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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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艾米的屈辱之谷

“那位少年真是一個賽克洛帕[20],對嗎?”有一天當勞裡騎在馬上得得而過,一面揮著他的馬鞭時,艾米說。

“他有著兩隻眼睛,你膽敢這樣說嗎?而且他的雙目是十分秀美的,”喬大聲叫起來,她對任何輕視她朋友的言語都是憎恨的。

“我又沒有說他的眼睛,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當我羨慕他的騎馬時,值得你這樣冒火。”

“喔,我的天!那個小傻瓜的意思是指沈濤[21],而她卻稱他為賽克洛帕,”喬發出一陣大笑,嚷了起來。

“你不用這麼粗魯;這只是戴維斯先生所說的‘失顏(言)’罷了,”艾米反駁著,用拉丁文[22]來堵住喬的嘴。“勞裡花在那匹馬上的錢給我一點就好了,”她又補說了一句,好像是對自己說,可是又希望讓姐姐們聽到。

“為什麼?”梅格和藹地問,因為喬對艾米犯的第二次錯誤又大笑起來。

“因為我非常需要錢。我欠下了好多債,而我要再過一個月才能有那麼一點可憐的錢呢。”

“欠債,艾米?這是什麼意思?”梅格的臉色嚴肅起來。

“哦,我至少欠下了十來個腌酸橙呢,而你知道,要等到我有錢才還得起,因為媽媽不準我在店裡賒賬。”

“統統告訴我吧。粘膠是當前時行的玩意兒嗎?通常是縫起來做皮球的小塊的橡膠[23]。”梅格竭力想繃住臉不笑,而艾米卻顯出一副嚴重得不得了的樣子。

“啊,你懂嗎,姑娘們都在買它們,除非你願意被人瞧不起,你也得買。現在只有酸橙最重要了,因為上課時大家都在課桌底下吮吸它們;而在課間休息時,就把酸橙換鉛筆、珠子戒指、紙娃娃或者別的東西。如果一個女孩子對另一個有好感,她給她一隻酸橙;如果她對她生氣,她就當著對方的面吮吸酸橙,一口也不給她吸。她們輪流請客,我吃了不知多少,但是還沒有回敬她們;我應該回敬,因為這是與面子有關的債務,你知道。”

“得多少錢才能還清這筆債並恢復你的信譽?”梅格問,一面取出錢包。

“二角五分就盡夠了,還可以餘下幾分錢來請你的客。你喜歡酸橙嗎?”

“不很喜歡;你把我的一份留給你自己吧。這兒是錢,盡量省著點吧,因為錢不多,這你知道。”

“哦,謝謝你!有零花錢該多好啊!我要大吃一頓了,因為這個星期我還沒有嘗過呢。前一陣人家給我,我也很尷尬,因為我無法請還,我為吃一隻酸橙真感到痛苦。”

第二天艾米到學校很遲,但還是忍不住以可以原諒的驕傲顯示了她那潮濕的褐色紙包,然後把它放進課桌裡邊的最深處。沒有幾分鐘,流言蜚語便傳遍了她的那批“同伙”,說是艾米有二十四只好吃的酸橙(她在路上吃掉了一隻),馬上要請客了,而她朋友們的那份殷勤勁兒可真不得了。凱蒂·布朗當場請她參加下一次的聚會;瑪麗·金斯萊硬要把表借給她用到課間休息;詹妮·斯諾是個愛嘲弄人的小姐,曾經惡劣地挖苦艾米沒有酸橙,此時立刻來講和,主動答應提供給她一些算術難題的答案。但是艾米沒有忘記對方的刻薄話:“有些人鼻子雖塌,卻能聞到別人的酸橙;有些人雖驕傲自大,卻不以討吃酸橙為恥。”她遞去一份毀滅性的電報:“你不必突然客氣起來,因為一隻也不會給你”;當下粉碎了她的希望。

那天早上有一位名人偶爾來參觀這個學校,而艾米畫的精致的地圖博得了他的稱贊,這一榮譽引起了她的仇敵斯諾小姐的憤恨,而馬奇小姐則故作姿態地擺出一副孔雀的架勢。但是可嘆,可嘆,驕傲自負往往導致栽跟鬥,而那一心想報復的斯諾異常成功地突然改變了這一局面。那位貴賓剛剛講完照例是陳詞濫調的贊詞,鞠躬退出,詹妮馬上就借口問一個重要的問題,告訴戴維斯老師說,艾米·馬奇在課桌裡藏著腌酸橙。

戴維斯先生早已把酸橙列為違禁品,並且嚴肅地發過誓,要把第一個被發現破壞這條法令的人公開整治。這個具有非凡耐力的人,曾在一場曠日持久和驚濤駭浪的戰鬥之後,成功地禁絕了口香糖;曾把沒收的小說和報紙付諸一炬;曾查禁了一個地下郵局;曾禁止裝鬼臉、起綽號和畫諷刺畫;並且盡力迫使五十來個叛逆的女孩子遵守秩序。男孩子已經是人的耐心所難容忍的了,而女孩子則更不知要難對付多少倍。特別是在那些神經質而脾氣又暴躁的,教書本領不比布林勃博士強的男教師們眼裡,更是如此。戴維斯先生通曉希臘文、拉丁文、代數以及各式各樣的什麼“學”,因而被稱為優秀教師;而禮貌、品德、同情和榜樣則被認為不特別重要。這個時候來痛斥艾米是最倒霉的了,詹妮知道這點。戴維斯先生顯然那天早上咖啡喝得過多了;又刮著東風,這對他的痛風症是有影響的;而且他的學生又沒給他以他感到理應得到的贊賞。所以,用女學生那種雖不文雅卻很有表現力的話來說,“他同巫師一樣容易激動,同熊一樣脾氣暴躁。”“酸橙”這個字眼就好像火上澆油。他那憔悴的臉漲得通紅,他用手在桌上敲得那麼用力,使詹妮非常快地跳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年輕的姑娘們,請注意了!”

在這個嚴肅的命令下,竊竊私語停止了,五十雙藍、黑、灰和棕色的眼珠馴服地凝注到他那可怕的面容上。

“馬奇小姐,到講臺上來。”

艾米應命站起來,外表故作鎮靜,但內心十分恐懼,因為酸橙沉重地壓在她的心上。

“把你課桌裡的酸橙帶來,”這個料想不到的命令在她還沒有走出座位時,就把她嚇倒了。

“不要全部帶去,”她鄰座的一個十分鎮定的小姑娘輕輕地對她說。

艾米急忙抖出了五六個,把其餘的放在戴維斯先生的面前,覺得任何有人性的人聞到這撲鼻的香味時,都會心腸軟下來的。不幸的是,戴維斯先生特別厭惡那新腌酸橙的味道,而憎恨又增添了他的怒火。

“全都在這兒了嗎?”

“不完全,”艾米吞吞吐吐地說。

“把其餘的馬上拿來。”

她無可奈何地對同伙望了一眼,服從了。

“你肯定再沒有了?”

“我從不撒謊,老師。”

“哦,這樣,現在你把這些討厭的東西兩個兩個甩出窗外去。”

課堂裡一片嘆息,造成了一陣小小的陣風;最後的希望破滅了,美味的食物從她們渴望的唇邊被奪走了。艾米羞惱得緋紅了臉,來回跑了可怕的六趟;每當兩隻注定要被丟掉的酸橙——啊喲,看來那麼飽滿多汁!——從她的捨不得的手中掉下,街上的一陣喊聲使姑娘們的痛苦達到了極點,因為這喊叫告訴她們,那些愛爾蘭小鬼,她們的死對頭,正在為這頓盛筵而歡呼呢。這——這太叫人受不了啦;所有的人都向那個毫不寬容的戴維斯先生投以憤慨或求情的目光,有一個酸橙的熱愛者失聲哭了起來。

當艾米從最後一趟回來時,戴維斯先生發出一聲嚇人的“哼!”並且以他那最最令人難忘的態度說:

“年輕的姑娘們,你們記得我一星期前對你們說的話吧。很遺憾這種事發生了,但我決不容許我的規矩被人違反,我也決不收回成命。馬奇小姐,伸出你的手來。”

艾米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到背後,對他哀求地望著,這比她那講不出的話更能為她辯護。她是“老戴維斯”——當然,是人們這樣稱他——相當喜愛的一個學生。我個人認為,如果不是一個不可壓制的年輕姑娘用一聲“噓”來發泄她的憤怒,他本來會收回成命的。那一聲“噓”雖然很輕,卻惹惱了這位易怒的先生,並且決定了這個罪犯的命運。

“你的手,馬奇小姐!”這是她無聲的呼籲得到的唯一答覆;艾米的自尊使她不願哭或懇求,她咬緊牙關,挑戰似地把頭向後一仰,毫不畏縮地讓小手掌挨了幾下火辣辣的打。打得並不多,也不重,但這對她沒有兩樣。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挨了打;她眼中的那種受辱的表情深刻得好像他把她打倒在地一樣。

“你現在站在講臺上直到下課,”戴維斯先生說,他下定了決心把這件事幹到底,因為他已經開了頭。

那是可怕的。如果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要好同學的憐憫的臉,或者看到她對頭幸災樂禍的臉,這已經是夠難受的了;可是如今帶著新受到的恥辱去面對全體同學,看來似乎是辦不到的。剎那間她感到只能倒在她所站的地方,並且哭碎她的心。她深深覺得自己罪非應得,同時又想到了詹妮·斯諾,這幫助她忍受了下來。她站到那個恥辱的位置上,把眼睛盯住了火爐煙囪,那下面現在看去好像是一片臉蛋的汪洋大海;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使姑娘們覺得在這個可憐的形象之前無法讀書。

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裡,這個自尊而敏感的姑娘遭受著她終生難忘的恥辱和痛苦。對別人來說,這可能是一樁滑稽可笑而微不足道的事,但對於她這是一次難受的經歷;因為在她有生以來的十二年生活中,她只受到愛的支配,那種打擊從來沒有觸及過她。她忘了手上的刺痛和心中的難受,因為一直在想:

“我不得不告訴家裡人,她們該對我多麼失望啊!”

十五分鐘長得好像一個小時;但十五分鐘終於到了,那一聲“下課”對她來說,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受歡迎過。

“你可以去了,馬奇小姐,”戴維斯先生說,看來他臉上帶著不安的神情。

他沒有很快忘掉艾米給他的責備的一瞥,當時她對誰也沒有講一句話,徑直走向前室,抓起她的衣物,激昂地對自己宣稱,“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她回到家裡時非常傷心,一會兒姐姐們回了家,馬上開了一個激憤的會議。馬奇太太沒有說多少話,但是神情不安,以最溫柔的態度安慰她受了苦的小女兒。梅格用甘油和淚水洗了那受辱的手;貝思覺得對於這樣的災難,就是用她所鐘愛的小貓也安慰不了。喬怒火萬丈地提出馬上把戴維斯先生抓起來;漢娜則因那“歹徒”[24]的暴行而揮舞拳頭,把為晚餐準備的土豆搗得就像這傢伙在她的杵棒下似的。

除了她的伙伴外誰也沒有注意到艾米的逃跑;但是目光犀利的小姐們發現,戴維斯先生下午十分和藹,同時又非常緊張。學校剛要放學時,滿面怒容的喬來了,大踏步走上講臺,交出了她媽媽寫的一封信,然後收齊了艾米所有的東西離開,在門口的墊子上仔細地把她靴上的泥擦掉,好像她要把這個地方的灰塵全從她腳上抖掉似的。

“對,你可以休學,但是我要你每天同貝思一起念點書,”馬奇太太在當晚說。“我不贊成體罰,特別是對於姑娘們。我不喜歡戴維斯先生的教學方式,而和你交往的姑娘們對你也沒什麼好處,因此我將問一下你父親的意見,然後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

“那好!我但願所有的姑娘都離校,使他那學校完蛋。想到那些可愛的酸橙,真叫人憤怒到極點,”艾米嘆著氣說,帶著一股殉道者的神氣。

“我不為你丟掉它們而感到可惜,因為你違反了規定,應該為不聽話而受到懲罰。”這嚴峻的回答使小姑娘有點失望,因為她只準備得到同情。

“你的意思是不是為我在全體同學面前丟臉而感到高興?”

“我決不會選擇那種糾正過失的方式,”她母親答道,“但我恐怕這種方式不見得比稍為溫和的方式對你更有益。你已變得相當自大,親愛的,現在是你開始改正的時候了。你有許多小小的才能和長處,但是不必加以夸耀,因為自大會糟蹋掉傑出的天才。真正的才能或品德不大會有長期被人忽視的危險;即使被忽視了,只要自己意識到擁有這些才德,並且把它們用得恰到好處,就會使人感到滿足,而最具魅力的力量是謙遜。”

“說得對!”勞裡大聲說,他在房間的一隅同喬下棋。“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子,她對音樂具有真正了不起的才華,而她自己並不知道;從來沒有意識到當她獨自一人時所作的小曲子是多麼甜美,而且即使人家告訴了她,她也不會相信。”

“我要是認識那位好姑娘就好了;也許她能幫助我,我是這樣的愚蠢,”貝思說,她站在勞裡的旁邊,熱切地聽著。

“你認識她的,而且她對你的幫助比誰都大。”勞裡說時望著貝思,他那雙快樂的黑眼睛中閃爍著調皮的神色。貝思一下子滿臉通紅,把臉捂在沙發靠墊上;這一料想不到的發現,使她喜出望外。

喬讓勞裡贏了這盤棋,用來答謝對她的貝思的贊賞。貝思在得到夸獎後,再怎麼請也不肯為他們演奏了。因此勞裡就施展他的全部才華彈了起來,並且高興地唱起了歌。這回他心情特別活躍,因為他在馬奇一家子面前很少流露出他性格中憂鬱的一面。他走後,整個晚上都陷在沉思中的艾米好像正思索著什麼新的念頭,突然說:

“勞裡是不是一個有才華的小伙子?”

“是的,他受過良好教育,才華出眾;他將成為一個優秀的人,如果不被寵壞了的話,”她母親答道。

“而他並不驕傲自大,對嗎?”艾米問。

“完全對,這就是他這麼可愛,而我們這麼喜歡他的原因。”

“我明白了。有才華和文雅是一件好事;但是不要夸耀,也不要自鳴得意,”艾米若有所思地說。

“才華和文雅如果掌握得有分寸,總在一個人的舉止和談吐中被人覺察到,但是無需炫示出來,”馬奇太太說。

“正像不必把你的帽子、裙子和緞帶一下子都穿戴上,為的是讓別人知道你擁有這些東西,”喬作了補充,而這場教誨就在笑聲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