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保留回憶的秘密公園
當太多秘密聚在一起,
就會形成一種幽閉的氣壓,
用最明朗的聲音也驅除不了。
1
晚上,任天堂完成一個輕鬆快樂的婚宴。
一對新人,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兩人皆結過一次婚。這次再婚,只因很愛對方,希望共赴餘下來的日子。
他們為了令出席的年長來賓都盡早回家,體貼地把婚宴提早到七時便開始,途中也沒有播放煽情片段或玩笨拙的遊戲,省掉一切冗贅工夫,九時多便開始送客,全程保持着成熟入世的溫馨感。
做了幾年Wedding Planner,他從未試過十時許就到家。這一天,他特別心平氣和,拿起霍品超的名片,致電到他手機,相約他見一次面,說要商討楚浮的事,時間地點不限。
“我現在來你家樓下接你,想帶你去一個特別的地方。”
被反建議的任天堂什麼也沒問,爽快說好。
霍品超不用半小時就來到荃灣,任天堂坐到前座,兩人一開始沉默,幸而車上播着很動聽的經典英文金曲,令氣氛不難堪。
駛到灣仔,車子隨便泊到一條行人路邊,路上僻靜無人,兩旁有很多樹蔭,街燈卻相隔得疏落,令到樹影幢幢,四周暗淡得像個鬼域。
下車後,霍品超從車尾箱拿出了一箱六罐的啤酒,另一隻手又拿出一個旅行用的手提袋,它看似沉重。任天堂二話不說,就從他手中取過了啤酒,他才順暢的關上了車尾箱。
任天堂把啤酒棒在手上,可感覺並無冷藏,再加上車尾箱溫度很高,他不禁問:“我們要喝熱啤酒?”
“不,我不是那種全無計劃的人,尤其對我重視的人,更加不會。”
任天堂不明白他的話,但也沒追問。
霍品超領他到一個小公園,走向裏面的一條石春路前停下,把手提袋和啤酒放在附近的長椅上,對他說:
“這就是仰光和我之間,擁有最多回憶的地方。”
任天堂正奇怪為何會被帶到這裏來呢?經他一說出便迎刃而解,這真是個特別的地方。一想到自己就在仰光待過的地方,他就精神一振,嚮往地問:“真的嗎?這是你們的秘密花……不,秘密公園?”
“是的,秘密公園。”霍品超好像很喜歡任天堂的形容,他看看那條長約三十呎的石春路,用淡淡的語氣說:“每當仰光和我有什麼煩惱,就會走到這裏來,互相傾訴一下。”
“為什麼要選在這地方?”任天堂再看看前面的石春路,想想便駭然一驚。他猜着說:“你的意思是,你們一邊站在石春路上,一邊訴心事?”
“是的,很痛,非常痛。所以,思想反而變得最清晰。”霍品超想到什麼就微笑一下,“由於太痛,我們總會盡快把話說完,然後,像跳船似的急忙離開。”
“你倆真像同一類型的瘋子!”任天堂搖搖頭,忽然想起那句形容他的話:“我聽過一個女孩說,你就像9V電池。”
表現得氣定神閒的霍品超,神情有一刻怔然,神情焦急的追問:“在哪裏聽到?”
“就在仰光的葬禮上。”
“你有出席?”
“當然有。”
“我那天太傷感了,換作平時,我會注意到一切的細節,但那天,我只覺得所有的感官都喪失掉,只有傷感而已。”
任天堂可深切感受到他這番話的沉痛。
“不,你的悼辭說得真好。”
“我沒準備悼辭,一切都是想到就說。”他卻老實地說:“其實,我腦內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那才是真情流露吧。”
任天堂是衷心的讚賞。
是的,就算,事隔已有七八年,但他回想那一幕,仍然深刻難忘。
那天,霍品超在教堂台上說:
“在此之前,我總愛跟這位朋友開玩笑的約定了:“要是誰先死,剩下的一個就要為對方說悼辭……”這本來只是一番戲言,想不到卻一語成讖,我要擔負起這個艱巨任務了。”
他深呼吸一下,恍如想起了什麼,微笑一下,說下去:
“如今想來,能夠喚起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抽平生第一根香煙的模樣……對我們男人來說,悲傷的時候就會想到抽一根煙,就是如此簡單。”
霍品超走下講台,慢慢步到棺木前,從打開了的靈柩前,看到即將永遠沉睡在棺內的仰光。他從西裝內袋裏,取出了一包醇薄荷萬寶路的香煙,騰出一根,用一個銀色的火機點起。
他凝視緊閉着雙眼的仰光說:
“一個背負太多的人,最大的解脫不是放下,而是消失。”
說完這話,他就走到台下,沿着教堂中間的通道走,路過的兩旁都是仰光的親戚朋友。他卻什麼人也不理會,只是一手夾着香煙,一手插在西褲袋內,仰起了臉,直走到教堂出口的一端,用力推門出去。
不知何時,陰雲密佈的天空已崩堤,外面正下着瀑布似的大雨,少年不理全身淋濕,就走進雨幕中。
是,霍品超的悼辭和行徑充滿了叛逆挑釁,也不合世俗的禮節,可是,任天堂卻一眼便看出,霍品超和仰光之間真是好朋友,也可感受到他喪失摯友的切膚之痛。
這時候,霍品超問:“可以告訴我,關於那女孩的事嗎……嗯,她的名字是小蔡。”
任天堂就把教堂內的事告訴霍品超,小蔡正好坐在他和朋友們附近,彼此交談過幾句。
“小蔡說:所有的電池,就像2A、3A電池,正負極都在電池上下兩端。就只有9V電池,正負極都在同一邊,兩個介面更貼近在一起,它是最特殊的。”
任天堂回想當時的情況,告訴他說:“她這番話引發了很多的想像,又看看在台上言行放肆的你,令人不禁在想,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霍品超聽得很入神,臉上不停流露微笑,完全不像臉上總帶着孤傲的他。
“其實,9V電池那個形容,是我告訴小蔡的。”他的神情陷入了回憶中,“我告訴她,如果有人問她,霍品超是個怎樣的人,她記得要把我比喻為9V電池,令人感覺我……非常詭秘。”
話畢,他就搖搖頭的笑起來了。
任天堂可不是個傻瓜,他一眼便看出,霍品超很喜歡那個小蔡。
霍品超拉開手提袋的拉鏈,從裏面拿出兩個玻璃杯來,開了一罐啤酒,剛好把兩個玻璃杯倒到半滿,把一杯遞給任天堂。
任天堂拿着那個晶瑩通透的酒杯,苦笑一下,車尾箱內蘊釀了一股熱氣,那個啤酒簡直是熱的。啤酒可不同清酒,可選凍飲或熱飲。
他覺得,在全宇宙眾多飲料之中,除了熱奇異果汁,沒一樣比熱啤酒更難飲的了!
當然,他也不好意思講真話,轉而欣賞這個男人的“另類”情懷。當他想嘗一口,霍品超卻截停了他,“別急,差那麼一點點。”
他又從手提袋內取出一個玻璃密封樽,只見裏面有六顆銀色的子彈,教任天堂摸不着頭腦。
“想飲凍飲,加冰塊卻怕把酒稀釋,就用這種Whiskey Bullet。”只要預先把“子彈”在雪櫃雪凍幾小時,使用時才放進飲品內,味道就不會變淡。”
然後,他用一個小鐵夾夾起了一顆,放進任天堂的酒杯內。
任天堂笑了笑,“我以為你想殺了我!”
“我有很多人想殺,但我最想救活你。”
“救我?救我什麼?”
霍品超聳聳肩,笑而不語。任天堂飲一口內藏銀子彈的啤酒,它真的即時變冰凍,才知道霍品超所言非虛。
“你真的準備充足!”
“對啊,這晚上的一切,都在我控制之內了。”
任天堂苦笑一下,“下一步,我們將會怎樣?”
“入正題吧。”霍品超說:“你想要弄清的一切,今晚就有答案。”
2
楚浮離婚那天,就跟霍品超結識了,兩人同渡危難……也幾乎共赴黃泉。
等到她心情穩定了下來,霍品超提議要送她回家,她並沒反對。
在車程上閑聊,楚浮告訴他她十八歲便考獲車牌了,他問:“你有沒有打算買車?”
“從來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很清楚自己心裏的想法。”
“妳心裏有什麼想法?”
“說出來,有可能很聳人聽聞。”
“我聽過更多聳人聽聞的事。”他扭軚,在路上轉了個街角,對她說:“所以,不妨由我來評定,妳這一件可會有足夠分量,稱之為聳人聽聞?”
楚浮聽得貼服,說了下去:“因為,我知道,當我駕着一輛車,就會希望馬上去撞死一個路人!”
她在側邊看看霍品超的神情,他看着前方路面,眼內卻沒流露出恐怖和恐懼,她便順暢地說了下去:“因為,撞死一個人而判處意外導致他人死亡,頂多只會判兩至三年。對於存心想殺一個人而言,這個“誤殺罪”的誘惑太大了,計起來也太化算!”她的聲音頓了一下,用冰凍的語調說:“況且,入獄個一年半載,就可避開整個世界。”
“大前提是,妳要有殺人欲望。”
“我有很多人想殺。”楚浮說:“可是,就算隨便殺一個陌生人也無妨。”
霍品超在一個紅燈前停下,側過臉用發現什麼好奇事物的眼神看她,“因為,妳相信人性本惡?”
“我堅信人性本惡。”她自嘲說:“我本身就是個無藥可救的惡女。”
“所以,在妳心目中,沒有所謂無辜的人。”他說:“妳隨便殺一個,也是在為民除害。”
“你很了解我的想法!”楚浮冷霜似的臉上,多了一分動容,她奇怪地問:“你怎會知道……我心裏的對白?”
霍品超沒回答她,好像想到了什麼,只是說:“我有寫過類似的句子,讓我找一下。”然後,趁着停在紅燈前,他拿起手機在刷,找到了一段訊息,就把它遞到楚浮面前。
每次駕車,
見到一些亂過馬路的,
活在自己世界的低頭族,
或什麼也沒做錯但我看他不順眼的路人,
我都有加快車速,
把他們輾到車輪下的衝動。
我查過往年的車禍刑責,
莽駕撞死一個人,
大概要坐上個兩三年的牢,
相比起蓄意殺人判處二三十年,
甚至終身監禁,
簡直是超值優惠。
又或者,
因為有“人生中什麼都必須試一次”的想法,
進監獄也是個難能可貴的經歷,
在那段被囚的日子,
我有可能更專注的思考,
發現更多的自由也不一定。
所以現在,
我要面對的難題是,
我如何壓抑着想撞死每一個人的衝動?
楚浮把長訊息捲到最尾,看得駭目驚心。
她無意間也瞄到了那個訊息,是傳送出給一個叫“小蔡”的人,時間在三年前。
她把手機交回霍品超,臉容沒那麼冷酷,她掀掀嘴角說:“太奇怪了,我好像在讀着自己心裏的對白!”
“所以,妳剛才說那些話,我才會似曾相識。”
她冷笑一下,“要是我們的話被其他人聽到,一定會被評定為瘋子吧?”
“我才不管別人怎樣評價。”霍品超說:“我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我自己吧了!”
楚浮嘆口氣說:“我們就連這個想法也一樣啊。”
霍品超踩着油門,輕描淡寫的說:“也許,我倆都是怪物吧!”他在一條高速公路上加了車速。
楚浮在旁邊靜靜看這個男人,她忽然發現,原來,在她從來也是孤獨一人的星球裏,還住着一位從未發現的住客。
3
任天堂和霍品超一同脫掉了鞋子,赤腳踏到石春路上。
任天堂是那種連腳底按摩也很不喜歡的人,所以,他對石卵路這種保健玩意更不享受,記得幾年前踩上過一次,十秒鐘就跳下來。
這一次,他是為了楚浮而重踏了上去。
幾乎立刻地,他便真切感受到霍品超所形容的“由於很痛,思想反而變得最清晰,總會盡快把話說完,急急離開”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滿以為只要在石春路上站立着不動,就能把痛苦減到最低,但他猜錯了。
原來,在一大堆凹凸不平的石卵上,每一秒鐘都像被尖錐不停錐着,感覺痛入心脾。
你要是移動嗎?那種痛楚感就更擴張,再觸動到腳底下的每一條神經,就像有幾十枝針同時刺穿你的感覺,由腳下直貫全身,直達腦袋,令人生不如死。
最可笑的是,兩人手裏仍拿着酒杯,只看上半身,還真以為兩人很享受的在品酒。
霍品超先開口,直入正題:“你不覺得,我從一開始就在玩你嗎?”
“是的,曾有那麼一刻,我有被你玩弄的感覺。”任天堂腳板好痛,也直接爽快的說:“但是,我總覺得,你有我未能理解的目的,我希望心平氣和解決這件事。”
“你不生氣,也不怪我?”
“不生氣,不怪你。”任天堂豪邁的微笑,“楚浮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女子,她選了你,你一定有被她嚴格篩選下來的優秀條件。”
霍品超有一下無語,默默看他。
任天堂說下去:“況且,我也答應過自己,就算我倆離異,在她未來的一天,無論她選擇了誰,我也會由衷的祝福他倆幸福。”
“看起來,你跟楚浮形容的你,真的很不同。”
任天堂苦笑一下,“聽起來,她對我的評價,應該好不到哪裏去。”他不安的挪動一下身子,腳又劇痛了。
“女人對他前度的評語,就像網上的流言蜚語,只可作為參考,不能盡信。”霍品超說:“所以,我才會親身會一會你。”
“原來如此。”任天堂心裏一寬,腳也好像不那麼痛了,“那就是你走過來探聽我的目的吧?只要弄清這個女人有過什麼男人,你就會知道將來該如何好好對待她。”
霍品超坦承的點一下頭,“你的話沒錯。”
“我首先想知道,你知道幾多楚浮和我的事?”
“我相信,她沒什麼對我隱瞞。”
任天堂向他舉起了手上的酒杯,看到那顆沉在杯底的鋼鐵子彈。
“那麼,不如我們也成為朋友吧!”
霍品超揚起劍眉看他,眼神卻有一陣茫然。
“因為,我們也喜歡了同一個女人啊!”
任天堂用具有親和感的聲音說。
霍品超本來有一絲冷意的臉上,掀出難以置信的微笑,“我從楚浮口中聽說過,你的綽號是“全宇宙的朋友”,我聽完是半信半疑,但現在,我可證實是真的。”
然後,他也伸長手臂,彼此敲一下杯子,兩人把酒一飲到盡。
在霍品超走去添另一罐啤酒的空檔,痛得面青口唇白的任天堂決定跳船,怎也不肯再回到石春路上了。
霍品超當然沒強逼他,就陪他坐到長椅上詳談。
就這樣,兩人暢談了整個深夜。
得知對方所有的往事,
雖然也值得榮幸,
但未必一定是好事啊。
你從此要共同背負對方的過去,
直至很長遠的未來。
那種持續不斷的承擔着的感覺,
有可能是加固了的二人堡壘。
可是,
萬一翻船,
它卻成了雙雙沉入海底的致命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