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与香港摩登:文学·电影·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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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紀錄-劇情”:形式主義的影像實驗

劉以鬯的成名作是半自傳式的長篇小說《酒徒》,我選了這個小說的文字,成為了對應劉以鬯真實人生的文字。所謂半自傳式,其妙處在於半真實半虛構。故事主人翁“我”,跟劉以鬯本人真實的背景有很多相近。例如他們都是從上海南來香港,同樣擁有高度的文學鑒賞力,同樣在香港高度資本主義下寫商業小說謀生。但是虛構角色畢竟跟作者本人不同,劉以鬯不寫純黃色小說與武俠小說,只寫言情小說。劉以鬯不喝酒。劉以鬯沒有放棄文學,而是用精神分裂的方式為理想抗命,日間寫“商業小說”,晚間用空閒時間寫“嚴肅小說”。這種半自傳,遊走於現實與虛構世界的特質,正是劉以鬯小說的精髓所在。我選擇《酒徒》的文字,跟他真實人生互相對應,有互相補足的好處,同時增加觀眾的想像空間。因此,我運用一個讓虛構與現實互相交錯的手法:紀錄-劇情。

紀錄-劇情,顧名思義,就是紀錄片加上劇情片,這只是表面的意思。因為文學家紀錄片截然劃分為紀錄(作者或嘉賓訪談)與劇情(故事改編)兩個部分,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但是我更有興趣思考的是電影語言上的紀錄劇情。回到上述劉以鬯所做的虛構與現實交錯的半自傳形式,他的形式可不可以挪用到電影上呢?我拍攝紀錄部分時,可不可以混入一種劇情片的運鏡模式、場面調度、空間處理呢?我拍攝劇情時,可不可以混入一些真實人物的個人元素、後設主義,甚至讓作者在故事中出現呢?這樣就可以更進一步,將劉以鬯的“半自傳”實驗加以發揮,並且做到突破固有紀錄片模式的可能性,讓紀錄與劇情的好處得能夠互相融合。

為表現劉以鬯接近一個世紀的文學與生活,跨越的時空很廣。在有限資金下,我將拍攝場地定了在上海、香港和新加坡。而表現的方法,亦出現三個層次:劉以鬯本人的真實時空,劉以鬯年輕的過去時空(由演員飾演),虛構世界中的時空(劇情)。

1.劇情部分的作者痕跡

形式上盡量讓虛構或劇情部分(劉以鬯的文字,劉以鬯的文學)與紀錄部分(劉以鬯的真實人生)互相交錯,形成一種形式主義的美感。調光方面,劇情部分是故意用一種膠片沖印出來的雪花效果(部分用黑白片),而紀錄部分盡量還原為自然的調光處理。所以細心的讀者,只能細細品味到這種穿梭紀實與虛構的樂趣。

我還記得拍攝時,劉以鬯說笑:“我在拍戲,做電影主角呀!”當時我請劉以鬯對着鏡中做托眼鏡的動作,拍攝了很多遍猶未成功。攝影師不斷尋找人、鏡子與鏡中影像構圖的美感,構圖又要跟演員飾演的年青劉以鬯互相對應。劉以鬯見狀,說了個笑話,舒緩了氣氛。他們身穿的那件褸是來自劉以鬯本人的,那是一件可以底面兩穿的,所以劉以鬯穿一面,飾演年青劉以鬯的演員穿的是另一面。劉以鬯可謂一語中的,看穿了我的設計。一方面是表現劉以鬯作品中“半自傳”特色(劉以鬯往往借用自身經驗塑造角色人物,主角往往充滿作者思想,卻又保留虛構成分),同時要表現一種“紀錄-劇情”特色。劇情部分,我分享三個例子,分別是《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鏡子裏的鏡子》及新加坡的金陵大旅店。前兩個為劉以鬯作品的“再演繹”實驗(我不想混淆用“改編”的觀念,下文詳解),而金陵大旅店是劉以鬯與太太邂逅的實地想像。

首先,《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的開始,是先由年青劉以鬯(演員飾演)玩模型開始。因為拍攝紀錄片時,發現劉以鬯的模型有很多香港招牌,都是由他自己設計的。玩模型,好似劉以鬯寫作狀態一樣,將西方的材料、工具,通過劉以鬯的手,塑造成一個一個充滿香港本土特色內容的世界,這不就是劉以鬯一直以來所寫的現代香港小說嗎?形式和技巧是借鑒西方現代主義,內容卻是有關香港社會。所以影片中的年青劉以鬯一邊玩模型,一邊讓思想走進《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的故事之中,電影大概就是這樣構思出來的。重點是文本“再演繹”之時,不是將虛構(劇情改編)與現實(作家生活)截然二分,而是在文本“再演繹”之中,見到作家構思的過程,由現實走入虛構世界。

《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是一個內心獨白的故事,劉以鬯是故意用括號表示內心獨白,而括號外文字則表達角色行動。我安排行動是用劇情方法處理;內心獨白,是在全黑畫面放上作者原文,可以看到字幕一邊出來,一邊聽到寫字聲。觀眾有一種介乎讀小說和看電影的感官嘗試。故事末段,亞洪(故事主角)因為懷疑自己殺了人,不知森林內聽到的腳步聲,是否鬼的腳步聲。他跑得愈快,鬼的腳步追得愈快。我要求音效直接把寫字聲放入畫面之中,空間轉換之時,年青劉以鬯在書房深夜,一片寧靜。作家進入寫作狀態之中,夜闌人靜,只有寫字的孤獨聲音,快速揮動。(劉以鬯這段時間的真實人生,是一天寫十多個專欄。可以想像他經常寫得很晚,而且寫得很快。)那些虛構故事之中,亞洪聽到急迫的鬼腳步聲,是現實中作者獨自寫作的筆劃聲。虛構故事人物,與現實作家的心靈之間似是一種互通。年輕的劉以鬯雖然是演員,那個書房卻是劉以鬯本人真實的書房,演員的眼鏡都是劉以鬯年輕時用的那副眼鏡。虛構的文學與現實的生活,無形中打破了。

類似的實驗有《鏡子裏的鏡子》,這個中篇小說是強調運用意象表現心理的手法,主角腦海中充滿哲學的思想。影片中,年青劉以鬯在洋服店做西裝,看到鏡子反映中有很多個自己的影像,反思存在主義的問題。然後他一個人走入中環城市之中,看到到處身穿黑色西裝的路人,他們一式一樣,沒有個性。赫然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中年男人,眼中充滿憂鬱,彼此對望一眼,惺惺相惜,對方似是一個有思想的人。年青劉以鬯看着這個獨特的男人,開始構思故事,為他加了一個虛構的名字:林澄。這個路人逐步在作者的構思之中,一層一層的加上角色的面貌與精神狀態,慢慢成為了《鏡子裏的鏡子》中的主角林澄。我要求飾林澄的演員,用一種逐步進入角色的手法,每加一些角色背景,他要逐步加添到身上,這是對演員很大的考驗。最後,他完全成為了林澄這個角色,並且會說話會行動,慢慢帶觀眾由一個紀錄片進入劇情片之中。

《鏡子裏的鏡子》這個處理方法,其實有點像“後設小說”手法,讓觀眾彷彿看到作家劉以鬯如何構思小說,如何塑造人物。那些做西裝的情節,既是小說中林澄的生活,亦與劉以鬯本人生活經驗暗暗連上。早在上海年青時期,劉以鬯已經到洋服店做西裝。所以我嘗試將作家的現實生活,與故事中的虛構情節暗暗連結起來,從中可以看到劉以鬯作品的“半自傳”特色。因為故事人物林澄的經歷或想法,明顯是借了不少劉以鬯本人的真實生活背景和感受。因此,這種“再演繹”的手法與觀影感受,與一般劇情改編的處理手法有所不同。

至於新加坡金陵大旅店的拍攝,最初攝製隊赴劉以鬯夫婦相識地很興奮,我們為了方便拍攝,整個攝製隊在那裏住了一個星期。對於那個建築物的空間感,房間日夜的燈光變化,我和攝影師都有一定了解。我想一個空間在紀錄片中怎樣呈現才是最有意思呢?最後,我想到用類近MTV的方法,將那個1950年代的氣氛與節奏表現出來,設想劉以鬯夫婦如何在那條狹窄的通道、梯間碰面。羅佩雲是表演藝人,黃昏過後才準備上班。劉以鬯編報紙亦是入夜回來,通常梳洗一番,再去宵夜。所以二人往往會在晚間碰見。熱帶地方的夜晚較清涼,那種情調是浪漫的。我們事前帶了年青劉以鬯的服飾,放在劉以鬯以前住過的房間,並加以佈置成當年的風味。又請一對男女演員以肢體表演的方法演繹,故意避免他們的相貌入鏡,保留一個想像空間給觀眾。仿劇情片的做法,可以給觀眾更多直接感受的空間,勝於用紀錄的方式講述,或用新聞拍攝方法呈現那個實在的歷史空間。但是那個空間又確是真實的歷史建築。劇情與紀錄互動下,產生出來一種新鮮的效果。

如果不說,一般觀眾可能沒有留意到《1918》重要符碼—領呔。細心的觀眾可能會發現,電影中不論劉以鬯本人,抑或年輕的劉以鬯,甚至文學世界中的林澄,他們身上的領呔似曾相識,連金陵大旅店房間之內的領呔亦有點重複出現。領呔其實來自劉以鬯本人,所有安排都是故意為之的。

劉以鬯作品往往玩弄半自傳的形式,他筆下的虛構人物,往往充滿個人的經歷。《酒徒》中的“我”,《對倒》中的淳于白,甚至《鏡子裏的鏡子》中的林澄等,無不充滿上海南來的背景,或多或少夾雜劉以鬯本人的生活;但是這些虛構人物又明顯與劉以鬯本人不同。“酒徒”寫黃色小說,寫武俠小說,但是劉以鬯都不寫的,他所寫的商業文學只是言情小說,他本人更是滴酒不沾的;淳于白是個退休老人,卻不一定有文人的背景;林澄喜歡哲學,卻是中環商行小老闆。這種模糊性,我想是劉以鬯與他的作品其中一個很有趣的地方。電影中刻意保留的這個特性,裏面亦有不少玩弄虛實之間的模糊性,留待觀眾慢慢玩味了。

2.紀錄部分的劇情處境

紀錄部分,亦有劇情的設計。首先我要求攝影師盡量不可干擾劉以鬯,攝影機要配合他的動作;或者讓劉以鬯在舒服的狀態下拍攝,鏡頭的移動要與他自然互動。例如影片中要拍攝劉以鬯講說《對倒》。原著故事是以雙線並行的模式寫作,開始就有充滿劉以鬯影子的老人家淳于白(又是一個半自傳形式),坐在當時最新出現的雙層巴士,從一個代表時代尖端的嶄新視點(上層巴士位置),看到巴士外的街景產生新鮮感。同時回想起自己在1950年代初剛來香港的情景,今昔在現實與記憶之中快速來回往返,同時對應現實的劉以鬯第二次來到香港的心情。

我安排了兩輛巴士,一輛是1950年代的單層巴士,一輛是1970年代的第一款雙層巴士。拍攝之前,劉以鬯並不知情,他與太太來到,看見過往的巴士十分雀躍。然後兩輛巴士以對倒的構圖方式排列,我安排鳥瞰角度拍攝,讓劉以鬯在兩輛巴士中穿梭而過。當淳于白(一位透過作者半自傳形式塑造的故事角色)以1970年代目光回看1950年代的香港,真實的劉以鬯用現代二十一世紀的目光重看寫作的年代。他好像時光倒流一樣,走進了虛構故事中的1950年代單層巴士與1970年代雙層巴士的《對倒》世界之中。讓虛構的描述、過去的巴士,還原為可以與真實作家以今日的眼光回看,用身體走進去遊戲的實物。即使現實的訪問與重述,亦帶來了超越單純刻板紀錄的表面,混進了劇情的元素在其中,帶給觀眾更多解讀和想像的空間。

紀錄片中運用了不少這種劇情設計的紀錄方法,例如劉以鬯談編輯的經驗時,在紀錄片中說:“我們辦《益世報》的時候,排字房就是這個樣子!”我們找了1950-1960年代的印刷儀器與“執字粒”機,作為空間的佈景陳設。這些真實的古董可以讓受訪者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視覺上亦可以增加觀眾對歷史的投入與認識。

另一個例子是劉以鬯談到第一本在上海出版的小說—《失去的愛情》,我安排了他在一堆混雜香港舊古董(八〇年代初維他奶箱,懷舊音響設備,紅木書枱等)的空間,悄悄讓劉以鬯的私人照片陳設其中,讓他在充滿懷舊的氛圍中追憶香港舊事舊情。幾乎每一個訪問的設計,都是盡量運用劇情片手法製造場景與氣氛,表現講者的內容;感情卻是真實的。例如劉以鬯發現舊日巴士,真情流露。他興奮得馬上要爬上巴士,而我們與劉太太做好約定,事前故意不告訴他,帶給他驚喜呢!

3.糾纏難分的文字影像歷史:劉以鬯與王家衛

片名佔滿銀幕的粗大字體又是《花樣年華》片名字樣的翻版,《酒徒》裏強而有力的文字解構與隱喻,在《1918》裏循王家衛“花樣”裏的字圖風格。王家衛用電影向劉以鬯致敬,《1918》又用王家衛氏的影像風格抒寫劉以鬯,造成劉以鬯、黃勁輝、王家衛三者之間在“島嶼寫作”這個時空裏密不可分的親密連結。[41]

以上是台灣資深影評人麥若愚看《1918》後的感想,他直接的反應是想起王家衛。當然劉以鬯與王家衛,都是帶給我創作上很多靈感的前輩。劉以鬯的文字轉成電影語言,之前已經有王家衛導演的珠玉在前。王家衛電影語言很大程度受到劉以鬯文字啓發,這是文學大師影響電影大師的重要歷史。我在拍攝劉以鬯的紀錄片時,似乎沒有辦法繞過這段歷史,尤其紀錄片本身是整理歷史的一種形式,又要處理文字與影像關係的載體。所以我乾脆向王導借用《花樣年華》片段進入劉以鬯的紀錄片中,既解構又重構,尋找一種跟劉以鬯、王家衛兩位一代宗師對話的嶄新的電影語言,進行一種更有趣亦更具挑戰性的實驗。

那些電影片名的字體,主要是參考自劉以鬯本人出版的美感。劉以鬯是編輯,對於字體很敏感。他喜歡粗體字,而且放得很大。另一方面,我發現王家衛導演受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影響很深,他同樣喜歡用佔據整個銀幕的字體在電影片名或主創人員名字上,顏色喜歡紅、白、藍的三原色。我想,高達是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法國新浪潮的代表,跟《酒徒》寫作的時代接近。因此,我在字體與用色方面,亦結合了劉以鬯、王家衛與高達的美感,作為本片美術的方向。

王家衛電影美學,是不容易模仿的。不過我更傾向用一種學習與對話的方法,多於重複他所做過的方法。例如王家衛導演的《東邪西毒》(1994),大量運用劉以鬯擅長的內心獨白,構成了多重敘述互涉的世界。紀錄片中《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雖然有運用內心獨白,但是我避開了用畫外音的方法,反而強調作者創作時的狀態,用寫字表現內心獨白,劇情部分表現角色行動。類似的借鑒而重新創作的地方不少,不贅多說,留待有心的觀眾細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