上秋山,移文騰笑也。《三百首》所選五律,尚有李益、司空曙二詩,與此作意境格局皆相似。李詩: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司空詩: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情文相生,與韋詩同一真摯,令人增朋友之重,知聲利馳逐之場,無君子交也。作投贈詩者,貴有真意相感,乃見交情,勿徒工藻飾。

賦得暮雨送李曹

韋應物

楚江微雨裡,建業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

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

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

詩用賦得體,唐人集中每見之,近代沿為應制詩定例。得某字五言八韻,即五言排律也。此詩以題為暮雨,前六句皆賦雨,惟末句送友,而以淚絲比雨絲,仍關合雨意。首二句,一嵌“雨”字,一嵌“暮”字,將詩題點明。三四言帆來鳥去,皆在雨中。以“重”字“遲”字,狀雨之沾濕。以“漠漠”“冥冥”,描寫雨中虛神。五六言遠望海門,因雨而不見;近看浦樹,因雨而含滋。收筆歸到送李曹,淚點雨絲,同沾襟上,表無限別情也。

作詩如用重疊形況字,以酷肖而善體虛神為要。唐詩中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因其流傳習見,讀者每隨口滑過。其實所用疊字,精當不移。他若“落日亭亭向客低”、“煙渚沉沉浴鷺飛”,唐詩此類甚多,皆形況字之圭臬。《詩經》中“蕭蕭馬鳴,悠悠旆旌”, “楊柳依依,雨雪霏霏”,已作先河之導矣。高達夫集中,有《賦得征馬嘶送友赴朔方》詩云:征馬向邊州,蕭蕭嘶未休。思深長帶別,聲斷為兼秋。歧路風將遠,關山月共愁。贈君從此去,何日大刀頭。與韋詩體格相似。韋詩因雨中送友,故賦得暮雨。高詩送友赴朔方,故賦得征馬。皆於結句始說明送別。惟韋詩前六句皆賦“雨”字,高詩則中四句皆征馬與送友,兩面夾寫,有手揮目送之妙。

闕題

劉眘虛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影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唐人缺題之詩,或託興,或寓言,意本翻空,事非徵實,在讀者默喻之。此詩寫山居幽絕之境,佳處茅庵,令人神往。首句言道出雲中,已在塵境之外。次言春到山中,溪流不斷,有東坡羅漢讚“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之趣。三四妙語天成,十字可作一句讀,如明珠走盤,圓轉中仍一絲縈曳也。三句之落花,承上之“春”字。四句之流水,承上之“溪”字。可見詩律之細。五六言門外則山翠迎人,門內則柳陰攤捲。末謂長日閉門,惟有清輝照影,真覺山靜如太古,此中讀書者,何修而得此耶?此詩起結皆不用諧律,彌見古雅。初學效之,恐有舉鼎絕臏之患,仍以諧音為妥帖。

送李端

盧綸

故關衰草遍,離別正堪悲。

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

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

掩泣空相向,風塵何所期。

詩為亂離送友,滿紙皆激楚之音。前四句言歲寒送別,念征途之迢遞,值暮雪之紛飛,不過以平實之筆寫之。後半篇沉鬱激昂,為作者之特色。五句言孤露餘生,少壯即飢驅遠役。六句言四方多難,良友如君,相知恨晚。以“遲”“早”二字對舉,各極其悲辛之致。末謂寒士窮途,差以自慰者,他年之希望耳。乃掩袂相看,風塵滿目,並期望而無之,其言愈足悲矣。

喜外弟盧綸見宿

司空曙

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

平生自有分,況是霍家親。

前錄盧綸詩,佳處在後半首。此詩佳處在前半首。一則以遠別,故但有悲感;一則以見宿,故悲喜相乘。盧與司空,本外家兄弟,工力亦相敵也。前四句言靜夜而在荒村,窮士而居陋室,已為人所難堪。而寒雨打窗,更兼落葉,孤燈照壁,空對白頭。四句分八層,寫足悲涼之境。後四句緊接上文,見喜之出於意外。言以我之獨客沉淪,宜為世棄,而君猶存問,生平相契,況是舊姻,其樂可知矣。前半首寫獨處之悲,後言相逢之喜,反正相生,為律詩之一格。司空曙有《送人北歸》詩云: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起筆即用此格,取開合之勢,以振起全篇也。

沒蕃故人

張籍

前年戍月支,城下沒全師。

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

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詩為弔絕塞英靈而作,蒼涼沉痛,一篇哀誄文也。前四句言城下防胡,故人戰歿,雖確耗無聞,而傳言已覆全師,恐成長別。五六言列沙場之廢帳,寂無行人,戀落日之殘旗,但餘歸馬,寫出次句覆軍慘狀。末句言欲招楚醑之魂,而未見崤函之骨,猶存九死一生之想。迨終成絕望,莽莽天涯,但有一慟。此詩可謂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也。

白居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此詩借草取喻,虛實兼寫。起句實賦“草”字。三四承上榮枯而言。唐人詠物,每有僅於末句見本意者,此作亦同之。但誦此詩者,皆以為喻小人去之不盡,如草之滋蔓。作者正有此意,亦未可知。然取喻本無確定,以為喻世道,則治亂循環;以為喻天心,則貞元起伏。雖嚴寒盛雪,而春意已萌,見智見仁,無所不可。一篇錦瑟,在箋者會意耳。五六句古道荒城,言草所叢生之地。遠芳晴翠,寫草之狀態。而以“侵”字“接”字,繪其虛神,善於體物,琢句尤工。末句由草關合人事。遠送王孫,與南浦春來,同一魂消黯黯。作詠物詩者,宜知所取格矣。

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

許渾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

殘雲歸太華,疏雨過中條。

樹色隨關迥,河聲入海遙。

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凡作客途風景詩者,山川形勢,最宜明了,筆氣能包埽一切,而句法復雄宕高超,斯為上乘。許詩其佳選也。開篇從秋日說起,若仙人跨鶴,翩然自空而降。首句即押韻,神味尤雋。三四句皆潼關左右之名山,太華在關西,中條在關東,皆數百里而近。殘雲挾雨,自東而西,應過中條而歸太華。地望固確,詩句彌工。五句以雍州為積高之壤,入關以後,迤邐而登,故樹色亦隨關而迥。余曾在風陵渡河,望潼關樹色,高入雲中,深歎其“迥”字之妙。六句言大河橫亙關前,浩浩黃流,遙通滄海,表裡山河之險,湧現毫端。以上皆紀客途風景,篇終始言赴闕。觚棱在望,而故鄉回首,猶夢漁樵,知其榮利之淡也。溫庭筠亦有《潼關》詩云:十里曉雞關樹暗,一行寒雁隴雲愁。與此作同工。非特饒有韻味,且曉雞句用雞鳴度關事,運典入化,可為學詩之炳燭。

李商隱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此與駱賓王詠蟬,各有寓意。駱感鍾儀之幽禁,李傷原憲之清貧,皆極工妙。起聯即與蟬合寫,謂調高和寡,臣朔應飢,開口向人,徒勞詞費,我與蟬同一慨也。三四言長夜孤吟,而舉世無人相賞,若蟬之五更聲斷,而無情碧樹,仍若漠漠無知。悲辛之意,託以俊逸之詞,耐人吟諷。五六專說己事,言宦遊無定,而故里已荒。末句仍與蟬合寫,言煩君警告,我本舉室耐貧,自安義命,不讓君之獨鳴高潔也。學作詩者,讀賓王詠蟬,當驚為絕調,及見玉溪詩,則異曲同工。可見同此一題,尚有餘義。若以他題詠物,深思善體,不患無著手處也。

送人東遊

溫庭筠

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

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

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

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

此等發端,情景兼寫,調高而韻逸,最為得勢。三四雄健而高渾。五言中用地名而兼風景者,下三字皆實字,上二字以風景襯之,此類甚多。但上二字須切當有意義,而非湊合乃佳。此三句用高風,以漢陽為江漢合流處,急浪排空,天風浩蕩,故以高風狀之,見江天壯闊也。四句用初日,以江干行客,每清曉揚帆,而江上看山,以曉色為尤佳,旭日照之,青紫百態,故自漢江望郢門山色,以初日狀之。後四句迎刃而下。如題之量,其精彩在前四句也。

唐詩中用地名三字者甚多。王維之“高鳥長淮水,平蕪故郢城”,以高鳥寫長淮之闊遠,以平蕪寫郢城之坱莽,詩格與飛卿同。若李白之“檐飛宛溪水,窗落敬亭雲”;岑參之“弓抱關西月,旗翻渭北風”,其用意在第二字之虛寫。杜甫之“松柏邙山路,風花白帝城”,全句皆用實字,而上句言故里,下句言客居,雖實寫而各有寓意。他若近人之“孤舟清潁尾,疏雨壽春山”; “夜火秦郵驛,長堤邵伯湖”,則以所經之地,所見之景,連合寫之,雖未用虛字見意,句法亦自渾成。姑舉數聯,為初學取法。

楚江懷古

馬戴

露氣寒光集,微陽下楚邱。

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

廣澤生明月,蒼山夾亂流。

雲中君不見,竟夕自悲秋。

唐人五律,多高華雄厚之作。此詩以清微婉約出之,如仙人乘蓮葉輕舟,凌波而下也。首二句言楚邱凝望,正殘陽欲下之時,露點未濃,露氣已集,寫出薄暮嫩涼天氣。三四句絕無雕琢,純出自然,風致獨絕,而傷秋懷遠之思,自在言外。讀者當於虛處會其微意也。五六言因水闊故明月早生,因山多故亂流夾瀉,乃楚江所見之景。收句說明懷古意,借雲中君以託想,謂其戀闕懷人,亦無不可也。

灞上秋居

馬戴

灞原風雨定,晚見雁行頻。

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

空園白露滴,孤壁野僧鄰。

寄臥郊扉久,何年致此身。

此詩純寫閉門寥落之感。首句即言灞原風雨,秋氣可悲。迨雨過而見雁行不斷,惟其無聊,久望長天,故雁飛頻見。明人詩所謂“不是關山萬里客,那識此聲能斷腸”也。三四言落葉而在他鄉,寒燈而在獨夜,愈見淒寂之況。與“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之句相似。凡用兩層夾寫法,則氣厚而力透,不僅用之寫客感也。五句言露滴似聞微響,以見其園之空寂。六句言為鄰僅有野僧,以見其壁之孤峙。末句言士不遇本意,歎期望之虛懸,豈詩人例合窮耶?

書邊事

張喬

調角斷清秋,征人倚戍樓。

春風對青塚,白日落梁州。

大漠無兵阻,窮邊有客遊。

蕃情如此水,長願向南流。

此詩高視闊步而出,一氣直書,而仍有頓挫,亦高格之一也。前半首言正秋寒絕塞,角聲橫斷之時,登戍樓而憑眺。近望則陰山之麓,明妃香塚,青草依然;遠望則白日西沉,雲天低盡處,約略是甘涼大野。五六乃轉筆,寫登樓之客,因大漠銷兵,行人無阻,乃能作出塞壯遊。末句願蕃人向化,如水向南流,與“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同一詩人忠愛之思。

孤雁

崔塗

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

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

通篇皆實賦孤雁。首二句言雁行歸盡,念此天空獨雁,悵悵何之?以首句襯出次句,乃借賓定主之法。三四言暮雨蒼茫,相呼失侶,將欲寒塘投宿,而孤蹤自怯,幾度遲徊。二句皆替雁著想,如莊周之以身化蝶,故入情入理。猶詠鴛鴦之“暫分煙島猶回首,只渡寒塘亦並飛”替鴛鴦著想,皆妙入毫顛也。五六言相隨者惟渚雲關月,見隻影之無依。末句謂未必遽逢弋者,而獨往易生疑懼。客子畏人,詠雁亦以自喻。此詩乃賦而兼比者也。三四句即以表面而論,三句言其失群之由,四句言失群倉皇之態,亦復佳絕。

春宮怨

杜荀鶴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憶採芙蓉。

題面純為宮怨而作。首言早擅傾城之貌,自賞翻以自誤,寸心灰盡,臨明鏡而多慵。三四謂粉黛三千,誰為麗質,而爭寵取憐者,各工其術,則己之膏沐,寧用施耶?五六賦“春”字,五句言天寒鳥聲多噤,至風暖則細碎而多。六句言朝輝夕照之時,花多側影,至日當亭午,則駢枝疊葉,花影重重。用“碎”字“重”字,固見體物之工,更見宮女無聊,借春光以自遣。故鳥聲花影,體會入微。末句憶當年女伴,搴芳水次,何等蕭閒。遙望若耶溪上,如籠鳥之羨翔雲,池魚之思縱壑也。此詩雖為宮人寫怨,哀窈窕而感賢才,作者亦以自況。失意文人,望君門如萬里,與寂寞宮花同其幽怨已。

章台夜思

韋莊

清瑟怨遙夜,繞弦風雨哀。

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台。

芳草已雲暮,故人殊未來。

鄉書不可寄,秋雁又南回。

五律中有高唱入雲,風華掩映,而見意不多者,韋詩其上選也。前半首借清瑟以寫懷,泠泠二十五弦,每一發聲,若淒風苦雨,繞弦雜遝而來。況殘月孤燈,益以角聲悲奏,楚江行客,其何以堪勝。誦此四句,如聞雍門之琴,桓伊之笛也。下半首言草木變衰,所思不見,雁行空過,天遠書沉。與李白之“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相似,皆一片空靈,含情無際。初學宜知此詩之佳處,前半在神韻悠長,後半在筆勢老健。如筆力尚弱,而強學之,則寬廓無當矣。

尋陸鴻漸不遇

皎然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叩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此詩曉暢,無待淺說。四十字振筆寫成,清空如話。唐人五律,間有此格,李白《牛渚夜泊》詩亦然。作詩者於聲律對偶之餘,偶效為之,以暢其氣,如五侯鯖饌,雜以蔬筍烹芼,別有雋味,若多作則流於空滑。況李白詩之英氣蓋世,此詩之瀟灑出塵,有在章句外者,非務為高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