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人不想見到的男人
是男人,
就不該在女人面前,
以病人自居。
男人應該偷偷的病,
偷偷的痊癒,
最好一聲不哼,
別讓女人知道。
若英搬進我家後,隨著我每晚開派對。
很快地,她的朋友逐漸多起來,慢慢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
有時候,她會叫新朋友來我家,偶然也會去出席別人的派對。
幾個月後,她更開始替我設計有趣的派對形式,意念大膽新鮮,令我拍案叫絕。
例如有一次,她把整間屋弄成鬼屋,說要開一個“屍人”派對。
我放工回家,也給嚇了一跳。只見滿屋都打上了陰森恐怖的鬼片綠,在牆角有個巨大的蜘蛛網,傢具都有鋪上一層灰塵的效果。
最可怕的,是被照成異綠的妹妹,用一雙妖媚的眼珠在盯著我看,我心裏有種發毛的感覺。
那個主題之夜,若英也特製了活屍餐。飲品是眼球賓治(荔枝),到來的十二位朋友,有五個感到腸胃不適,有三個事後疑似受驚,發了幾場惡夢。
每次提起此事,若英總是沾沾自喜。
我也同意,那次派對是恐怖得過了頭,卻又妙不可言。
有時候,我遠遠看若英,總弄不明白自己對她是甚麼感情,是喜歡的情人嗎?抑或,是不想失去的好友?
但我知道,有很多事,沒有所謂的答案。
有更多的事,最好不知道答案。
有天早上,我莫名其妙患感冒了,燒到一百零三度,下不了床。
為免傳播病菌,我不得不向餐廳請病假,也推辭了接下來一個星期的派對,是我活了廿八年的首次。
若英一放工會趕回家照料我,但她的手機,每隔半小時便響一下,都是派對的邀請,她推掉一個,很快又有另一個。
我看她表情,也不是不遺憾的。於是,我開口鼓勵她:“我在家休息就可以,你去玩啊!”
“不,我要陪著你。”
“我是擔心自己無法陪著你啊。每次吃藥後,我總會迷迷糊糊,很快睡得死死的。”
最後,若英受我慫恿,也抗拒不了派對的巨大誘惑,開心出發。
“你有任何事,有甚麼不舒服,要打電話給我。”臨出門前,她又不放心的說:“不要WhatsApp了,直接打給我。”
“好啊,但我不是那種愛管女朋友的男人啊。”
“那麼,我管好自己吧。”若英笑了笑,吻一下我的臉,就出門了。
我躺在沙發,整個家靜悄悄的,連妹妹都睡了,使我很不習慣。
自小習慣了鬧哄哄的環境,我的世界很少有寂靜的一刻。
我媽是出了名好脾氣但更好中氣的師奶,她聲音之大,連樓下都聽得見。工作的餐廳,吵得連餐檯上的手電鈴聲也蓋過。在家舉行派對的喧鬧,更不用說了。
所以,這一刻的寂靜,使我有耳鳴一樣的幻覺。
我故意去搖醒妹妹,她用半睜的睡眼,朝我不滿地吼叫一聲,背著我繼續去睡,我才總算得到一點安慰。
我想找個人,告訴我此刻的感受,但拿起了手機,一下子又想不到該找誰。
我手機裏儲存了幾百個電話號碼,就連WhatsApp也有七十個群組,但我恐怖地發覺,我沒法向某一個人道明我的感受。
門鈴響起,我很奇怪若英為何這麼早便回來,她也該帶了門匙。
我拖著沉甸甸的腳步去應門,站在走廊外的是我的好鄰居。
連名字也不肯告訴我的她,向我討好地一笑。
我沒精神的問:“請問有甚麼事嗎?”
她又要投訴甚麼,我煮中藥傳出的藥材味嗎?
“我家的貓乾糧沒有了,超市都關了門,便利店也售罄,我的貓叫得很厲害。”她好像深怕我拒絕,語氣比之前任何一刻也溫和:“你有養貓,可借我一點嗎?”
我沒想到她也養貓,卻很明白一個主人此刻的徬徨。
“當然可以,我拿給你。”
我轉頭見妹妹在電視機上盯著她,尾巴大幅度揮動,像個車頭的水潑。
我知道這顆小腦袋在想甚麼,一邊盯她看,一邊打開鐵閘說:“我的貓無時無刻也在計劃逃亡,別讓她得逞,你先進來。”
她點點頭,便走了進來,關了木門。
我到廚房取貓糧,將貓餅乾裝進一個密實袋內。
她在客廳問:“今天沒開派對?”
“對啊,我病了,派對被逼暫停了。”
我把頭從廚房伸出,她正站在電視機前,也不伸手去撩妹妹,只對她微笑,妹妹用鼻頭猛力索她手指,哈,她大概嗅到另一頭貓的味道。
我把密實袋封口,也拿了一罐堪稱極品的貴價三文魚貓罐頭,遞到她手上。
“一晚份量就夠了。”她把袋子在掌心上抨了抨,苦笑一下,“不用那麼多吧!”
“反正,我朋友經常送禮物給她,她肥死了!”我盯著那頭肥貓。
“她叫甚麼名字?”
“妹妹。”
“我的貓叫小明,我代小明感謝你。”
我替她打開門,她忽然問:“你病了有好幾天了吧?”
“你怎知道?”
“這幾晚也沒噪音啊。”她像嘲弄我,又像關心我。
我苦笑一下,“那麼,我令你睡得著,還是睡不著呢?”
“原來,聽不到派對的笑聲,竟令人有點失落……無論如何,希望早點聽到你重開派對的聲音——”她在走廊上望著我,挖苦一笑,“好讓我有機會再來投訴你。”
“我會鍥而不捨的邀你來開派對。”
“我會鍥而不捨的拒絕你。”她晃晃手上的餅乾和貓罐,再感謝一下。
我倆一同關上鐵閘,關木門之際,她說:“對了,小明的主人,名字叫賈賀。”
我笑著報上自己的名字。
她的笑容,看來比剛進門時自然了很多,“黃先生,晚安。”
“賈小姐,晚安。”
我關上門,忽然覺得,一屋暖和起來。
我對妹妹說:“看來,你的新鄰居,也不是個蠻不講理的女人吧。”
妹妹輕輕喵了一聲,好像也深表認同。
我把她抱進懷中,“你不怕會感染我的感冒吧?”我把她放在床邊的小窗台前,她在我買給她的一大塊羊毛上斜著身子睡,露出雪白的肚子。
看著睡得很安穩的她,我告訴自己也要盡快睡去,但願一覺醒來會精神百倍,盡快回到正常生活。
然而,我的感冒一直沒完全康復過來。
過了兩天,我堅持回餐廳工作,夥計和熟客們輪流問我臉色為何那麼差,勸我回家休息,我說會堅持下去,他們出殺手鐗:“問題核心是,我們也很怕被你傳染啊!”
我知道他們關心我,但我也怕傳染他們,只好無奈回家。
兩天後,若英告訴我,在中環天馬艦舉行一個盛大的派對,除了有模特兒行catwalk、還有很多明星和名人出席,一定很好玩。
她好不容易才掙來兩張入場票,叫我陪她前去。
“我頑疾未除,恐怕沒法子去了。”我吃了藥,頭暈眼昏的。
“多吃兩顆藥片不就可以了?陪我去玩吧!”她拉著我手,說得興高釆烈的:“今晚的派對不容錯過!”
“你沒有人性的啊?”我慘笑起來,“你男朋友已瀕臨死亡,那有心情去玩!”
“不會的啦,你去到派對,自然會精神百倍!”她以為我在說笑,也太低估我病情了。
“你約朋友去吧,喜歡熱鬧派對的我,很少會掃自己的興。”我說多幾句,已覺得氣若游絲:“我真的需要多一點休養的時間。”
她拉著我的手停頓下來,失望地道:“你真的不來了?那麼,我只好自己去囉。”
她穿起一套新買的晚裝,是一件低V的黑色連身裙,她摸摸自己胸前,又看著鏡子中的我問:“我黏了防走光貼,但會不會開得太低了?”
我躺在床上看她,感覺到她整個人煥然一新。
“不會,你這個年紀,應該多穿這種衣服。”我笑著恐嚇她,“十年後,你的胸部像山泥傾瀉般墮下來,也只能賣給二手服裝店了。”
“哼,我還以為你會呷醋哩!”
“你沒信心,不會穿起這件衣服。既然你有信心,我也該自豪。”
若英湊過來吻了我的臉,“你真是個體貼的男朋友。”
“那是我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優點啦。”
“真想你來,玩十五分鐘也好。”
“對喜愛派對的人來說,半途退席,比死更難受啊!”我替她整理一下翻起的胸圍帶,細看化了淡妝的她,朝她微笑,“遊玩時開心一點不必掛念我。”
她漂漂亮亮的出門了。
那一晚,我在床上又昏又醒的,但時間一到,我還是撐起身子,進廚房為公園流浪貓煮了簡單的晚餐。
我想拜託送外賣的伙計們來一趟,幫我送送餐,但我嫌自己太麻煩,親自下樓餵牠們。
在公園餵貓時,賈賀剛路過公園外的欄網,我倆打了個照面,我揮手叫她過來,向她逐一介紹了那群流浪貓由我改的名字。
純白色那隻叫貞子、三色貓叫赤川次郎、臉上毛色半黑半白的叫黑白無常、樣貌兇巴巴的叫魯芬姐,身手敏捷的叫鼎爺……我和她保持著一個距離,看著狼吞虎嚥的幾隻貓,卻不去騷擾。
天氣轉凍,牠們都餓壞了,好像吃得特別滋味。
我倆一同散步返家,她問:“你病好了嗎?”
“沒甚麼事啦。”
“你走一步路都很吃力。”她斜瞄我一眼,“我返工放工,總會走過你餐廳,不見你在店內。這幾天,你一直待在家裏吧?”
我沒想過她會關注我病情,我無疑是尷尬的。
“我是男人啊,不該在女人面前,以病人自居。”
“男人就不能病?”她翻白眼。
“男人應該偷偷的病,偷偷的痊癒,最好一聲不哼,別讓任何人知道。”
“原來,你也有那種大男人的性格,真看不出來。”
返回大廈,電梯門打開,她踏了進去,我說要拿信,叫她先上去。
她用奇怪的目光看我,門關到一半,她伸手按開門掣,讓門重開。
“我不趕時間。”她用手指按定了開門掣。
我們各站在電梯內外,氣氛有點僵,我只有說:“對不起!”
“因為,我用廿秒鐘等你拿信?”她習慣性的翻翻白眼,“黃先生,你未免也客氣得太虛偽了吧?”
“不,我道歉,我對你說謊了。”
“說謊?”
我把雙手插進外套內,“我怕把感冒傳染給你,才不想跟你共處一個封密的電梯內,但很難三言兩語解釋。”
我以為賈賀或會氣憤,或會恥笑,但她並沒有。
她只是瞄一下顯示板,平靜地說:“困電梯的機會率,大概只有萬分之一吧?萬一在乘電梯的廿秒鐘內,你令我染上感冒,那麼,我倆最好也心甘情願,分享這些病菌!”
我聽得呆住了。
她說:“我們是好鄰居啊!”
我詫異地笑起來,大概因為,我不會覺得,這些話會出自她口中吧!
她一開始給我的感覺,就像活在世界另一端的冷酷異境。但現在的她,卻像回到我鄰近了,況且,她也真是我的鄰居吧。
回到家門前,她對我做了個“請你先走”的手勢,“你先進屋吧,你的貓似乎比較頑劣。”
她猜得不錯,妹妹在大門後如箭在弦靜候著,我用腳擋住她的去勢,趕緊關上鐵閘。
她在鐵閘的間條後,忽然說了一句:“明晚開始,我替你餵貓吧。”
我一下聽不明白,用疑問的眼神看她。
“我見過你怎樣餵,在那地方餵,我照做就可以了。”
“謝謝你幫忙。”
“別誤會,我只是幫助貓。”
我點頭笑了,這才發現妹妹站定在鐵閘後,定睛注視站定在賈賀客廳的小明。
這是我跟小明首次見面。他略胖的體型,與妹妹相若。他身上有灰黃色的條紋,五官深邃,帥帥的他,神情卻有種冷峻。
呵呵,跟他的主人失散了,保證也能尋回。
我好不容易才把看熱鬧的妹妹押回屋內,在防盜眼看到賈賀關上門,才放心起來了。
我奇妙的感覺到,這個女鄰居,對我有了特殊意義。
雖然,我說不出意義何在,可能因為貓,可能因為我們在未來某一天有機會被困在電梯,可能因為我跟她的距離只有二三十呎左右,我會聽到她手機的鈴聲,她會聽到我家的嬉笑,諸如此類的。
最重要是,我們知道了對方存在。
若英仍是每晚去參加派對。
放工之後,她有時會回家換一件衣服出去,有時會直接前去,玩到凌晨兩三時才回來。
我滿以為自己對她絕對放心,可是,我總會等到她回來才睡得穩。
我開始弄不清,自己是對她放心不下,抑或自己只是睡得過量。
她心裏彷彿只有派對,把我遺忘了一樣。
有時,等到她回來,我本想跟她好好談一次,最後還是作罷,我只是對筋疲力竭但神情滿足的她說:“快去洗澡睡覺,明早要上班啊!”看到她那張暢快的臉,不就是我一直渴望的嗎?
有天深夜,我替妹妹換了貓方便用的沙,為了不想把滿屋薰得尿壓沖天,走去垃圾房把貓沙倒掉,折回家時,賈賀打開木門,把一封信從鐵閘空隙伸出給我。
“郵差投錯了,我打算明早放入你郵箱,見你倒垃圾,拿給你便算。”
我接過一看,又是一封寄給若英的派對邀請信。
我突然無言以對,對賈賀說了聲謝謝,就準備轉身入屋。
“凌晨一時多,你還不睡?”她瞅瞅我的臉,搖搖嘆息,“怎麼搞的,你的臉色好像比前幾天還要差。”
“我睡不著。”我低頭看看信件,“我女朋友去開派對,我等她回來。”
“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她不回來你就無法睡,她就會趕回來。”
“我不要這樣做。”
“為甚麼?”
“這會打擾她開派對的興緻。”
“假如我男朋友快病死了,我才沒有開派對的雅興!”她翻了翻白眼,說了一句話:“你們真不像男女朋友。”
聽到這句話,我忽然氣餒下來,順應著她的話:“也許,我不懂做男朋友吧?”我打開鐵閘,準備入屋。
“別讓女人覺得,你容許她胡作非為。”她在我身後的聲音:“所以,你自以為是的欲擒故縱,對女人不一定奏效。”
她的話無疑令我傷感,但卻代表她說得很對。
關上木門時,她說:“若你決定繼續等她,轉去第三台吧,十分鐘後有個很好看的節目,我也等著收看。”
“嗯,謝謝你的溫馨提示。”
關上門,我回想賈賀的話,也許她說得沒錯,我應該緊張若英多一點,也確實地讓她知道我緊張她。
我一向對朋友心直口快,唯獨不會對一個女人開口說:“我病倒了,我希望你留下陪我。”她大概不會說不,我卻沒有給她一個說好的機會。
我的心情豁然開朗,不再遲疑的拿起手機,也不要迂回曲折WHATSAPP她,直接致電給她,要說第一句話是:“喂,回來啦!每天也可以開派對啊,但我現在想見到你啊!”
我不想再穩瞞思念了。
可是,我奇怪地聽到電話傳來一把不帶感情的機械留言,說機主已停止電話服務。
我滿以為打錯電話,小心翼翼的再撥一遍,結果一樣,我嘴角的笑容凝結了。
彷如昆蟲會感應到大災難即將降臨,我也有重大預感——那不是意外,若英是故意這樣做的。
曾經讓我氣憤的暄鬧聲,
消失了後,
卻又感到一絲寂寞。
原來,
喜歡和討厭,
都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一種習慣。